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农场的许多大人都得了浮肿病,有的大人肿得眼睛也睁不开。可是,我爹的脸白胖胖,红润润的。爹是连队食堂的伙夫。有人说他偷吃食堂的馒头,而且是麦面馒头。
我饿慌了,只惦记着大人说的麦面馒头的形象,我恨不得钻进麦面馒头里去。我已看不见麦面馒头了。硬得像石头的稗子面,还有稻草淀粉能塞饱肚子抵挡饥饿也就是我的念想。好像麦面馒头一下子打我们的现实里逃掉了。
大人们说归说,却抓不住我爹的把柄。我听跟爹一起的伙夫说,我爹一日三餐不进食。可是,他很有力气,好像吃了很多发挥力量的食物。
我没沾过爹的光,哪怕偷偷地带回来稗子面馒头也没有过。一笼屉一笼屉的馒头,塞一个回来很容易,他只带回来一身馒头的气息,那就加剧了我的饥饿。
我悄悄地观察爹,想发现他偷吃的劣迹,我不信他不吃食,那么魁梧的身胚,需要多少食物来充实呀。我都没发现爹偷偷地吃东西。有一点,很奇怪,白天,爹像醉了酒一样,他是个闷嘴葫芦,他的举止,很似梦游,他目中无人,或者说,像进入无人之境,按照十几年如一日的惯性,切菜、揭笼。有一回,我看见他揭开食堂的蒸笼,弥漫着的蒸汽裹着他,仿佛他在云里雾里。我没见过蒸笼里有麦面馒头。
我想,连队的大人们在诬蔑我爹,嫉妒我爹的健康。我感到自己只剩下一个壳子了。我说:爹,我要吃馒头,我饿。
爹说:你吃掉了我的定量,还饿,你身体是个漏斗?
娘说:儿子在长身体。
爹说:他一个人吃两个人的饭,还嫌不够?
我爹一定瞒着我吃东西。我想象他背地里吃的东西,还是想到了麦面馒头。那是“自然灾害”的年头,提起麦面馒头,谁听了都会眼睛发亮;继而是他的训斥,按大人的说法,那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我还发现爹的一个秘密,夜幕降临,他就精神振作起来,仿佛结束了白天的梦游状态,他清醒了。终于,我端出了我的疑问。那天,看完了露天电影,我最兴趣的是花果山——桃饱人。回家的途中,沙漠吹来一阵一阵寒风,我肚子里缺乏热源去抵御。
我说:爹,人家说你不吃东西,你吃啥?
爹说:小子,我知道你鬼鬼祟祟在监视我呢。
我说:爹,不吃东西要饿瘫呀。
爹说:我晚上吃东西。
我疏忽了夜晚,可是,我贪睡。我说:晚上吃啥?
爹的笑声响彻夜空,他说:麦面馒头。
我说:爹,我也要吃麦面馒头。
爹说:我给你吃过呀。
我说:爹,我连看也没看见过,啥时候?
爹说:你睡着的时候。
我说:爹,你呢?你晚上吃麦面馒头,还有吗?
怪不得食堂里蒸不出麦面馒头了,连队的大人,想不到我爹半夜偷偷地吃,猜对了。
爹又笑,说:我在梦里吃麦面馒头,我每天晚上都梦见麦面馒头,吃了个够,白天就不饿了。
我说:爹,我也要吃。
爹说:你梦见过麦面馒头了吗?
我说:我使劲梦,我梦不着。
爹的笑,把夜都吓住了,我们进入了连队的家属大院。他说:你梦不着,咋吃?我给你过。
我说:我没拿到过麦面馒头。
我想起了,爹老是催我睡觉。我以为他避免消耗晚上吃下的饭呢。爹临睡前,特别精神,特别兴奋,好像要去一个美妙的地方。麦面馒头在梦里等候着他呐。我甚至闻到麦香的气味。早晨起来,爹偶尔还打一个饱嗝,放出麦面馒头的气味。
我真想跑进爹的梦里,跟爹一起享受麦面馒头。又白又暄的麦面馒头。我不争气。我怎么也梦不着爹,梦着个麦面馒头。白天,我的脑子里装满了麦面馒头,到夜间,它们都没影儿了。我想,我是不是过分用劲儿了。爹总是一副轻松自在、胸有成竹的样子。
后来,有人来翻我们的家(抄家),连馒头屑都没找出来。他们凭爹的气色,判断我爹贪污了食堂的麦面,一个壮实汉子,怎么可能不吃东西呢?
连队调换了我爹的岗位。我爹去饲养牲口。我爹还是那饱饱的样子。又传出谣言,说我爹偷食草料。甚至传言我爹有牲口的“消化系统”。可是,我相信爹,他不是那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