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后话,菊书不知道的后话。她捣着拐杖歪着嘴角,在东郊那个叫陈官村的地方,率领丈夫儿女跟各色人物较量了近十年,赴单刀会,摆鸿门宴,软的硬的,明的暗的,大大小小无数阵仗,输输赢赢也算不清楚,她这个村头临路的家,却变得固若金汤,轻易没人能动得。
菊书院子里很容易又有了葡萄石榴凌霄和腊梅,芍药不要了,没气力伺候,这些花木也由着它们自己长。石榴花开满树,一年才结三五个果子,葡萄果子倒多,味道却差,腊梅开出花才知道品种不对,菊书此前那棵是上好的“倒挂金钟”,只有凌霄差强人意,橙红色的花年年累累地铺在墙上。
深秋了,阳光很好,菊书坐在那把老藤椅上,看凌霄花一朵一朵落在地上,噗噗地发出了声响——不只是听觉,菊书所有的感官都尖细敏锐起来,透明的空气在流动中弯曲她都能察觉……她真的听到了,母亲的声音,依旧年轻,低低的像是自语地念着:老不死的佘太君,长不大的杨文广,打不败的穆桂英……一个小女孩跟着在念……那是她,五六岁的菊书,跟着母亲一句一句在念……母亲在她耳边低笑了一声,那是戏……
是啊,那是戏。现实中她的母亲老了,死了;她的孩子长大了,各自干各自的去了;菊书呢,拼杀了一辈子,输赢难计,可最终还是败了,败给了时间……在败给时间之前呢?自己给自己扎靠插旗,想要扮威风八面的帅旦,可惜人生没给她备下华冠霓裳,她的行头太简陋了,简陋得做什么身段都会惹笑……菊书粗粝衰老不大灵便的右手,迟缓地摩挲过光滑润泽的藤椅扶手——帅旦也许只在戏台上有,在戏台上才会有浴血拼杀且依旧雍容华贵的女人……
菊书在意识消散的最后一瞬含混地想,也许她的人生角色本不必这样演……
殷红的纸,饱满的墨汁,规规矩矩的正楷柳体字,父亲写得很用心,六岁的菊书站在桌边,四岁的弟弟踩着紫榆条凳趴在方桌沿上,小手沾着红纸的褪色。父亲写完那副春联,念给菊书听:新年纳余庆,佳节号长春。
菊书并不懂那联句的意思,只觉得那是两句灵妙的符咒,念动它,一个福祉无限的世界就敞开了,雅正,蕴藉,温暖,四时有序,父母在堂,无忧无惧,不急不躁,千秋万世的安稳岁月在那里缓缓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