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心似朽木,立时成灰
顾言欢没想到,在南城居然也能见到这样的戏台。
红漆木扶栏上精雕着束莲与金鱼,几盏剔墨纱灯吊在亭下。暖黄的灯光照破夜色,四面檐角高翘,和着徐来清风显出几分桀骜。
“我不唱剧团以外的戏,”顾言欢被众人簇拥着围在化妆间里,她毫不在意地靠在椅子上,扯了透明胶小心地粘一个破了封皮的笔记本,随即又补充道,“再说今天晚上我还有事。”
狭窄的化妆间立刻响起一片抱怨声,唱正旦的齐嘉筠提高音量,似讥似讽:“顾小姐有傲骨,非得我们周团亲自求才能唱。行之,你还不赶紧说两句。”
顾言欢闻言双手一顿,下意识地抬头去看站在一旁的周行之。他长眉微蹙,左手仍然掩在袖口里,思索片刻后淡淡地开口:“言欢,蒋先生说想看段《桃花扇》,如果能找到灵感,他愿意出资建一个昆曲博物馆。你是我们最好的闺门旦。”
他点到为止,声音依旧温和,但知他若顾言欢,已经听出不容置喙的意思。
其实不必将话说到这个分上,这么久周行之还是不明白,只要是他的意愿,她早已习惯顺从。
南城六月的夜晚是潮湿的,和风无月,她站在戏台上,看见坐在对面的男人悠闲惬意,遥遥向她举杯。
在这里见到蒋奚枫,顾言欢并不意外。
世上能有几个愿意出资建昆曲博物馆的蒋先生?
只听竹片一击,筝声渐起,顾言欢收回思绪,吊起嗓子唱了第一句。她没有扮戏,只穿了艾青色的戏服,素着一张脸,眼眉凝视,千回百转。
蒋奚枫细细地看她,在寂静的夜色里听她的声音如明珠走盘般晶莹圆转。三句唱罢,他们忽然对上目光,檐下灯不甚明亮,可他清楚地看见她那双眸子里透着深情,似细碎的春意撞进湖里,却半分无他。
蒋奚枫顿觉心头火起,将杯中酒一口饮尽,烦躁地挥手:“不用唱了。”
“这就听不下去了?”顾言欢合上折扇,“你费心布置了戏台,就听这几句岂不太可惜?”
“能见你一面,一点也不可惜。”蒋奚枫缓了神色,走到她面前,“言欢,跟我回去。”
“不可能。”
“听话,”平日生意场上杀伐决断的蒋奚枫对着任性的小姑娘也无可奈何,只能耐心哄道,“回去后随你想去哪里唱,我都可以陪你。”
“我不回去,有周行之在这里,我哪儿都不去。”顾言欢一脸倔强。
“周行之!周行之!”蒋奚枫终于动了怒,他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咬牙狠声问道,“难道你眼里就只有一个周行之吗?”
“蒋奚枫,你怎么就不明白,”顾言欢对上他的目光,叹气道,“和周行之无关,是我,是我对你的感情早已尽了。”
盛大的焰火当空鸣响,他收回手,心似朽木,立时成灰。
02 被吸引的看花人
长夜漫漫,蒋奚枫站在玻璃窗前,月光已冷透,成片成片倾倒在帘子上。
房间里只开了一盏走廊灯,在如潮水般的黑暗里,蒋奚枫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到顾言欢的情景。
那是2008年的南山镇。
正值暑假,彼时还在读建筑系的蒋奚枫跟随志愿者团队来到遥远偏僻的南山镇,帮助这里修建破旧的校舍。
七月的南山镇正值酷暑,天干物燥,蒋奚枫自小过得矜贵,又长于江南水乡,初来的几天很难适应这里的天气和环境,常常流鼻血。
好在他是个肯吃苦的人,找了纸巾堵住鼻孔,仍然手脚不停,忙着测量和设计。小暑刚过的午后,蒋奚枫终于完成了设计初稿,和几个志愿者找了片空地商量建筑用料。
直到现在,蒋奚枫还清晰地记得那个下午,微云,无风,悠长的蝉鸣揉碎在树叶间,顾言欢穿着深蓝色的连身裙衫,像只幼小的精灵,从树下一闪,笑盈盈地站到他面前。
太阳明晃晃地悬在头顶,照得人眼睛发晕,蒋奚枫冲她点头示意,顾言欢立刻献宝似的递给他一捧草,笑眯眯地说:“这是滇荆芥,晒干煎汤或者捣敷可以止鼻血。喏,给你,我特意上山采的。”
蒋奚枫有点惊讶,接过滇荆芥道了声谢,等拿到手里又不禁哑然失笑。平淡无奇的一把草,倒是被打理得干干净净,不见一点泥土,用一张半旧的牛皮纸裹着,还拿了根红毛线细细地缠好,在底部打了个软塌塌的蝴蝶结。
“很别致。”蒋奚枫拨弄了一下那根红毛线,随手放在一旁。
“真的吗?”顾言欢开心起来。
蒋奚枫没再答话,忙着在笔记本上记录数据。她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他,过了好一会儿才犹犹豫豫地说:“那你先忙,我走了啊。”
蒋奚枫摆了摆手算是告别。
再次见到她是在一场婚礼上。
小镇居民不多,大都淳朴热情,每一场喜结连理都是全镇的大事,手头的事情暂告一个段落,蒋奚枫也被拉去观礼。
唯一一条还算宽敞的水泥路,吹吹打打的军乐队走在最前面,大红轿子摇摇晃晃跟在后面,碎花轿帘随风轻摆。
蒋奚枫见惯了西式婚礼,头一次见到这种阵仗有些新奇,还没等看仔细,就听见有人大声叫他。
“喂,蒋奚枫!哎,看这里……”顾言欢在军乐队里帮忙,她穿着大了两个码的制服,帽檐几乎盖住了半张脸。她急匆匆地拿掉帽子,兴高采烈地踮起脚冲他挥手。
她眼似弯月,笑吟吟的模样分外动人。
“见到你真好,幸亏今天和我妈来军乐队帮忙,我敲锣她打鼓,赚点外快嘛。”送完新人,顾言欢跑来找他,围着蒋奚枫转来转去喋喋不休。
蒋奚枫神色疏淡,偶尔搭几句无关痛痒的话。顾言欢并不在意,仍然欢喜地同他说个不停。
从她的话里,蒋奚枫渐渐拼凑出顾言欢的生活。
南山镇的人靠山吃山,因为气候适宜,山上的草药茎叶成熟药性好,她孱弱的母亲每天上山摘草药换钱维持生计,母女俩偶尔也会接一些吹吹打打的活儿来补贴家用。
“对了!我妈今天采的药我忘了拿回来!”说到草药,顾言欢脸色大变,她轻轻拽了一下蒋奚枫的袖子,小心地问,“天色不早了,你能陪我上山一趟吗?”
蒋奚枫对爬山并不感兴趣,可面对她的恳求,他心里还是软下一角,无奈地妥协。
南山连绵起伏,山路并不好走,顾言欢磕磕绊绊严重拖慢进度。傍晚的霞光挂上山间林木,像黄昏温柔的眼睛。
“这样什么时候才能爬上去?”蒋奚枫眉头微蹙,摘下顾言欢的书包背在身后,抓过她的手腕,“跟着我,大胆走。”
顾言欢亦步亦趋地跟着,看蒋奚风挺拔的背影。他修长的手指握住她的手腕,她只觉得心跳如鼓。
心动的感觉很奇妙,似乎是惊蛰敲破冬眠的那声雷响,有那么一瞬间,千花百草蓦地探出头来,迎风生长。
两个小时后,他们终于爬上了山顶。
天色渐沉,一颗颗碎钻似的星子滚上墨蓝色的夜幕。顾言欢找到妈妈放在老地方的袋子,然后和蒋奚枫并排坐在石头上,仰起头看漫天闪光的星星。
“听说你从很远的城市来,”顾言欢手托着下巴好奇地问,“那里也有这么多山和这么亮的星星吗?”
他想了一会儿才回答她:“远方的城市没有山,有高楼,有路灯,有像被毛玻璃压得朦朦胧胧的圆月亮。”
“真想去看看。”顾言欢折了只纸飞机,抬手掷向远处。
“我的愿望是,飞、出、这、里!让我妈过上好生活。”她意气风发,一字一顿喊得铿锵有力,空旷的山谷给了她回应。
“有志气,有机会可以来我的城市看看。”蒋奚枫也笑了起来。
“蒋奚枫,我给你唱段《桃花扇》吧。”顾言欢喜欢看他的笑容,挪了挪地方挨他更近,有几分讨好又带着几分骄傲,“不是吹牛,我曲子唱得可好听了。”
“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细腻的歌声把夜晚拉得悠长,他是第一次听昆曲,闭上眼睛,感觉那些缠绵的曲调好似春初拂柳拨开碎冰,“哗啦啦”落在心头。
听了几句,蒋奚枫侧过脸看她,那一刻只觉有大把星光缀进顾言欢的眼睛里。这个十七岁的小镇姑娘如同一朵生机勃勃的向阳花,虽陷困顿但仍傲放。
那时他只是个被吸引的看花人,却没想到这朵向阳花那么快就被寒冬击垮。
03 遥夜泛清瑟,西风生翠萝
蒋奚枫在南山镇的住处是一个十平方米大的木屋,早年是守林人歇脚的地方,后来渐渐荒废。镇上没有那么多空闲的房间供给志愿者,他就主动清扫后住在了这里。
墙上开了小小一扇窗户,左侧有个绿皮信箱,锁扣已经被腐蚀了大半,摇摇欲坠地挂着。他从山上回来的第二天,突然发现了信箱里的秘密。
最开始是一幅画,铅灰色高楼,连排亮的路灯,毛茸茸的圆月,还有穿着深蓝色裙子的麻花辫少女。
后来陆续收到信件,未署名,大多是昆曲唱词,白纸浓墨,落笔婉转,写得很有风骨。
蒋奚枫每天读着那些字句,本来平淡无波的心如同涨潮的海,轻轻翻涌。
有意无意的,从那之后他总是会遇见顾言欢。
南山多树,聒噪的蝉鸣吵得他总睡不好。周六短暂的午休过后,蒋奚枫要去学校帮忙,一出门就看见她。
顾言欢拿着一根细长的竹竿站在树下,踩着一排石头在几棵树之间转来转去,噼里啪啦敲在枝丫间,口里还念念有词:“去去去,都走都走……”
“喂——”蒋奚枫不知道她究竟在干什么,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
一转身看见是蒋奚枫,顾言欢吓了一跳,脚打滑差点就从石头上崴下来。还好他眼明手快,长臂一揽就把她抱住。
“我们偶遇的频率也太高了吧,你在这儿干什么?”
“山里蝉太吵,我怕你不习惯,所以……”顾言欢扶住蒋奚枫的胳膊站好,得意地向他炫耀竹竿顶端黏糊糊的面团。
“你啊,”蒋奚枫顺手帮她整理好歪到一旁的帽子,“天气那么热,你也不怕中暑。”
“没关系啊,”顾言欢有点害羞,小声说,“反正我喜欢。”
蒋奚枫没听清:“你说什么?”
“没事没事。”顾言欢像只烧着尾巴的小狐狸,一下子窜远了。
怎么会没听清楚,蒋奚枫看着顾言欢的背影轻笑,夏风攥在手里,就像此刻柔软又温热的心情。
只是离别很快就来了。
一周后,新校舍办了一个简单的揭牌仪式,志愿者工作也就全部结束了。母亲已打电话催过三次,蒋奚枫不得不开始考虑返程日期。他正拿着笔在日历上涂涂画画,突然听见信箱“啪”的一声。
“谁在外面?”蒋奚枫提高音量。
没人应答。
他放下笔推门而出,只看见一个奔跑的身影转眼消失在拐角。
信箱的锁扣还在摇晃,蒋奚枫伸手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是一张剪裁整齐的硬卡片,上面有熟悉的清秀字迹,只摘抄了一句诗:遥夜泛清瑟,西风生翠萝。
空白处有明显的笔痕:西风,奚枫。
是谁写的这张卡片,他心知肚明。
顾言欢,顾言欢。
他默念她的名字,把卡片夹进一本书里。
可他心里明白,山高来风,浅溪生花,纵有意难平。但他们之间山水迢迢,几乎毫无可能。
心绪被搅得一团糟,接下来的几天,他都没再见到顾言欢。
一直到第三天,他才得到消息,与她相依为命的妈妈去山上采药时失足坠落,不治身亡。
04 我这一生,都不会把你丢掉
大概已经进入潮湿的季节,天气阴沉,细雨蒙蒙,灰云把悲伤压得沉重,蒋奚枫连伞都来不及拿,就着急忙慌地冲进雨幕中。
顾言欢的父亲早年离家出走,再无音信,母亲的葬礼只好在二叔家办。远远就听见唢呐声,蒋奚枫一路打听,才终于找准了地方。他拨开人群匆匆跨过门槛,就看见白衣白裙的顾言欢跪在正中间,面色惨淡,没有一滴眼泪,也没有一点表情。
“丧门星我们可不要!”顾言欢的二婶一脸的尖酸刻薄,“父母都没了就得我们家养她?我可没听说过这种道理。”
“顾言欢,”蒋奚枫发现她的状态很不对劲,不顾周围一层层看热闹的人,跪下来和她平视,扶住她的肩膀轻声问,“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顾言欢紧咬着牙,一言不发。
“言欢,哭出来。”蒋奚枫像哄小孩子一样,安抚地拍着她的背。
顾言欢突然眼睛圆睁,一把抓住他的衬衣,越抓越紧,攥成拳的手都在颤抖:“蒋奚枫,蒋奚枫……”
蒋奚枫捂住她的眼睛,把顾言欢的头轻轻按在胸口:“是我。”
掌心沾上滚烫的泪水,顾言欢好像终于有了倚仗,她先是小声抽泣,慢慢变成号啕大哭。
好像她所有的快乐无忧已经被连根拔起,他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眼泪和绝望,心痛如绞。
“小蒋啊,你是这里学问最高的,你给拿个主意。这家里也有好几张嘴要吃饭,怎么还能供得起闲人哟……”二婶不断抱怨。
“不要再说了,”蒋奚枫的语气凛冽,“不需要你们,只要言欢愿意,我可以带她走。”
葬礼很简单,只是结束后顾言欢生了一场大病,高烧不退,整个人迅速消瘦下去。蒋奚枫忙里忙外照顾她,药吃了一堆,可就是不见起色。一天下午,她在昏昏沉沉中抓住他的袖口,轻声问:“蒋奚枫,你会把我丢掉吗?”
“不会。”蒋奚枫拧了条热毛巾帮她擦脸,“我这一生都不会把你丢掉。”
从那天开始,她的病突然一天好似一天,恢复得很快。等顾言欢一痊愈,蒋奚枫就带她离开了南山镇。
顾言欢坐在火车靠窗的位子上,大雨不曾停歇,倏忽而过的风景被笼在蒙蒙雾气里,似一幅欲语还休的画。
二十多个小时的车程把她从南山镇带到蒋奚枫的城市,也改变了她一生的轨迹。
顾言欢像只断了翅的孤雀,一路紧紧抓住他的手,即使睡着了也不松开。蒋奚枫让她靠在自己肩头,顾言欢的眼睛还肿着,鼻尖泛红,睡得很不安稳。他沉默地看了好久,抬手仔细帮她把汗津津的刘海理齐整。
佛经上说“万法唯心”,心动,即缘起。
他深信。
从今往后,风霜雨雪有四季,而你的四季,有我。
05 只要你开心
到蒋家的时候天气终于晴朗了起来,顾言欢在门外犹豫好久,才拽住蒋奚枫的衣角,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
蒋家是大户,碧瓦飞甍,古典雅致,院子里栽了些桂花树。八月桂花开得活泼,香味融化在空气里,有随风飞散的花瓣轻飘飘地落在鞋子上,顾言欢刚想俯身去捡,就听见一道威严的女声——
“你还知道回来?”
一旁的蒋奚枫立刻绷直了肩膀,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母亲。”
蒋太太已经上了些年纪,穿着绣了兰花的月白旗袍端端正正站在厅外,眼神扫过来时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到底是把人带回来了。”
“言欢没有亲人,我必须带她回来。”
“既然有怜悯心肠,那你也可怜可怜我这个做母亲的。”蒋太太把视线从顾言欢身上转移到蒋奚枫身上,“你是蒋家的独子,家里的担子迟早要落到你的肩上,任性也要有底线。”
这话已经说得很重了,蒋奚枫沉默垂首,顾言欢战战兢兢站在一旁。
虽然蒋太太不赞同收留她,但见蒋奚枫态度坚决,不过是添双筷子而已,也就不再与他争执。
蒋奚枫亲自替顾言欢布置了房间,素雅的卧室,花瓶里养着几枝香槟玫瑰,还挤出时间东奔西走为她联系学校。这年他二十二岁,想把全世界最好的东西都捧到她面前。
旧事总要过去,在蒋奚枫的悉心照料下,顾言欢渐渐从阴影里走了出来。
新年一过,蒋奚枫的工作越发繁忙。他成立了自己的设计工作室,城中的一所大学要扩建,蒋奚枫带领团队日夜赶工,想在即将到来的招标活动中一击即中。
周末没课,时间已经走过零点,顾言欢看书房的灯还亮着,为了设计方案他已经熬了两个通宵。
她在厨房磨了两杯曼特宁端到楼上。书房的门半掩着,顾言欢赤脚踩在地板上,像猫一样灵巧地溜进去,还没等直起腰就听见蒋奚枫说:“地上凉气重,把鞋穿好。”
“没意思,你就不能假装没看见我进来吗?”顾言欢把咖啡放在书桌上,嘟囔着跑到门口套上毛茸茸的拖鞋。
“好好好,那下次我就假装不知道。”蒋奚枫按了一下太阳穴,无可奈何地笑笑,又从一沓文件里抽出几张纸递给她,“这是一家昆曲剧团,周团长和我母亲是旧识,如果你愿意,可以跟着他们学戏。”
“真的吗?”顾言欢的眼睛立刻亮起来,激动地跑过去挽住他的胳膊小声说,“蒋奚枫,你对我可真好。”
清甜的沐浴露香味淡淡地萦绕,蒋奚枫僵了一下,然后抬手温柔地抚了抚她的长发:“只要你开心。”
只要你开心。
情话温柔,五个字如灯花,滚烫地烙在她的心上。
可顾言欢却开心不起来。
就在前几天,蒋太太在花园里给一盆三角梅剪枝,看着在一旁给花草浇水的她,语气温和,意有所指:“不该有的旁枝就该剪掉,免得耽误了一盆好风景。言欢,你说呢?”
蒋家待她恩重如山,她无话可说。
“我很开心,”顾言欢压住心里不断叫嚣的喜欢,对上他的目光,轻轻地笑着,“能有你这样的哥哥,我当然开心。”
蒋奚枫的神色冷了下来。
06 他啊,一切都刚刚好
连周团长也惊叹顾言欢的天赋异禀,三年过去,她已经成了昆曲剧团里最好的闺门旦。
“言欢,快点儿,要迟到了!”周行之在门外大声喊。
“来了来了。”午饭才吃了一半,顾言欢抓着刚咬了一口的蟹肉包子含混不清地冲蒋奚枫解释:“今天有澳大利亚的学者来三中访问,学校邀请我们剧团去演出。行之来接我,我先走了。”
周行之是周团长的儿子,大她一岁,剧团里出了名的善解人意先生。每次有演出活动都自告奋勇当她的司机,多远也不抱怨。
蒋奚枫难得在家里吃饭,看着她匆忙的样子皱了眉头,放下筷子从保温箱里拿了盒牛奶,跟出来塞到她手里。
“不准喝凉的,回家吃晚饭。”他板着脸叮嘱。
庭前的结香树堆叠着开出黄色的花朵,高大俊朗的男生坐在自行车上长腿撑地。顾言欢坐到后座上,接过牛奶笑嘻嘻地应承:“知道啦。”
周行之转过头来对上他的目光,蒋奚枫的眼睛似寒潭,深不见底,带着明显的敌意。
“蒋大哥,我们赶时间。”周行之挑衅地冲他摆摆手,载着顾言欢慢悠悠地走了。
顾言欢晃荡着腿,哼着小调喝着牛奶,被树荫滤过的小路一片寂静。周行之突然问道:“你还喜欢蒋奚枫吗?”
“当然了,我最大的优点——专一!”顾言欢挥舞着拳头答得元气满满。
“他就那么好?”周行之若有所思。
顾言欢答得坦然:“他呀,一切都刚刚好。”
雪化后的夕阳,雾散尽的日光,盛夏里潮湿的凉风,刚刚好。
周行之沉默半晌,不再提及这个话题,把车子停在学校门口后,拉起她飞快地向礼堂跑去:“咱们还没扮戏,再不抓紧时间就登不上台了!”
齐嘉筠正等在化妆间门口,直到看见他们才松了一口气,焦急地小声问周行之:“你怎么回事?来这么晚,师父已经生气了。”
周行之一句话都来不及说,赶紧冲进去换戏服。
“肯定又是你误事!”齐嘉筠恶狠狠地瞪了顾言欢一眼。
顾言欢目不斜视,假装看不见。齐嘉筠早她两年入门,是周行之的小师妹。从她四年前刚进剧团开始,齐嘉筠就各种看她不顺眼,抓住机会处处挑衅。
紧赶慢赶好在没耽误演出,一段《桃花扇》唱得很顺利,顾言欢回到蒋家时太阳还亮堂堂地挂在西山上。
“言欢,”刚进门就罕见地看见蒋太太坐在客厅里,和气地朝她招手,“过来陪我喝杯茶。”
顾言欢在她的对面坐下。
上好的庐山云雾,清澈的汤色中芽肥毫显,条索秀丽,顾言欢把茶端在手里,不知道蒋太太的用意。
“上周做了个体检,人老了,全身的零件都不太中用了。”蒋太太啜了口茶,不急不缓地说,“生意场上终归还得你们年轻人去拼,奚枫自小性子又冷又倔,和我也不太亲厚,你帮我劝劝。”
“蒋姨,这个忙我可帮不了。”顾言欢紧紧握住茶杯,“奚枫喜欢建筑设计……”
“理想和现实不能混为一谈!”蒋太太厉声打断她,“顾小姐,我的态度仍然没有变,还是四年前那句话——蒋家和你之间,奚枫只能选一个。”
蒋太太递给她一张照片:“你啊,也要做个选择。”
07 我从没有后悔过
这一年冬天来得格外早,天气预报说近期全国大部分地区将迎来十年一遇的强降雪。在头场雪到来的那天,蒋家掀起了一场翻天覆地的争吵。
蒋奚枫的工作室做得越发风生水起,蒋太太却勒令他抛开那些不务正业的东西,到公司去上班。
“不可能。”蒋奚枫如同困兽,“无论我的工作还是感情,都请你不要再插手,免得最后落得个难以收场。”
“好啊,好啊!”蒋太太怒极反笑,她重重一掌拍在乌金木书桌上,“那你不要后悔。”
她的目光极轻地扫过站在一旁的顾言欢。
“我从不后悔。”蒋奚枫语气坚定。
为了表明自己立场坚定,这场争吵之后,蒋奚枫干脆搬到了工作室去住。
偌大的蒋家变得空空荡荡的,也很少能看到蒋太太,反倒是她这个外人在家里待的时间最久。
还好周行之经常来找她,有个德国商人想投资建一个昆曲博物馆,这是周老团长生平最大的心愿,周行之把厚厚一沓资料带给顾言欢看。
天寒地冻,周行之一进门顾言欢就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冷风。他冻得浑身哆嗦,还不忘炫耀手里的东西。
“这是什么?加西莫多?”顾言欢拿起那个小小的雪人。
“低配版的Snow White。”周行之打了个僵硬的响指,又把脸凑过来,“我特意送给你的,你哭丧着脸的样子比它还丑。”
“去你的。”顾言欢拿着雪人要往他脸上贴,周行之握住她的手腕左闪右躲。
就在这个时候,客厅的门霍然打开,蒋奚枫阴沉着脸,看着正在嬉笑打闹的他们。
顾言欢脸上的笑容还没褪去,她小心翼翼地喊了声:“蒋奚枫。”
他摔门而去。
“不用和他解释清楚吗?”周行之优哉游哉地给自己倒了杯水,少爷一般跷着脚坐在沙发上。
“就这样吧。”顾言欢陷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又极小声地说了一句——
“这样也好。行之,我已经做好决定了。”
周行之握着那杯热水,直到凉透了都没再出声。
下午蒋奚枫走得坚决,没想到晚上他还会回来。
顾言欢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湿着头发盘腿坐在地上看书。突然,卧室的门被大力推开,“砰”的一声撞在墙上,反弹时发出巨大的声响。
“你疯了?”顾言欢吓了一跳,大声冲他吼。
落地灯散发着柔光,暖色的灯光落到蒋奚枫英俊的五官上,让他看起来竟有些落寞。
“顾言欢,”他一身酒气地走到她的面前弯下腰,笑了笑,“你还喜欢我吗?”
“你醉了,”顾言欢对上他清亮的目光,“我去给你煮醒酒汤。”
“我没醉。”蒋奚枫屈起一条腿半跪着,把头靠在她的脖颈间,带着几分孩子气的脆弱,“之前不是好好的吗?为什么……”
“蒋奚枫!”顾言欢愣了好久才用力把他推开,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他,“我们不可能的。”
“为什么?”
“如果蒋家和我只能选一个,你会选择我吗?”
“根本不会有这种选择。”
“如果有呢?”
“我选你。”
“你太重感情了,”顾言欢笑了,“而我比你现实。”
“不过蒋奚枫,”她睫毛轻扇,“在南山镇遇到你,我从没后悔过。”
一周后蒋奚枫才想明白这两句不知所云的话,而彼时顾言欢已经杳无音信。
仿佛一夜之间,顾言欢在蒋家的东西全部清空,蒋奚枫站在徒留四壁的房间里,夕阳漫过绿纱窗,显得有些萧条。
“顾言欢是下午的飞机,”蒋太太站在门口,“她很聪明,主动提出要出国留学,和周行之一起。奚枫,只有我这个母亲才是什么都不图,真心为你好的。”
蒋奚枫沉默了很久,凝视着远处屋顶上的一只灰鸽。许久之后,灰鸽拍翅,转眼消失在天空。
他终于开口:“妈,我知道了。”
08 一杯饮岁月,一杯敬天地
他们分别四年。
从此建筑设计师蒋奚枫销声匿迹,现在的他是蒋氏年轻的当家人。待他羽翼渐丰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来到南城,名义上是为一个剧团建昆曲博物馆,实际上只是想见她一面。
蒋奚枫从来都没变,他一直随身带着那张早已磨旧的卡片:遥夜泛清瑟,西风生翠萝。
一转眼,已经八年过去。人生在世,能有几个八年赋予深情?
只,从来不是每个人都长情。
接下来的几天,顾言欢一直对他避而不见,只是投入了全部精力在戏台上。
蒋奚枫从早到晚坐在观众席上,昆曲听了一段又一段,直到听见那句“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他终于站起身来,对一旁的助理说:“走吧。”
顾言欢去送机,两个人也能心平气和地握手拥抱,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朋友,然后告别。
“言欢,那年在南山镇,你问我会不会把你丢掉,”蒋奚枫眼眶泛红,“我发过誓,永远都不会。哪怕有一天我们老了,我也要锻炼身体,看病吃药,一定走在你的后面。”
“你说得对,我太重感情了,而你比我现实。顾言欢,祝你放弃我,过得更快乐。”
顾言欢努力逼退滚烫的眼泪,笑着说好。
深夜,天边挂着金黄色的月亮。顾言欢坐在戏台下,悲伤汹涌而来,她终于抑制不住,放声大哭。
“我的本意是让你们重修旧好,”周行之递给她纸巾,“我从来没有怪过你,也不怪他。”
“回不去了。”
其实当年顾言欢根本就没有出国,蒋太太给她的那张照片上,正是她当年离家出走的父亲,蒋太太在一个山区疗养院找到了他。
蒋奚枫在蒋家和她之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她,可她怎么能让蒋奚枫放弃自己的家和亲人呢?
更何况在父亲和他之间,她不能不选择前者。
那场十年难遇的恶劣天气刚刚偃旗息鼓,顾言欢便离开了蒋家,转了几趟车才到父亲所在的小山村。
没想到刚进山里就又遇上了暴雪,顾言欢拿着蒋太太给她的地址和一幅早就准备好的路线图,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雪地里。
山区道路曲折,大雪铺天盖地,无论走多久都是一片死寂。她走了很久,最后孤零零地站在厚厚的积雪里,不知该往何处去。
有那么一刻,顾言欢绝望地想,她大概永远也走不出去了。
还好有周行之,他不放心她的安危,一路跟过来找到了她。可雪太大,在带顾言欢走出雪地的时候,他不小心滑下山坡,摔断了左手。
周老团长无心再忙博物馆的事,带着他到国内外四处求医问药,可是都没有用。原来儒雅俊秀的巾生再也拿不起书卷也摇不了折扇,周行之告别戏台,从此不再唱曲。
后来周行之接过了剧团,顾言欢就一直跟在他身边。
蒋奚枫没有错,只是一切都回不去了。
夜色将晓,顾言欢烧了那个已经翻破了封皮的笔记本。谁都不知道,里面全是这么多年来摘抄的关于西风的诗句。字字句句,如今全部付之一炬。
欲与西风同载酒,一杯饮岁月,一杯敬天地。
只是现在,她有多想和他白头到老,他不必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