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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星隐匿

时间:2024-04-04    来源:馨文居    作者:方磊  阅读:

  一个阳光充盈的正午,一个尘埃肆意纷扬的时刻,一个失败者痴痴地望着窗外。每个娇艳的正午我常常趴在窗前,看着屋外那些错乱而纷杂的场景,可它们从来没有被我放入心里,我从来都没有见到令自己心动的画面。是的,对于一个失败者还有什么能令他心动呢?很多年以前,我就知道自己只会是一个失败者,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混成这样。我是一个忧郁症患者,这是你们说的,但我从来不辩驳,是啊,谁还会听一个失败者的辩驳呢?

  我居住在这个被现代化极度污染的城市里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当夜晚来临时,我开始听到在整个城市上空荡漾和流布的那些嘈杂而虚弱的音乐,它们骄横浮躁但却从不具有强劲的生命力。随着静寂的来临,真正的夜包容着一种被遗弃的迷人力量。听我的父辈说过,在这个城市某个边缘,流淌着一条水流,它能够治愈人那致命的忧郁症。也许那时我的祖先就揣测出了我这个可怜孩子的多舛命运。

  在一个群星隐匿的夜里我爬上了这个城市里最高的山峰时,俯瞰到这个彻底丧失了视线的城市,听着风在耳边穿梭,似乎在那刹那我参悟到生活的本质,那种感觉宛如死去,淋漓畅然,我相信你们永远也不会体味到这样的感受。就是在那时我的脑中出现了父辈提起的那条陌生的水流,我开始对它产生了神秘的怀念,我想接近它。

  我开始了寻找。你们在笑,我知道你们在笑,是的,我知道,我的举动很好笑,我也常常笑话自己,自己也许原本只是一个玩笑。但我并不孤单,我很多时候是有伙伴同行的,我和我的影子穿梭在这个城市的每一个边缘和角落,我的影子忠诚地追随着我。在我狭窄的生活领域里,虚构是我唯一的兴趣和快乐,我在自己的小说里肆意胡为,我的诗歌里躲藏着自己那卑微的歌声和秘密。虚构是我生活里唯一的工作,我在寻找时从来都把那些自己写的诗歌和小说带在身上,它们将会和我一起追寻。

  在这个我极其熟悉的城市里到处穿梭着的是极其陌生的面孔,那些霓虹下缭乱的酒吧、歌厅,那些名字和装饰不断变更的服装店和快餐厅,那些光芒耀眼的美发屋、夜总会,那些挺拔高耸的商厦和写字楼,它们构成这个城市的脊梁,是整个城市舞台的主角。每当深夜我回到家里,我的美丽妻子总是紧紧把我搂住:“亲爱的,你真的又去找那个水流了吗?那只是传说啊,没有人会当真的!天哪!亲爱的,你病了,你真的病了!你需要休息,你需要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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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妻子的相遇是一个意外,在一个秋天的凉爽的夜里,我现在的妻子用温暖的手指爱抚着我的嘴唇:“亲爱的,我想永远都能看见你的眼睛!” 就这样这个女子嫁给了我。当我开始寻找水流时,我就开始了失眠,我站在窗前望着外面那最彻底纯净的黑夜,我的妻子总是把我紧紧抱着:“亲爱的,你怎么了,你病了吗?告诉我你在想什么,好吗?”我的头埋到妻子的胸前,我纵情地低声哭泣着。妻子抱起我的头:“一切都会好的,亲爱的,不用担心,唉,你真像个孩子!你也许是真的病了!”

  是的,我想我是真的病了,我病入膏肓。

  那天夜里当我的妻子还驻留在美梦里的时候,我又悄悄去向那个城市边缘早已干涸的河边,在路上我突然感觉眼前的那些车子和人群全在我眼前消失,他们的灵魂像一片片叶子挂满枝头。很长时间以来我总是天真幻想着原来这条河里的水流能够在一夜间重新奔涌而归,我其实早就认定这就是人们传说中的水流,但它们现在又去向哪里了呢?没有任何理由能证明这是传说中的那条水流。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端视我们的城市,站在这里你终于可以看到整个城市荡溢着暗蓝色的蛊惑人心的光辉,我从来不曾见到过这样的色彩,还有那些白色的塑料袋和干枯的树枝慵懒地烂在河底,被风吹起像是要飞走,但终究留在了这里。我无数次来到这里,那盏路灯的光影无数次地扑在我身上,是的,又是那盏灯,它仿佛在永远亮着,从什么时候开始,又将在什么时候终结呢?我拾起一个石块,随意掷去,干涩的声音回荡久远,我又看到我的影子,我唯一的朋友,它追随我无数次来到这儿。我躺在灯下,躺在这个荒凉的边际,我把带来的新近写的诗歌一起扔向天空,看着它们四散飘逸,像黑夜里那些扑火的飞蛾自由坚定地离去,很多个夜里我都是这样度过的。

  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看见一张苍老的面孔,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年轻人,你来找什么?”他冲我微笑,“你在这里能找到吗?”

  接下来的日子我长时间地焦躁不安,我不分昼夜地把自己囚困在房间里,用惶恐的内心写着一首首诗歌和虚构的小说,我用黑布把自己的房间掩遮起来,我只有在夜色里才会感到安全,是啊,我是一个失败者,我是一个忧郁症患者,我多么需要夜色的保护!我开始担心每一天的来临。善良的妻子因为我已经变得越来越憔悴,她摸着我的额头:“亲爱的,你到底怎么了?别这样,好吗?别怕,我就在你身边!”她像爱抚一个孩子般地拥着我。

  每当我换上出行的衣服时,妻子总是紧紧抱着我,她的眼泪淌在我的脸上:“亲爱的,你又要去找那条不存在的水流吗?别去好吗?你知道我有多怕吗?”我吮着妻子的面颊,告诉我的妻子:“我很快就会回来,我一定要见到那条水流。”

  现在出现在你们面前的毫无疑问是一个老人,昏花的眼睛,脱落的牙齿,花白的发须,迟钝的步履,拄着拐杖蹒跚着行进。我从来没有想到自己老迈的样子,但是我知道现在我出现在你们面前就是这个样子。是的,我老了,现在我已经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家伙了,我知道自己早就不中用了,我每天的进食已经不再有任何的油腻,这表现了我内心的寡淡,一个人对现实生活的欲求是绝对可以由他的食谱看出的,而这样一个简单的道理我却是付出了一生的时光才知道的,所以我现在终于明白了生活这道简单的谜题是不会有人参透的,就像不会有人能解开夜晚的秘密。就我的一生来看,曾经有很多令人心血荡漾的时候,现在我终于知道那些不过只是一些玩笑而已。我一生的追寻让我洞察到在那鲜亮华美的生活外壳下,包裹着的是无量的空洞!

  如果你现在在街头见到一个衰微的老人,向人四处诉说什么关于水流的事,你可千万别把他当成一个疯子,他曾经可是这个城市里一个声名赫赫的作家!是的,我现在依然拄着拐,佝偻着背四处打听寻觅着这个城市里没有见到的水流,我现在越来越相信你们说的了,这条水流也许真的没有,只是传说罢了,但我迟缓的脚步却显得越发欲罢不能了,如果现在你还和我谈什么文学,我只能对你笑笑,我只关心我的水流,它是我现在全部的精神维系。

  我拄着拐走过自己无数遍过往的路途,我和我的影子站在这个城市边缘,那盏灯依然闪烁明灿,它究竟在为谁而明呢?难道它原先就知道我一生都不会离开这里吗?我的影子也老了,它追随我一生,它和我一样历经着星月更迭,光阴流转,最终我们一起看到了生活苟延残喘的真实面孔。我的影子现在也佝偻着背,拄着和我一样的拐杖,是的,我的影子和我一起衰老了!

  我艰难地弯下老朽的腰,捡起一枚石子,随意掷去,一声干涩的音响,多少年来那条干涸的河道里从没有一滴水的存在,每次都只有听到一声干涩的声音。在那盏灯下我看见了一个躺着的年轻人,在这里我每次都会遇见这个年轻人,我看见他把一沓沓的纸扔向空中。

  对,你猜对了,他就是年轻时的我,我又见到年轻时的我。这里的一切你们永远都不会知道,只有那盏路灯用夜里不灭的光芒记录着微尘人间。

  这是一个多么令人不安的清晨,你们注意到镜子里的这个女人了吗?毫无疑问,她曾经是美丽的,但是她现在正在逐渐失去鲜艳和颜色,她开始拥有了眼角的皱纹,憔悴的面孔,是的,作为一个女人我还算年轻,但是我已经失去了青春的风貌。时光像无影的窃贼一般偷走了它们。你们看见卧室里躺着的那个男人了吗?那是一个令我心痛的男人,他多么像是一个任性的孩子,我的丈夫总是固执而绝望地追寻着那个并不存在的传说里的水流,因为寻找,他已经失去了生活的正常能力,他正在被生活抛弃。他总是那样的恐慌,我该怎样保护他,让他感到安全呢?你们为什么说他是一个失败者呢?你们为什么说他有忧郁症呢?

  我把我的丈夫抱在怀里,我喜欢他的嘴唇,我吻着他。“亲爱的,起床吧,我已经准备好了早餐。”男人缓慢地睁开眼睛,他的眼睛清楚地注满了怀疑,沮丧,他望着我发呆。“不!不要吵我!”他发出一声犀利的喊叫,他多么可怜啊!满床都是他那些充满酸涩和哀痛的诗歌,还有那些迷乱和奇怪的小说,我爱着他的敏感和脆弱,他的伤感和怀疑深深吸引着我,我应该保护好他。

  丈夫已经失去了对生活的兴趣,但是我作为一个女人依然要走出家,走进生活。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女人,一个妻子,一个不大不小的公司里的职员,我只是庸碌生活里的一个庸碌的人。走进生活,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当然同样那种明媚也是庸碌的。

  在办公桌前我心不在焉地扫视着那些充斥着错别字的文件,那个满脸横肉的老板又给我们重复着那些语序混乱的废话,我在键盘上机械地写着策划文案,但没有一个字进入过头脑。我知道工作只是庸碌的生活的一部分。下班的时候,我的女友来了电话,她向我抱怨,她的丈夫在床上的表现已经越来越让她失望,她估计丈夫在外面一定有了别的女人。我笑着告诉她,我已经两年多没有性生活了。女友的惊讶是可以想象的。我不需要解释什么,我知道如果我告诉她我的丈夫只在乎找寻那条走失的水流,并且不知疲倦地写那些诗歌,她一定会把我丈夫看成是充满了忧郁气质的哲学家,并对他崇拜不已。女友邀我一起去逛街,从前我们一起去看衣服,聊着属于女人的话题,一起患得患失,这不奇怪,我只是一个小女人。但现在不可以了,我的丈夫还在家里,一个失去生活能力的人多么令人挂念。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疲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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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丈夫在家里已经一天了,他总是用黑布把自己的房间遮蔽起来,他变得越来越古怪,我发现自己越来越难以理解他了,但我想自己永远不能割裂对他的依恋,我喜欢他的细腻、敏感和不安。我多么希望那个传说里的水流是真的存在啊,我祈望我的丈夫在找到后能够重新回归生活,重新拥有生活的能力。我只想过一个小女人的生活,文学、哲学、诗歌这些都离我太过遥远,对于一个小女人来说,这些都太过奢侈。我不能忍受没有电视、网络、美食、美容的日子,不能逃脱没有身体享受的生活。我情愿做这个城市里飘着的一粒微渺的尘埃。

  我进入菜市为丈夫买了蔬菜和水果,我必须早早回去为他做饭。推开家门,一切仿佛都是停止的,宁静得令人心慌。“亲爱的,我给你买了橙子和葡萄,你还好吗?”那个男人安静地躺着,脸色苍白没有颜色,眼神迷乱:“别过来,离我远点儿!”他哑着嗓子向我喊着,我知道他一天都在嘶喊着:“亲爱的,你别怕,我回来了,我在你身边!”我怜惜地抱着他,这是一个多么令人心碎的男人啊!他终于放声大哭。我的泪水也瞬息奔涌而出。

  夜晚。是的,被人遗失和被星月记住的夜晚。我穿上夜行的服装,穿梭在这样的夜晚,一切都多么迷人而充满诱惑。我听见星月的私语,我看到了晚风的行走,我窥测到许多许多的匿藏在心灵深处的秘密。我知道,当我的身体每天行进在这个人早已成为消费品的时代里,我的灵魂却迷失在遥远的地方。我很早就厌倦了那令人沮丧的白天,爱上夜晚对于我来说,只是一种幸福的无奈。

  你们注意到了吗?我的眼睛此时拥有着暗蓝的光泽,只有传说里的神灵才有这样的眼睛,我借助这样神奇的眼睛看清了黑暗中所有的一切。那些传说里的幽灵仿佛随时都在我身旁悄无声息地游走。在月光下我读到了那些往事,我重新翻阅着自己,可我绝望地感到一切都越来越模糊。

  究竟该如何追寻那走失的水流呢?难道我真的注定是永远找不到吗?你们说的那个水流真的只是传说吗?我能找寻到什么呢?

  没有答案。不会有答案。

  我依然每日进行着写作,写作在我看来没有尽头。我在自己的小说里虚构着人、景、物,虚构着世间的一切,我以为在虚构里我能忘掉所有的现实,我以为在自己的虚构中能忘掉自己,可现在我知道了,我什么都没有得到,我什么都没有忘掉,什么都没有虚构出来,而最后被我虚构的只是我自己。

  又一次穿过这个光怪陆离的夜晚,这个奇光异彩的现代化都市,当我又一次来到这个城市边缘干涸的河道上,我相信你们永远也不会发现这里,我相信这里从前必定有一条湍急的水流,但它去向哪里了?它真的就是传说里那条走失的水流吗?又看到那盏路灯,它的光微弱地映射在我身上,它的光像是从来不曾熄灭,那光究竟为谁而明?又拾起一枚石子,向路灯抛去,那道弧线非常清晰划地过夜空。写满诗句的稿纸被晚风吹得四散而去。

  失败者,走失的水流,干涸的河道,永远闪亮的路灯,不断变换姿态的影子,每一枚拥有美妙抛物线划过夜空的石子,没有结尾的诗……我终于明白了,其实本不需要虚构,我们所拥有的一切其实都是幻影,世界是一个虚幻的幽灵,它把我们全都戏耍了。

  我看到路灯下那个老迈的我,他在向我招手:“年轻人,你又来了,我们一起寻找吧!”你们看,这个老人满面的皱纹,佝偻着背拄着拐,他用尽毕生在找寻他要找的东西,而今他依然徒劳无获,我跟随着年老的我进入了夜的边缘和深处:青涩的街道,湿露的气息,生锈的鸟枪,成群的马匹,凋败的粮店,光着屁股嬉笑的孩子……

  “年轻人,跟我过这片荒地。”我看见漫无边际的坟冢挺立在我们面前,那里埋葬着陈尸。“不,我只是要见到走失的水流!”我拼命喊着,“为什么让我见到这些坟墓,我只是要找到走失的水流!为什么要见到墓地!”我拼命向回跑……

  回到家,我的妻子正强忍睡意,靠在沙发上等我的归来。我扑在她的怀里:“我明白了,其实都是虚构,我终究是什么都找不到!”我的妻子紧紧抱着我,用她那温存的手指抚摩着我的嘴唇:“没关系,你应该坚持做你喜欢的事情!”

  当我在今夜躺下时,我望见墙上的镜子,我感到自己整个人彻底地晕眩。

  清晨,和煦的风吹得令人心旷神怡,我吃过蛋糕和面包,穿上西服皮鞋,打好那条名牌领带,我边收拾着公文包,边告诉妻子:“我要上班了,我已经做好了早餐。”

  我的妻子惊讶地愣愣望着我:“亲爱的,你可以不去上班,你不是厌倦白天吗?你应该养好精神,继续寻找走失的水流。从现在起我和你一起寻找!”

  你们看,我的妻子像是病了,她居然说要寻找那个不存在的走失的水流。“我从来没有厌倦白天,你怎么了,走失的水流根本就不存在!”

  “亲爱的,你忘了吗?你每天夜里都出去寻找那条走失的水流,真的,亲爱的,你一直病着,你非说要找到它。你难道什么都忘了吗?你只要做你喜欢的事情就可以。”

  我的妻子她真的病了。“我每天能吃能睡,一切都那么随意和自然,我一直都很好,别再说那些傻话了,我该迟到了!”

  我的妻子扑在我的怀里,大声地喊着:“你忘了你说的那个年老的你,那盏永远发光的路灯,那些坟墓,你的那些诗歌了吗?”

  你们看,我的妻子她现在多么憔悴:“你看,你都瘦了,我多心疼啊!不要乱想了,你病了,你昨晚是不是做了噩梦?我从来不知道你说的那些,镇静些!”

  妻子躺在我胸前深深地叹息着:“亲爱的,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应该好好安慰生病的妻子:“如果不是你提到,我都忘记这个城市里被人们所传说的那个什么走失的水流,要知道,那只是传说,不存在的,这又怎么能真去找呢?你真会说笑话。”

  上班的路上,阳光热烈温暖,四周的一切都那么充满秩序,这真令人愉快。可我的妻子真令我担心,她是真的病了。她居然说要去找那个传说里的走失的水流。我必须给她找医生。现在就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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