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任的牧区医生还未来到以前,一些喜欢打听的居民就得到了一点儿关于他的消息,知道他是医学校毕业的大学生,曾在城里的某医院工作,还是个未婚的年轻人……这类消息总会从某个缺口透露出来,再经由女人们的嘴渲染、流传。尽管有了各种消息拼贴而成的印象图,但新医生来的时候,人们还是有点儿吃惊,因为他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年轻得多。根据他的经历,他们猜测他至少有二十五六岁,但他的样子看上去更像个学生。和这一带的青年牧民比起来,他个子有些矮小了,脸色也有点儿苍白,不像其他维族青年那样留着唇髭。即便在他笑的时候,他也显得有点儿严肃,但精明的人能看得出,那并非严肃,而是小心掩饰的拘束。和以往的老医生不一样,他从不大声向病人询问病情,也不会因为他们对针头胆怯而哈哈大笑,如果不出诊,他总是在他的药房里坐着,穿着白大褂。
这个年轻人叫艾山,当他第一天来到牧区诊所时,他发现诊所和兽医院竟然是在同一个院子里。诊所也就是刷了白墙的两间平房,一间是药房,一间里面放着两张床和四个陈旧得快要涣散的输液架子。在院子的一角,一间孤零零的小房就是他住的地方。他猜想前任的医生是一个不怎么清洁的人,因为不管是诊所还是住房里面的墙壁都很脏,桌子上、药架上落满了灰尘,他不得不做一次大清理。他对牧区的工作没有什么幻想,但这样的简陋还是让他失望,尤其当他听到院子里那些被人强按住的牲口发出的嚎叫声时,他感到自己的职业被侮辱了。开始的一些天就在沉闷而又略有些烦躁的情绪中度过了。但他是这样一个温柔谨慎的年轻人,连他的烦闷不安也是轻柔的、悄无声息的。无人察觉这年轻人陷入了对未来生活的迷惘中,因此也就无人知道他从某个时候起又突然感到这迷惘不再困扰他了。他深知自己的弱点,感到自己并不是一个会有远大前程的人,这样,他就不再为职业上的事烦恼了。
渐渐地,他发现牧区的生活也有他喜欢的地方,尤其当他出诊或调查牧民健康情况的时候,他骑在那匹温顺的褐色老马上,望见远处坡地上云块一样缓缓移到的羊群,他会仰起脸深吸那混杂着青草、羊毛和牛奶味的空气,观看头顶那潭水一样蓝而且静的天空。需要去较远的牧民聚住地时,他常常骑马走上一两个小时。他在途中发现了一些不知去向的小河,偶尔会看见羚羊和鹿。在路上,他很少遇见别的人,苍茫的草场上和天空下,只有他和他的马,有时候他会突然间忘了他是走在一条通向某处的路上,是要往哪个地方去。有人劝他买一辆摩托车,但他却更喜欢骑马,因为马是活的,它们体恤主人,是路上的伴侣。牧区的病人并不多,因为牧人们不娇气,不会把小病放在心上,而严重的病,他们就会去县城里看。更多的时候,他就只是坐在那间白色墙壁、蓝色窗框的简易药房里,等待病人或是看书。有时候,这种日子难免会让人感觉单调、孤独,但这孤独仍是他可以忍受的。
圣纪节过后不久,富裕的牧民阿克木老人给第四个孙子摆周岁酒,邀请了附近的男女老少一起去热闹。让艾山惊讶的是,阿克木老人也邀请了他。一开始,他有点儿不知所措,因为除了看病、日常事务来往和礼节性的交谈,他在这里还没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人。他反复想到的一个难题是,在人们熙攘往来的房子里,他应该和谁说话,而如果没有人和他做伴,他独自待在某个角落里,会不会被人可怜、笑话。可他又有点儿兴奋,因为他也许可以借此机会认识一些附近的年轻人,这些年轻人不会无缘无故跑到诊所来,而他平时也不会主动接近他们。毕竟,有一些朋友,生活会容易一些。
在宴会举行前两三天的时间里,只要一空闲下来,艾山就会想到这件事。一个孤独的年轻人总会有细致的想象力,他想到了让他最尴尬丢脸的场面,也想到了一些散发着模糊的温暖光晕的画面,所以,他一会儿犹豫不决,一会儿又兴致高昂。最后,他跑到他住的那间局促的小屋里,从箱子里翻出来一条白色的袍子,袍子的袖口和领口都镶着针脚精致的、淡绿色的滚边。这是他母亲给他缝制的。由于压在箱子底下太久了,轻柔的布料起了褶皱。艾山把袍子在清水里浸了一会儿,然后把它晾在院子里绑在两棵小树上的那条绳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