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书没拿着那话跟孩子们致气,还紧嘱咐周庚甫不能在露桐面前提这话,只是那话像根刺,扎进了菊书的心,再也没有拔出来。
那根刺,扎进去时疼了一下,过后竟不觉得了,微微的不适,触碰到了才会疼,是木木的钝钝的疼,深吸一口气,慢慢吐出来,疼也就过去了。
心里的疼,菊书跟谁都没说,就是想说,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说。露桐从来没在菊书跟前有过一丝一毫类似的表示,菊书后来都忍不住想,到底那话是露桐说的,还是爱冬那丫头弄鬼?不过哪个孩子说的,对菊书来说,并不重要。
露桐还是嫁进了菊书的院子,新房就是楼上文革的那间屋子。露桐在报社分有一套半旧的两居室,文革不去住,露桐也只得顺着他。菊书和露桐处得还算和睦,婚后半年,菊书帮着媳妇劝儿子,他们才搬到报社家属院去了。
急急的锣鼓点,锵锵的梆子声,藤椅上的菊书知道,抱着帅印的穆桂英要去校场点兵了。她深吸了口气,却无力缓慢地吐出来,那口气先是哽在喉头,猛地呛咳似的喷了出来。
夕阳落下去了,空气里有了凉意。菊书看着那角还在天光里的院墙,那棵瓦松成了黑色的剪影。菊书忽然感到拽不住那天光了,一日将去,雾霾般的恓惶不安,随着她不大均匀的呼吸进到心肺里去了。
“他们要到街道上调查……”早上老白媳妇的话,此刻再想,竟有幸灾乐祸的底色。老白媳妇不是“他们”,她的话是不作数的。菊书见识过“他们”,各种各样的“他们”,站在浓雾中的“他们”,面目模糊变幻无常的“他们”……不知道这回的“他们”是谁——会知道的,菊书不仅会知道他们是谁,还会知道他们的办公室、家,多半还会知道他们的亲戚朋友……戏里的穆桂英说:“……这些年我不往边关走,砖头瓦块都成了精……”
好大的口气!菊书心里笑了,她要抖擞精神,提起心劲儿,“他们”也不过是成精的砖头瓦块,有什么好怕的?
攥紧拳头提足气说“不怕”,其实还是怕。
骨头缝里有些酸冷,四肢变得沉重——累了。这才哪儿到哪儿呀?别的地方拆迁时发生的故事,菊书听得多了。“礼”和“兵”两手,菊书都备下了。这一阵,她老将出马,得拼下一大一小两套房来——小儿子卫东也该成家了!
周卫东扯了根带着灯头灯泡的电线过来,用个钩子挂在新出现的屋顶下,黑洞洞的由院子变成的屋子,亮堂了起来。菊书朝儿子微笑了一下——她的儿女个个都是好的,说不上有多大出息,可知道跟她亲,知道顾家,还求什么呢?
煞戏的鼓乐起来了,卫东调整着灯泡的高度:“妈,不是我跟你犟嘴,还是京剧雅致,一样的戏,你听人家——”
卫东教小学数学,却喜欢京戏,还喜欢旦角,玩票的水平很高,一开口能吓人一跳。菊书身上没来得及发挥的艺术基因,一点儿没糟蹋地传给了小儿子。菊书听着儿子亮嗓子唱了几句:“猛听得金鼓响画角声震,唤起我破天门壮志如云,想当年桃花马上威风凛凛,敌血飞溅石榴裙……”
菊书竟听出了两眼泪。这个穆桂英也在自己给自己提心劲儿呀!桃花马,石榴裙,当年她是何等鲜亮人物!菊书眼皮剧烈地抖动起来,两行泪不听话地滚了下去,她看见儿子脸上绽出了惊愕、慌乱的神情,听得到远远有汽车停靠的声音,丈夫和大儿子回来了吧?小儿子挂上的灯泡晃得厉害,光也昏暗了,汽车声竟变成了沙沙的雨声,远得听不见了……
六
菊书中风的后果除了说话、行走不便,还有就是他们只得到了一套低价的回迁房,这使菊书下决心买下同病房病友东郊的那处院子。
病友丝毫没有瞒她,之所以如此便宜卖那院子,是因为村里人三天两头找麻烦,欺负他们是外来户。菊书的决定,家里没人赞成,可也不敢直接反对。
周庚甫期期艾艾地说:“郊区农民,最难惹,城市农村的坏,都会使……”
菊书手里的拐杖噔噔捣着地,嘴角歪了半天,带着口水喷出两个字:“不怕!”
十五年之后,菊书的孩子们会充满感激和感慨地想起母亲的这声“不怕”。随着钧州城的迅速膨胀,他们发现,当初对着碧绿麦田和金黄菜花地的那处院子,竟然被拉进了这个城市新的黄金地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