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前的那几天,外出打工的人陆续回来了。王淑红也回来了。她没坐公共汽车,直接从县城打车回到村子里。这个举动不同寻常了。外出的打工仔打工妹不少,谁会有这样的气派呢?更不寻常的是,别人都是带着年货回来,她不带,只带了一个手提箱。不过,一进家门,就掏出两千块钱给了她父亲,说:“明天,到镇上置办点年货吧。”她父亲见了钱,眼睛都直了。
很快,王淑红承认了,她是嫌累,才没把年货直接买回来。这个丫头片子,进城才几天啊,就变了,买点年货都嫌累了。谁能想到,她的嫌累,竟然成了一种风度,一种潇洒。村里的年轻人,一下子就被这种风度和潇洒征服了。他们说,你看看人家王淑红,金枝玉叶了,买点年货都嫌累。口气里绝对没有讽刺的意思,羡慕得很。上了岁数的人,也说同样的话,意思却不一样,是挖苦了,但口气里也包含着对自家儿女的恨铁不成钢。关于王淑红的种种议论,像风一样刮遍了整个村子,除了小毛孩子,几乎人人都参与了这个话题。但芳芳一直保持沉默。我呢,当然也保持沉默。
王淑红打扮得花枝招展,像是从挂历上走下来的,我都认不出她了。读高中的时候,我们在一个班。我跟王淑红的关系还可以,不远也不近,说得过去。但芳芳跟王淑红之间好像有点小别扭。芳芳在我面前没少说王淑红的坏话。王淑红偶尔也在我面前说芳芳的坏话。她们说她们的,我不吭气。我不想掺合女孩子之间的事情。可以这么说,事关芳芳和王淑红,我的沉默由来已久。
芳芳一直沉默到正月初六,终于忍不住了。在村东头的杨树林里,她拿出一支口红给我看,说:“这是王淑红送给我的。”紧接着又说:“呸,她算什么东西,她以为自己是城里人?”
芳芳一扬手,把那支口红扔了。看得出来,她使出了很大的力气。可那只口红飞出没多远就撞到树干上,一弹,又给弹回来了,落在她的脚尖前面。
芳芳是嫉妒了。她肯定是嫉妒了。女人嫉妒的时候就是这样,脸色通红,语速明显加快。嫉妒达到顶点的时候,连呼吸都会急促起来。芳芳就是这样。她的嫉妒已经沸腾了。
芳芳觉得,她跟王淑红不在一个档次上,她是要脸蛋有脸蛋,要身材有身材:“王淑红能比吗?让她自己说,能比吗?”我也是这样看的。芳芳确实比王淑红漂亮。
芳芳说:“呸,王淑红有什么,不就是一双小狐狸眼,喜欢勾来勾去的吗?什么东西?整个一个狐狸精!”
那天是正月初六。就在那天,芳芳向我宣布了一个重要决定,过了正月十五,她要到省城去打工了。
芳芳宣布这项决定的时候,一股强大的西北风从杨树林里掠过,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
原本是说好了的,我们哪也不去,就留在村子里建樱桃园。是我提议的,芳芳也同意。我冒出这个想法,有一多半是为了她。她喜欢吃樱桃,从小就喜欢吃,就像我从小就喜欢她一样。她吃的是毛樱桃,瞎咪咪的,没有花生米大,还特别酸。我想让她天天吃洋樱桃,有山里红那么大,还甜兮兮的。她当然高兴,她的手指头像樱桃的根系一样拧来拧去。我们还说到了婚事,按芳芳的意思,等樱桃结果的那一天,我们就结婚。说这话的时候,她的脸蛋像樱桃一样红盈盈地散发着光泽。不光是说说,两个人还拉了勾。“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可她怎么就变了呢?
我的嘴皮子快磨破了,唾沫星子能装一脸盆,还用文学语言再次为自己的计划涂抹美丽的风景,起伏的山坡,坡上长满了樱桃树,在青枝绿叶之间,镶嵌着一颗颗宝石一样的樱桃,红樱桃,黄樱桃……我被自己的描述感动了,眼睛里闪闪发光,可芳芳的表情很冷,像眼前的冬天一样冷。
芳芳说:“呸,你别做梦了。”
芳芳说:“去不去城里,是我的事,你管不着!”
我急得大叫:“芳芳你到城里做什么?给人家当保姆?到饭店当服务员?”
芳芳白了我一眼。
我有点心慌,哆哆嗦嗦地说:“你,你是要跟王淑红一起到省城吗?”
芳芳说:“呸,谁跟她一起去,要去我自己去!”
芳芳肯定是疯了,疯子说话,才呸来呸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