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冬嗤笑着站到了门口:“您二老省省吧,那个萧露桐说了,人家才不往咱这贫民窟里钻呢!周围都是小市民,日子没法过——就刚才,跟这屋,对我哥说。”
菊书登时气噎了:“她是大市民,她——”
周庚甫连连摆手:“没文化,没文化——贫民窟?她懂什么?去看看钧州县志,这西关大街当年都是什么人住的?让她回去问问她爹!”
西关大街住的是什么人?
住在西关大街上,是菊书父亲赵寅成一辈子的梦想。赵家的房子,本属于钧州城赫赫有名的端木家。端木家的宅子占了半条街,赵寅成买下的不过是个小院,属于端木家最不成器的七爷。写文书拿房契的那天,赵寅成在宴宾楼摆了酒,那是他人生的大日子,他带上了自己的一双儿女。
菊书被母亲着意打扮了一番,老油绿的纺绸棉裤上是枣红大袄,挂着沉甸甸的银锁,自然是父亲的手艺。赵寅成的好手艺不只在钧州有名,开封城都有特意跑来打首饰的。菊书的锁自然不是平常银锁如意元宝的样式,下端是朵盛开的牡丹花,上面是飞舞的凤凰,凤头优美而高傲地抬起,头翎都刻得纤毛可见。
菊书的小脑袋也昂得跟那凤头一般,她似乎能察觉父亲胸口奔涌的热烈高亢的情绪,菊书胸口也像被鼓槌一下一下敲着,胀胀的却充满愉悦快感的微痛。然而她却压得住那激动,走上宴宾楼的楼梯时,脚步放得格外郑重。弟弟平素就乖,出来更是胆小,可菊书还是紧紧拉着弟弟,生怕他挣开去闯祸似的。
楼上雅间,七爷和做中人保人的两位伯伯先到了。有一位来过家里,菊书记得姓刘,刘伯朝菊书笑,菊书也羞涩地回应了一笑,低了头。大人们寒暄,落座,菊书的胸口那股劲儿还在膨胀,弄得她头晕乎乎的,几乎听不见人家说了什么,听了也未必懂。菊书只是知道,今天过后,西关大街那片灰蓬蓬的青砖院落里,有一个就属于他们家了。母亲说,菊书进了那院门,就成了大家小姐,回头让爹给你买个丫鬟,就像戏台上那些小姐一样。菊书抿嘴笑了,她要是有个丫鬟,绝不给她起名叫春香、春红、梅香……那叫什么好呢?
桌上的气氛忽然有些不对,弟弟的小手指头钩着她的手心,菊书回过神来,愕然发现父亲的脸色铁青。刘伯在低声劝七爷,另外一个人则跟父亲在耳语,父亲的脸色更加不好了。这时候,又有请的客人来了,推门就笑着作揖,“恭喜赵掌柜,恭喜赵掌柜!”
父亲有些尴尬地站起来,招呼人落座。七爷不停地拿起手帕捂着口鼻,用力吸几下鼻子,放下,很快又拿起来,一点儿血色都没有的瘦脸上,那双眼睛格外地大,暗沉沉的黑眼珠,眼白却有层古怪的淡蓝色。
紧张尴尬的气氛,似乎得到了缓解,只是父亲的脸色一直没有恢复。笔墨纸砚端上来,刘伯看看七爷和父亲,两个人都对他点了头,他落笔成文,诸人签字画押。酒菜端上来,虽然大家都在恭喜父亲,菊书和弟弟也得到了很多夸奖,她心里却惴惴的,连宴宾楼最好吃的铁狮子头,都没吃足十分的滋味。
菊书的不安是有道理的,父亲到底没有坚持到酒宴结束,扫尾的鸡蛋汤上桌了,父亲突然从椅子上滑到桌子下面去了。
菊书守着躺在床上的父亲落泪时,听到屋门口刘伯对母亲说:“端木家老七,太阴!都坐上桌了,他不卖了,最后拿了一把,又涨一成——寅成兄弟也是心劲儿提得太大了,我劝过他,你说这兵荒马乱的,置什么院子?”
母亲哽咽说:“他想到哪儿了,谁有什么办法?”
父亲想到,也做到了。从民国三十八年元月六号那天起,西关大街上有了属于赵寅成的宅子。父亲到底挣扎了些日子,翻过年出了正月,二月二那天,菊书一家搬进了这院子,父亲看见了院子里的石榴树开花,却没挨到端午,走了。
五
菊书似乎一直在用父亲的目光贪恋着这个院子,爱得愿意豁出自己为它拼杀,还为那拼杀感到自豪。那天听女儿传了露桐的话,菊书气平了之后,突然换了看这院子的眼光。
依旧爱恋,却多了一层抹不去说不出的悲怜。父亲那灰蓬蓬的大家院落,已然不在了,自己的红砖院落,在花草枝叶遮蔽下,正跟着时间老去。偎着墙脚栽了一圈的迎春越发越茂,年年早春迸出满院的黄花,娇滴滴黄得稚气,院墙和房子却被那不变的稚气比出了年纪,那砖红一年一年暗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