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次日出
燕子洞的六七月,会有两次日出——一次黄色,一次白色。
村里的小孩问过老一辈的人,为什么要把村子叫作燕子洞,他们指了指村子对面的半坡上,那个经常有燕子出没的山洞。刚学了点皮毛知识的毛头孩子觉得这村名起得草率,想改一改。但翻烂了书包里的课本,还是觉得“燕子洞”更合适。至于为什么要称龙潭那里的花椒树为“祖宗”,那是因为树是祖辈栽的。
太阳会在七点多一点的时候,从树尖上冒出来,穿着一件深黄色的马褂。从村后方的山尖走到山包,穿过山脊上的常绿林,落在屋顶,顺着水流,在正午十二点时挪到山洞口。洞口的大黄(一种民间中草药)会冒出导弹状的花苞和伞状的叶子,为长在多雨季的羊群撑起一番天地。
当太阳的马褂褪成淡黄色的时候,奶奶会从白杨柳的林子里,拖出一捆竹子,用来编织背篓的竹子。她有一把棕色的、有严重磨痕的削竹刀,在太阳走不到的房檐下,产出过很多内里白净,外壳翠绿的竹制品。这是他们那一辈维持生计的手艺。
当太阳的马褂又变成深黄时,它开始去割山脊上的常绿林——一半深绿,一半镀上金箔。日落了!村那边的大妈又要开始满村子地喊她的儿子了,那个捣蛋鬼不知道又跑哪去掏鸟窝了,饭都不想着吃。村子里的人被她喊得心慌,索性帮她捋了捋她儿子的行踪,但最后是找不到的。很奇怪,村子就那么大点。
燕子洞的电还没断的那几年,我们是见不到第二次日出的。大家都坐在电视机前,看着里面各色各样的电视剧。自从电被断了后,我们的夜生活开始变得单调。庭院里的木墩上,白色的日出刚好踏足,我们聊起了白天那只两年都没打理过羊毛的羊,是隔壁那家的。
父亲说:“他的羊,有和没有是一样的。”
我说:“搬家以后才没管的?”
父亲说:“才不是呢,搬家前也没见他管过。”
我说:“明天还要去吗?去帮他家剪羊毛。”
父亲说:“明天不去了,明天把今天拉回来的那只羊宰了。”
羊都是养来吃的,特别是脑子不管事的羊,今天才从山上拉回来的那只就是。早上在那,晚上还在那。拉回来也一宿地站着,不吃草,不喝水,也不睡觉。在山上要发现得再晚些,估计就得便宜老鹰了。
父亲剥羊皮的手法是很专业的,但他没有动手,是我掌刀。母亲上山去了,帮隔壁那家去剪羊毛。父亲昨天晚上突如其来地生了场病,大汗淋漓、浑身无力。这要放以前,也是轮不到我的,随便去下村找个人都能干这活。
在燕子洞,夏季多发暴雨,泥石流也来得勤,但白色的日出没有见过它。它只见过夜里来偷鸡的黄鼠狼、偶尔出门又回去的人,还有翻白叶上的蚂蚱。等黄色的日出开始冒头时,泥石流会被吓跑。白色的日出会等一个北斗星明亮的夜晚,让我们讲给它听。
睡在春天里的马
在燕子洞,夏天的山上,牲口是自由的,它们不用过着秋天早出晚归的觅食生活,在每一个山头上,它们可以随意选择自己想吃的草地、想喝的泉水和任何想去的山野。而主人家的唯一事务,就是每隔一段时间,背上足够牲口吃的盐,去山里喂给它们,顺带数一数牛羊马的数量,看会不会有跑去哪个山头找不到家的。盐是专门喂牲口的,不是人吃的那种。上山的时辰要早,这样才能唤来好几个山头的牛羊马。喂它们的地点最好是有几块平坦的石头,离水近一些,这样它们才好舔到盐,并且在舔完盐后能及时地喝到水,当然,有的羊舔完盐后是不喝水的。
去年的小马已经长大了,迎着人走来时,两耳之间的马鬃被微风轻挑,马面上条状的白色毛发,已不似它年幼时的那般看起来活泼可爱,倒是有了些许的英气。今年的羊还是那样,听力贼好、莽撞且急嘴。总是会抢在马的前面到达洒满盐的石头地,嚣张的那几头见主人的手里还攥着袋子时,便会用角去顶,当然,它们得到的也往往只是主人伴着咒骂的几脚,但骂完还是会喂它们。
老一辈有惯例,骂牲口的时候可不能乱骂,那是有讲究的,要骂只能骂它“发财”,总归是避讳起了“祸从口出”那一套说辞。但我们小孩子是不会遵从这些个惯例的,在放羊这件事情上,自然也就骂不出什么好话。当然,最怕的就是它们跑到庄稼地里去,赶又赶不走,赶的时候还怕踩坏了地里的庄稼,弄不好还得赔钱,或者直接赔庄稼,真是进退两难。特别是遇到那些喜欢飞檐走壁的羊,更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但大人们是不会放弃的,他们总是会想方设法地把羊解救出来。遇到十分险峻的地形,更是会选择冒着生命危险去赌一把,毕竟在这个小村子里,这些羊算是他们的命根子。大人们是不允许我们这样做的,当然,我们也不会,他们只是将这危险的念头提前扼杀在我们的脑海里,然后自己去解决那些危险。
燕子洞的冬天最是磨人,平静的夜晚过后,是一场未预料到的大雪。山里没来得及赶回来的牛羊马此时也只能自力更生,但它们往往都熬不过这个冬天。运气好的话,它们会在下雪的时候找一个山洞,但那里不会有足够的吃食,运气不好的话,它们也只能在雪地里亦步亦趋,最后体力不支,躺在雪里。雪化的时候,便是一场大山的解救。父母会跑遍它们待过的山头,找那些幸存的,我们家的,或者是别家的牛羊马。当我指着那头睡在草地上不来舔盐的马时,父亲会让我去叫醒它,而我也试图走近。但呈现在我眼前的景象是——马发白的眼珠,黯然的毛发,以及它跟前用马蹄刨过的泥坑。等老鹰、虫鸟一到,睡在枯草地里的,便只剩一堆白骨。而那些白骨,会在来年的春天里,以一个元素的身份,开在整个山头的鸢尾花枝头。
坐落云端的父亲
又是被父亲的劈柴声吵醒的一天。嗐!该干活了。
揉着眼推门,一不小心就踏入了父亲指挥着的战场,木块如箭,柴屑如灰。地上切口整齐的柴火撬开了这个清晨的城门。又是码柴的一天。在夏天,一斧一锯,一镰一绳,便是村里父辈们的标配。他们总要在夏天把柴火堆满柴房,以此来抵御这大雪深数尺的严寒。母亲烧火做饭,小孩的任务,当然不是调皮捣蛋,炉灶旁的柴火码不码得整齐,那就得看父亲的眼神够不够犀利。
每日,当林子里的鸟叫声与院子里的鸡鸣声停息得凑巧时,便可以开饭了。母亲钟爱洋芋,每日的饭桌上,炸洋芋,炒洋芋,煮洋芋,烧洋芋,必有一样。不过,等到了冬天,母亲种的白菜都被大雪掩埋的时候,就都有这几样了,不过,也只有这几样了。
一个阴雨绵延的天气,父亲教我劈柴,美其名曰:天冷,动起来就不冷了,省得费柴火。看着比我大腿还粗上几分的木墩子,我还是提起了斧头,重重地劈了下去。大概劈了一二十斧头吧,这木墩子还是丝毫没有要裂开的趋势。父亲教过的,一手拿柴,一手拿斧。但碍于斧头的锋利与自己的手劲,还是把柴放稳,双手使劲来得稳妥。劈了一下午,也就劈了一小半。
割羊草是每天必干的活。父亲会在上山之前,装一袋盐,拿一把镰刀,带洋芋的时候会偷偷地带一瓶酒。有一天我口渴偷喝的时候发现了,没告诉母亲。父亲每次走之前都会说:“不要在地里再睡着了,有蛇。不要带着狗去,地里有你妈刚栽好的药材,别让它糟蹋了。”也不管我应不应他,就迎着朝阳,向山里走了。我还是每次都会把狗放在背篓里带着去,天气好的时候,还是会睡着,狗是可以枕着睡觉的,它很乖。回来的时候,狗自己走,不会踩到地里的药材,我教的。
我跟狗玩时,父亲总是不悦,总认为它身上有好些的病。可这小村子里,狗是最好的玩伴了。可他自己每每跟狗玩得都很开心,和狗说话,逗狗和他一起跑,我悄悄见过的,没揭穿他。老房子还未拆的时候,我总会引狗跑很远,等它跑回来时,我就爬到老房子的墙上,等它跑到我跟前时,跳下来吓它,试过很多次了,它依然会上当。带着狗回去的时候,父亲会站在阳台上说:“这老房子的墙角,都快被你磨滑了吧!”还是乖乖去劈柴吧!
柴劈完的时候,看到父亲坐在房顶,估计又在看他的羊吧!傍晚下过雨的天空,白云很干净,就在父亲的身后。从我的角度看过去,拦住屋顶,他就像坐在了云里。父亲走遍了这个小村子的每一个地方,他这一辈子,都行走在这片土地上。也只有傍晚看羊群的时候,他才会带着他的蓑衣到房顶,拿掉他的帽子,坐在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