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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乡

时间:2023-10-05    来源:馨文居    作者:孙春平  阅读:

  湛凉的秋夜里,我无缘由地做了一个白脸女鬼的梦:门清脆地一响,她走进了我曾在桃花村住过的那间土房。她长得并不算漂亮,单是脸极白,是一张纯粹女鬼的脸,一张纯粹日本艺妓似的白脸。她的神态似乎很孤独,她飘然进来的时候,我还心虚地放声朗笑起来。

  我就这样笑醒了。

  醒了之后,我决计去桃花乡看看。

  刚结婚的时候,由于城里无房,我们就住在桃花乡。

  早年的桃花乡属于梨花公社,在城郊那里,牛皮的城市到了这儿,突然下落——桃花乡就在大坡的底下。簇拥着几十户的农舍。村子的前面是一望无际的庄稼,再远便是辽阔的地平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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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城市与桃花乡的交界处,是黑龙江北部而来的铁路线。站在坡下的桃花乡那儿,仰头看,绿色火车如在白色中驶过,宛如来自天国的列车。

  我决定结婚之后,父亲便在桃花乡为我租了一间土屋。父亲领我去看,虽然我走在父亲的后面,但我感觉父亲很烦,觉得怎么有这么个不争气的儿子,连房子还得老子给找。父亲从来未为我这个儿子骄傲过,他甚至有点瞧不起我。

  桃花乡是纯中国式的农村。一进村,觉得它似乎到处充满着农村式的恋爱故事、选举故事、倔老汉、风流寡妇的故事。这一切都是我少年时从老一代作家的作品中感受到的,而今身临其境了,多好啊。

  将租给我的那间做洞房的土房也很农村。

  土屋的房檐上照例挂着一串串紫红色的辣椒和土黄色的玉米棒子,院子里照例有一条愣眉愣眼的黄狗和一些闲逛的芦花鸡,以及柴禾垛、猪圈、仓房、石磨等等。

  我和父亲是沿着桃花乡那条脊梁骨似的土道走过来的。

  父亲和那个总是习惯摩挲鼻子的房东交付了几句之后,就匆匆地走了。父亲很忙,似乎他没有耐心。

  我租的是西屋。我没有对未来的洞房进行粉刷,全部是用白纸糊。效果很好。像一个另类艺术家发疯后的现代派艺术。都弄妥了之后,我星夜用自行车将独身宿舍里的旧皮箱——也是父亲年轻时上国高时用过的皮箱,以及一些杂物驮了过来。

  我非常快乐。我要结婚了,天上的星星像架子鼓点儿似的跳动个不停。

  全都收拾完了,我那个尚未过门儿的小个子女人也过来看了一下——她很满意,像野菊花那样灿烂地笑了。我觉得爱情应当是纯洁的、缺心眼儿的。一旦进入比较与掂量,那就太可耻了。

  结婚的喜宴安排在父亲家。是啊,桃花乡离市区太远了。

  总算闹完了。一个司机朋友用卡车把我们这一对新人,送到桃花乡去。当卡车开到城郊时,看到满天绚丽的晚霞,我的心情平静了下来,便让朋友停下卡车,跑到路边的一个小店买了两个面包。我们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

  我妻子那时还很羞涩呢。

  蜜月之后,小两口便开始正常的生活了。

  我是无轨电车的司机,晚上下班很晚,要是摊上跑末班车,回到桃花乡已经是深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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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夜回家,我经常要站在那条火车道线那儿,等一列火车驶过去。夜半时分,火车的车厢已熄灯了,车上的人都睡了,火车是黑色的,只有在月亮极好的时候,它才变成了一列银色的列车从我面前隆隆地驶过。

  中秋节,我发完末班车回来,已是深夜,临近铁道口的时候,我看见一个青年人在铁路边烧纸。他烧的纸足有百十捆,真的很多。

  坡顶上只有我们两个人。

  我问,给你的亲人么?

  他说,未婚妻。

  他烧得仔细,烧到连一小块残片也没有时,才站了起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冲我点点头,一个人朝着城里的方向走了。

  那晚尽管是中秋节,但没有月亮,他几乎是在倏忽间被黑夜淹没了。

  ……

  我从桃花乡搬走以前,这个年轻人几乎年年都到坡顶的铁道边那里烧纸。

  我的妻子怀孕了,我便搬走了,在城里又租了一个房子。女人挺个大肚子上下班不方便。而且,总觉得那列在黑暗中幽幽地驶过的火车,不安全。

  ……

  屈指算来,离开桃花乡已有多年了,那条火车道线还在么?那个烧纸的年轻人还在烧么?那个看上去很孤独的白脸的女鬼究竟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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