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玄放假回来，对我说，爸，我想去农村考察几天，能不能帮我联系个地方?我说，咋想起这步棋啦?晓玄说，老师要求利用假期搞社会调查，还让每人拿出计划。我提出了到乡下去，老师大为赞赏，说从小在城市里长大的同学确实需要补上这一课，不了解农村，便不会真正了解中国社会。我看着晓玄得意的样子，说，老师的话，你就当圣旨，同样的话，我几年前就说了，你怎么不当回事?
周六，妻子帮女儿整理行囊，鼓鼓地塞满了两大旅行包。我把洗发液护肤品之类的都扔到一边，说只带换洗的衣服，再加牙具足够了。妻子却将这些东西往回塞，说我们女人用的东西，你少管。我说，人家不居家过日子呀?晓玄跟着用就是了，别整个城里的大小姐一样。晓玄说，爸说的对，连本和笔也别带，好像大学生与众不同似的。
我送女儿去的地方是30多年前下乡插队的村庄，那里半是丘陵半是山区。当年我住在刘五叔家。白天我和五叔的儿子宝奎一起到生产队挣工分，晚上就听宝奎在西屋热炕上讲南北二屯的故事。
在火车上，晓玄问，我在乡下住半个月行不?我冷笑，你能坚持一周就不错了。晓玄撇嘴，老爸别小瞧人好不好?我说，那就中庸一下，10天后你回来，我给你摆酒。
我和晓玄的突然到来让宝奎夫妇喜不自禁。我说了晓玄来体验生活的意思，宝奎便连连点头，说年轻人是得从小吃点苦，可眼下也没那么多苦让大侄女吃啦。晓玄撒娇说，我想学农活儿。宝奎说，明天就跟你婶种小萝卜小白菜，烦了跟叔上山放羊抓蝈蝈。城里常来人收，5毛钱一只呢!
午饭后，我谢绝了宝奎夫妇的挽留，起身回去。汽车开出老远，宝奎摆手对我喊，丫头交给我了，放心吧!
可让我万万没料到的是，仅隔一夜，我就接到了晓玄的电话。
老爸……我想你。
说清楚，是想我，还是想家?是有什么不适应吧?
就是……晚上睡不好觉。蚊子太多了，一夜咬了好几个包。
点蚊香嘛。我下乡的时候，还没蚊香呢，烧的是蒿绳。
饭也没法吃。奎婶洗大米的时候，我亲眼见的，米都生虫子了，奎婶还说平时舍不得吃呢。院里的猪圈味、羊栏味更受不了，夜里风一吹，都不敢喘大气。
哈，你妈给你带这个、带那个，怎么就忘了给你预备一副防毒面具呢。
哎哟老爸，人家没心思跟你开玩笑，我真捂了一夜枕巾呢。
咦，你是在哪里打的电话?
村西头的小卖部，是奎婶带我来的。
这些话让人家听见不好吧?
她在外面树下凉快呢，不会的。
说吧，你什么意思?
老爸，我觉得还是你考虑问题全面，所以我想修正计划，在乡下体验，就一周，好不好?
下班回家，我没把晓玄来电话的事说给妻子，好在妻子也没问。夜深，她去了女儿房间独睡。女儿刚放假回来，还没亲热够就又走了，就让她去闻闻女儿的气息吧。
妻子起得早，等我爬起时，她正将肉蛋蔬菜什么的往冰箱里塞。我问，咋买这么多?她答，给你准备的，我今儿出差，开财务会。我又问，什么时候回来?她答说，周末吧，也许是周日或周一。我奇怪了，咋不早说?她说，你出差不也常是说走就走吗?
我一上午都在想这个事。妻子平时外出的机会并不多，而且行前几天就开始不厌其烦地频发预报，这回是怎么了?百思难解之际，脑子里突然闪了电光石火，对，一定是晓玄也给她打了电话，妻子怕阻拦，便采取了如此缜密的“迂回政策”。
这叫什么事嘛!我心中的火气蹿上来。宝奎与我情同手足，晓玄进了人家门，没看一家人乐成了啥模样。女儿只住了一夜，当妈的就救火似的赶去相陪，那会让人家怎么想?信不过你别打发孩子去呀!
我再也坐不住了，立即告了假，也去了。推开宝奎家院门时，已是入夜。宝奎见我，先是一怔，旋即大笑，是那种装出来的笑。你看你看，我早说过，一家人一块来多好，还羊拉屎蛋蛋，散来了。我也掩饰地笑，说你嫂子早就要来，可她刚走半天，领导就把电话追到我那儿，说上头明天来人搞财务检查，让我务必把她找回去。
时值暑日，门窗都大开着，这番对话，屋里人肯定都听到了。宝奎陪我进了西屋，引人注目的是房梁上已悬下来双人蚊帐。妻子急把眼睛躲闪开，嘟哝说，这人，连口气都不让喘呀!也不知道她是借题说领导还是责怪我，晓玄则对我做了个鬼脸，虽没说什么，可那笑里的愧疚我还是看得出来的。
晓玄周五就回家了。我没给她好脸色，坐在沙发上生闷气。晓玄自圆其说，说好是一周的嘛，人家住满了一周嘛，周六周日是法定休息日，不该算在里面嘛……见我的脸仍不开晴，她又满是得意地说，爸，别看我呆的时间短，收获可大呢。你不知村干部有多凶，他敢那么训我，我肯定跟他造反。还有，这回我可知道农民的日子过得有多苦啦，我跟奎叔上山放羊，奎叔在大太阳下跑了半天，只抓了几只蝈蝈，奎叔还高兴地说，不少，卖了钱，够给你婶买块香皂啦……
我心里酸上来。晓玄去乡下几天，就敢说收获不小，她对乡间的情况究竟知道多少?而自己呢，这些年也不过是逢年过节和宝奎通通书信互道个平安，对他们深层次的艰辛痛楚和期冀又知道多少呢?我是不是也应该常去乡下体验体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