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席松散了,人们又开始四处走动,有的人到毡包外面去了。这中间,一些女人们从她们坐的地方起身,围到满周岁的男孩儿和他母亲坐的桌子那儿,她们逗那孩子,孩子却不解地哭起来。有些住在较远地方的人开始告辞了,阿克木老人站在靠近门的地方,和要离开的客人告别。但不少人兴致还很高,男人们还在喝酒,准备闹腾一阵。这时,他突然发觉她不见了。迷迷糊糊中,他也站起身,走到外面去了。他看见天空中的半轮月亮和一些稀疏的星星,还有一些人骑着马离开的影子。也有人骑着摩托车走了,那起初尖锐的震动声慢慢变得寥远、寂寞。一些女孩儿在不远处站着,围在一块儿说笑。在这些影子里,他都没有找到他要找的那个人。他向堆着干草垛的空地那边走去,不知道为什么,他只是想往更远的地方走。在他那双朦胧的眼睛里,干草垛就像贴在夜幕上的剪影,像是在草原的另一边。
他有点儿累了,在一个草垛下面坐下来,夜里的凉气渗透了他的袍子,可这凉意多么清爽。他嗅闻着干草松软的香气,不知怎么想起了炉膛里刚拿出来的热香的馕,他仿佛又看到一双柔软的女人的手,看到在奶白色的晨雾里显得乌黑湿润的女人的头发,仿佛听到了纱一般轻柔的女人的说话声……但最后这一点似乎并非幻想,因为他真的听到了女孩儿的说话声,这说话声越来越近,他发现已经到了干草堆的后面。
“是真的吗?可是……可是,你都对他说了什么?”一个女孩儿压低着声音、激动地说。
“没有,我什么也没有说。我怎么能说呢?”另一个女孩儿声音微微颤抖地说。
“可他怎么知道的?他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他好像发现了,我感觉他已经知道了。”
沉默了好一会儿,一个女孩儿喃喃地说:“感觉,多奇怪的感觉。”
“你不会对别人说吧?”声音颤抖的女孩儿怯怯地问。
“啊?你怎么想的,我当然不会!”爱激动的女孩儿几乎叫出来。
“好了,好了,你不会说的,我知道。我只告诉过你一个人。”她说。
坐在那儿的艾山一动不动,几乎不敢呼吸,幸好他被掩藏在草垛浓黑的阴影里面。于是,那声音就从他身边经过,两个女孩儿边走边说,趁着月光往毡房那儿去了。他知道其中没有她,但他仍然觉得她们每一个的影子都很美。他无意中听到了她们的谈话,她们的秘密,可他不知道她们是谁,她们爱上了谁。这一切,在他想来也很美。
他又回到毡房里,可她并没有在里面,她那桌上的女人们都散了,桌子空下来。他想她也许已经走了,这使周围一切热闹、耀眼的东西突然间显得黯淡无光了,他发现他之所以走出去、又回到这房子里来,这一切只有和她联系起来才有意义。但他不好意思马上走,尽管他心里焦急着。仿佛有一种不近情理的、模糊的希望在催促着他:如果他早点走出去,也许还有机会在路上遇见她。他仍然站在那儿耗了几分钟,和阿克木的小儿子说着话,他终于记住了他的名字——帕尔哈特。随后,他终于找了个机会向阿克木老人告辞了。他匆匆忙忙地走出去,看到有人忙着套马车,有人还站在靠近路口的地方说着话。他隐约怀着那个希望,但又极力否认它。一方面,他被那种无法解释的愉快情绪充满着;另一方面,他又想让自己从这让人晕头转向的愉快里挣脱出来,冷淡地不去相信关于那目光和那个女孩儿的事儿,把它当成错觉、自己幻想出来的东西。
这时,他突然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他抬头看见路旁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妇女,她正关切地问他是不是没有骑马。
“我没有骑马来,我住的地方很近。”他有点儿吃惊地看着她说。只有一点月光照在她的脸上,而那张脸的轮廓又被围巾遮住了。可他猛然想起来,这个女人在毡包里和他说过话,而且,她和那女孩儿坐在同一张桌子。
“街上兽医站那儿?我知道那个地方。”女人说。
艾山笑了,没有说什么。
“还有一段路呢,”女人又说,“你搭我们的马车吧,我丈夫一会儿就过来。”
艾山本想说“不用了”,但他突然改变了主意,如果他坐上这女人的马车,也许他可以听她谈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