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幸黎叔教育有方,他和昆明联手,逐渐把小桃同志打造成一个随心所欲、碌碌不为、对社会无毒无害无污染无副作用的好人。
黎叔的教育方针简直酷毙帅呆了,还在重庆时就叫小桃不消考第一名,不消当班干部,不消勤劳勇敢,不消美丽善良,不消在乎别人的眼光……诸多“不消”振聋发聩,但黎叔一个人对抗整个社会太弱势无异螳臂当车。所以小桃逆黎叔之谆谆忠告而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幼儿园还得过小红花,两朵。
直到到了昆明。昆明天天是春天。春天不是读书天。
从前跟打了鸡血似的亢奋的小桃同志,一到昆明便抛开书本,在软和空气里终日寻花问柳,赏春踏青。
不需要读书,为什么要考试?
中国的小孩都是当考试天才培养的,比科举有过之而无不及。临近高考,学生一头扎进比天高比海深的辅导资料里,没有时间看一看窗外的天,不敢看也没有欲望,唯恐不中举伤了父母心恩师心全天下人的心,唯独不怕伤自己心。
高考成绩出来,那点可怜巴巴的分数把小桃同志送到一个本省三流、全国五流的大学。学校建在市郊,僻静得令人生疑,经常有成群的学生专注地趴在红泥小道上,专注地从一堆新鲜牛粪里掏牛屎拱拱。
小桃很受伤,从郊区致电给省城的黎叔。
黎叔:“混日子你会吗?”
“我小时候那些风雷踌躇志怎么办?”
“憨娃娃,千万不要以为别人都需要你,以为自己能讨好所有人,你只需要做一个小市民把自己逗开心就得了,社会不会因为你努力便加速繁荣程度,历史更不会因为你混日子就倒退多少年。”
“怎么混?”
“饿了就吃,困了就睡,打一份薪水微薄压力小于或等于零的工,闲了就玩,这种玩腻了玩那种。”
“啊呀,那会过得很穷喔。”
“穷才能独善其身嘛,再说地瓜洋芋就能果腹反正你也吃不起满汉全席,粗布麻衣就能蔽体反正你也不是以貌胜人。”
黎小桃立刻崩溃了,立刻涌出一滴泪。原以为自己天赋异秉,一出生就睿智非凡,就坐在云端往下看——眼看草绿了,眼看花香了,眼看云来了,眼看起楼了,眼看一张精致小牛皮——噗,吹破了。
她瞠目结舌,她思绪联翩,她似傻若狂,她亦痴亦呆。眼前飞过昨日种种,每一个细节每一片断都清晰非常,欢喜、愤怒、哀伤、愉悦,怯懦、风光、隐忍、崛起……她看见年少轻狂时的自己,叉着腰站在云朵上大大咧咧地笑——忽然云朵一摆尾巴,她大头朝下摔在一片泥泞地上变做一个泥人,经太阳晒干看似坚硬无比,却能在一场小小的春雨中瞬间化为乌有。
忽如一夜春风来,浅草渐深,疏花已迷,小桃长大了。
往日所做一切事,都是虚空。
只是一滴泪的工夫,收拾起自己,从此自由而行。
从此无所畏惧。
一个两袖清风的穷人
不畏惧,哪怕鬼神。不在乎,哪怕容貌。
黎小桃不好看,肤黑如炭。像她这样的人想好看都难。有次她掉进煤堆里,黑黑相遇融为一体立刻不见人了,还是黎叔聪明,拿竹竿捅——硬的是煤,软的是女儿。
昆明紫外线强,小桃同志经年累月受其“眷顾”,每天洗脸都能洗出半盆阳光。2006年冬天去北京城市出版社交书稿,和几个神交已久的北京网友谋了面,他们惊呼:“你丫真黑!”小桃解释自己这叫“高原黑”,并质朴地表示了尴尬和自惭。
云贵高原没有海,没有梅雨——只有干燥,无休无止的干燥。小桃有个南京女知己在昆明仅待半年,便由一朵鲜花变成干花。女知己悲哀不已,抱着小桃大哭一场,毅然回到她细雨的江南。
平均海拔1890米的昆明虽不养人,但气候宜人。“天气常如二三月,花枝不断四时春”,这个佳句的作者是明代青年状元杨升庵,贵为翰林院编修,却被一条锒铛锁从四川锁到云南。杨编辑沦为流放之囚,迅速融入这块红土并吟诗赋词,览月观云(云南的云是很好看的)。这种安之若素的心态一直为小桃同志所推崇并学习。
天气好,冷暖适度;风景好,一步一景——这都是培养慵懒时光的必备软硬件。民国初,警察上午10点钟沿街挨家挨户敲门,催促店铺老板开门迎客。公元21世纪,店主们多数也在9点以后才打开店铺。有外地人问某店主,何不早些开店多赚一些呢?店主答:“我只要每天早上能喝碗米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