黑妹跌跌撞撞挪到医院的时候,雪停了。被老天雪藏了一天的太阳,大约还想露露头,所以西边的天际竟然浮现出一抹嫣红。一路上,她踏碎了好几只小孩子们堆砌在街头的雪老鼠。车祸中的遇难者已出了抢救室,被拉到停尸房了。医生领着黑妹去认尸的时候,她有被尿憋急的感觉,老想着逃跑。停尸房的铁门一打开,一股阴冷的气息朝她扑来,黑妹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由于停尸房没有窗子,医生开了门后,随之将灯打开。黑妹最先看见的,是摆放在停尸床下的一双大头鞋。橘黄的灯影下,它们看上去就像黄昏时停泊在港口的小船,带着股摆脱了风浪的安闲。为尸体蒙白单的人太粗心了,没有把已故者的脚罩住。那双裸露在外的僵硬的脚,穿着黑妹眼熟的灰蓝条的袜子,其中一只还露着大拇脚趾头。那探出来的青白的大拇脚趾头,在黑妹的泪眼中,一闪一闪的,异常明亮,宛如李贵教她认得的夜空中最亮的星星。李贵说,离地球最近的是金星,它有的时候是“昏星”,黄昏后出现在西方天空,叫“长庚”;有的时候又是晨星,黎明前出现在东方的天际,称“启明”。黑妹跟着李贵看过无数次“昏星”,晨星却是一次也没见过,因为她太爱睡懒觉了。黑妹想着以后再没机会跟着李贵认启明星了,昏厥过去。
黑妹醒来的时候,天已暗淡得不能再暗淡了。她的病床边站着三个人,一个是穿白大褂的医生,一个是顾大烟袋,还有一个是穿黄棉袄的大胡子男人。顾大烟袋见黑妹醒了,舒了一口气。黑妹有气无力地对顾大烟袋说:“明天早晨,李贵还是得跟我一起回雪龙沟,我不能把他一个人扔在这儿啊——”顾大烟袋说:“放心吧,黑妹,明天这车,就拉你们俩回去。”顾大烟袋说着说着,眼圈红了:“我一听亲戚说税务局门前的十字路口轧死了一个沟里人,就为你担心,从亲戚家跑出来打听。谁知道会是李贵呢!这王八蛋,真是不咋样,他凭什么抛下你啊?要知道有今天,我当年就是跟他拼命,也不能把你交给他啊。”顾大烟袋用手捶着脑袋,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一直垂头丧气站在一旁的大胡子男人,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顾大烟袋指着那人对黑妹说,这是肇事的卡车司机,刚从交警队录完口供,非要来先看看她。大胡子司机哑着嗓子说:“你家男人有什么急事啊,人行灯还没变绿,他就走,还走得那么快。我发现要出事时,赶紧踩刹车,可是雪天路滑,刹不住哇——”黑妹哽咽着说:“他就是不想要这个小家了,我恨他哇。这个傻瓜,到死也不会明白,全中国就一个叫黑妹的女人为他哭哇——”司机说:“我家里不富裕,老的有病,小的还不立事,全靠卡车轮子养活。虽说我不是过错方,但不管怎么的,出了人命,不赔偿你点,心里怪不落忍的。多了没有,一万行吗?”黑妹失神地说:“我要钱有什么用,我要他这个人啊——”她的话,让在场的男人,都湿了眼睛。
肇事司机说,李贵出事时,把怀抱的一个小纸箱甩了出来,他把它带来了。说完,起身到病房门口,把纸箱抱过来,哆哆嗦嗦地捧给黑妹。黑妹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取出一台崭新的录音机。它看上去没受什么损伤,只不过她和李贵都钟爱的那道镶嵌在底座的嫩绿色金属条,在事故中意外地脱落了下来。那道绿,看上去像是一条游到了千山之外的春水,带着股永不回头的决绝气势。黑妹想着自己备下的录音磁带,有一种声音她永远无法录了,脑子里竟也跟那盘磁带一样,一片空白,又昏厥过去。
塔里亚小城信用社的勤杂工孙秀莲,一整天都在怀念那股撩人的香水味。傍晚,在下班回家的路上,经由税务局门前的十字路口时,她竟然与那股香水味儿不期而遇。孙秀莲停下来,惊奇地嗅着那气息。真是奇怪,这股香气能让她心底滋生起清凉。她多么羡慕那个脸孔黑红的女人啊,她的日子,缭绕着的就是这样的气息。虽然那对夫妻是闹着别扭离开信用社的,但孙秀莲相信,他们出了门,很快就会和解的,这从他们进门时亲昵的举止中看得出来。不像她,跟丈夫过了大半辈子了,从来没有被他疼过。不过他对自己也是不疼的,五年前他下岗后,又抽烟,又酗酒,脾气越来越坏,稍不如意,就会对她施以拳脚,而且在性事上百般折磨她。孙秀莲最怵的,就是长夜的降临。她想那个雪龙沟男人对待自己的女人,肯定不会像丈夫这么粗暴。一个男人能调和出那么温和芳香的气息,待他的女人也一定温柔体贴。她想自己若是能和这样的男人过上一夜,也不枉做一回女人。不过她实在不明白,那个男人怎么把香水洒到十字路口了,难道他摔跤了吗?还是他觉得雪花缺乏香气,诚心洒下一些,让南来北往的人,把雪花也当成花朵来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