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去成都,凑巧与分手者一路同行。这种事的确有点别扭。当她告诉我她要去成都时,我惊讶地说,这么巧吗?我正好也要去成都。她一听,愣了。
当时,我穿着那件老式的夹克衫就站在她的对面。周围的桦树叶已经开始泛黄了,几只硕大的喜鹊在桦树之间跳来跳去,远处是一条小河,小河的对岸是一堵密不透风的蜡色芦苇墙。环境非常宁静——这儿是我们经常见面的地方。
不过,这应当是两个人的最后一次约见。
她毕竟老练,很快恢复了常态,像老大姐似的,帮我往上拉了拉夹克衫上的拉锁(显然,她是在用这种方式拉开我们之间的距离),说,好啊好啊,那咱们就一块儿走吧。
我解释说,我的确是去成都,去看望我的一个朋友。
她说,明达,我相信你。
说完,她抬起头来,眯着眼看着那些白桦树,并颇为感慨地说,明达,又是秋天啦,树叶快要落了,这一年一年的可真快呀。
只是,无论如何这是一次无法向她解释清楚的巧合。
我穿着那件老式夹克衫,提着简单的行囊,从拥挤不堪的哈尔滨火车站检票口检过票之后,半小跑地进入地下通道(很多旅客都在半小跑,我是受了他们的影响),从地下通道出来,便登上了“哈尔滨——北京”的旅客列车。
这就是说,我上路了。
上了火车,我侧着身(人太多了)从拥挤的过道找到了自己的铺位。我看到那个和我分手的“同行者”已经躺在中铺上了。心想,速度挺快呀。我们相互礼貌地点点头。打过招呼之后,她便转过身又“睡”过去了。感觉她有点太紧张。她真的很老练吗?
放妥行囊之后,我再一次侧着身挤出拥挤的过道,到那个封闭的车厢连接处吸烟。
连接处那儿已经有一个身穿着藏蓝色风衣的中年男人吸烟了。看得出来,这个密探似的男人是一个经常旅行的人——只有经常旅行的男人才会在开车前到这种略微清静的地方吸烟,躲开嘈杂。
这个身穿藏蓝色风衣的人扭过头来,冷峻地看了一眼我烟盒上的牌子,然后,又扭过头去,继续不屑地“欣赏”车窗外那些急匆匆赶着上火车的人。
鲜血一样红的太阳在远处的厂房那儿半落未落地浮在那里,使得西部天际呈现出套色木刻画式的黄昏景色,呈现出一种悲怆之感。我突然认识到,如果穿上一件藏蓝色的风衣,也许会换上另一副心态,一切可以重新开始。
火车悄悄地开动了,开始不动声色地载着一列车形形色色的旅客离开这座城市。
那个“同行的”女人仍然躺在卧铺上,我听到她的呼吸很平稳,看来,一切真的都结束了——尽管本该如此。
天在火车的行进当中黑了下来。
车轮发出哒哒哒、哒哒哒的声音,轻微摇晃的车身让我感到很舒服——车厢里很安静。中铺上的那个“同行的”女人翻过身来,探头看了看我,见我没睡,便冲我龇牙乐了乐(我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于是,我也冲她笑了笑。她似乎误解了我的笑,马上转过身去,再次睡下了。
我觉得我对她的判断有许多不准确的地方,就是说,我并不是很了解她。那么,过去究竟是什么蒙住了我判断的目光呢?
在北京火车站,我和那个女人分别登上两节不同的车厢,在分别上车的那一瞬间,我们还彼此挥了一下手(这是必要的礼貌)。这时候,我已经穿上了一件藏蓝色的风衣。
这件风衣是在北京买的,当时,她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看着我付了钱并穿上了它。我们一块儿下滚梯的时候,她小声地对我说,方明达,你穿上这件风衣挺帅的。我听了有点吃惊,因为,这与她无关。
火车从北京开车之后,我一直坐在边座上,偶尔,也会起身到车厢的连接处吸烟。我发现,在那儿吸烟的几个男人似乎都对我身上的这件藏蓝色的风衣感兴趣。我觉得,我的心情正在渐渐地变好。
火车进入到四川地界之后,天在下雨,整个的巴山蜀水都在密集的雨中。雨下的面积很大,城镇乡村、远处的山岭野水、火车道口、天、地、人,一切都水淋淋的。
湿漉漉的火车仍在不知疲倦地行驶着。
火车外,一一掠过的雨中画卷,给了我一种全新的感受,似乎是在和我一起祭奠过去——站在雨窗前的我,很男人地坚信这种感受是真实的,而且非常好。
那位“同行者”一直没到我的车厢来。一路上,我们只在茶炉那儿见了一面,恰巧我们都去打开水,我们还相互谦让了一下:我说,你先来。她说,明达,你先来吧。最后,还是她先打的水。打过水之后,她说,明达(挺亲切的),你打吧。我说,好的好的(我也挺客气)。她看了看车窗外的雨天,自言自语地说,唉,下了一道了。这天儿。
说完,就回她的车厢去了。
我兀自做了一个鬼脸儿。
……
我趴在车窗那儿,终于看见了站在月台上的老哥(我的朋友,专门来接我的)。
老哥也看见了我(他的眼神可真好),我们隔着车窗玻璃相互挥着手——这种场面非常富有诗意,也颇有画面感。
下了火车,我一边随着老哥走,一边回头张望。显然这位成都朋友发现了这一点,但他什么也没问,直到我不再回头张望之后,他才开口说话,方老弟,你这件风衣不错啊。
我笑了笑。的确,穿上这件藏蓝色的风衣之后,整个人的感觉不一样了,看来真的是重新开始了。
这时候,我看到那位“同行者”正提着行囊从我们旁边匆忙走过。她没有雨具——很多没有雨具的旅客都在雨中匆匆地走着。她侧过头看了我一眼,并冲我轻轻地颤了颤头,意思是说,我走了。
我感觉她似乎有点失望。我心里想,她并不是很老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