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街,望不到头,骑楼整齐地排列在两边,上下两层,大部分人家在一层开了店。夜幕降临时,在出售馒头、麻糍、面裸之余,街坊会将桌椅搬出,在店口,趁着夏夜的浮香,沏起龙井或乌龙。茶气便在明黄的街灯下,悠悠地荡开了。
今天,是林雨的生日。
“阿妹,七点了,先吃饭吧!”
“阿嬷!阿爸说了,今天他会回来的。”
林雨的爸爸在外地打工,虽然离古街不算远,但工地上任务重,一年下来父女俩也见不了几次面。林雨很想阿爸。
夕阳最后迸发的橙红,热烈而灿烂。左街的布袋戏到点就开演了,这次演的是林雨的最爱——《大名府》,“锵锵”的声音这次没能勾走林雨的魂,她只是瞥了一眼,又忙将头转回去了。林雨坐在石坊下,直直地盯着香港路的尽头,她不想错过阿爸走进古街的瞬间。她托着腮,在等待时,回想起了上次阿爸回来时,她在二楼远远地看到了个高大的身影。那时她还有些疑惑,印象里,阿爸都是在除夕的下午才大包小包匆匆地从街角出现,手中还会握着他马不停蹄从文庙里求来的香包。但那魁梧的人的确是阿爸。工地提早交工结款,他便赶早回来陪林雨了。林雨始终认为那是她每天央求伽蓝菩萨求来的,便更虔诚了。
林雨还记得阿爸带她去了捷祥布行,她看着烫金手柄的剪刀在李姨素白的手中飞舞着裁出袖子、腰身,张嫂用她泛着铜光的缝纫机将其组合,不一会就拼接成了一件精致的衬衣。她比第一次看到世界地图还要激动,好像发现了什么有关这个世界的秘密。
林雨站了起来,揉了揉腿,阿爸还没回来。她踮起了脚尖,伸长了玉脂般的脖颈,平日里扎得高挑的马尾散开了,贴在肩上也无心打理。
从浅滩至深海,天空的颜色已没有一丝暖色。靠近地平线的,是青色,再逐渐转变为浓厚的、深沉的蓝。林雨眯起了眼,想着,上次和阿爸一起刻的,就是这样的天吧?去年,阿爸向古街街口的黄叔讨了块梨木板。他们一起爬上楼顶,用刻刀在板上撬起雪白的木屑。逆着年轮的痕,刻出了入夜时靛蓝的天与澄黄街市的错位邂逅。林雨很喜欢这幅自己与阿爸一起创作的版画。为此,她拒绝了黄叔帮她轧墨的好意。她拿出阿爸买的颜料,微颤着,填补上了瓦蓝、藏蓝与矢车菊蓝,凹凸的梨木板其实并不好上色,但林雨看着桦色的板逐渐被色彩充斥,便会微微战栗,无尽的喜悦从她小小的、沉默的身躯迸发。
天彻底沉默了,风从砖瓦的凹缝中挤过。平时街上骑竹马与滚铁环的孩子今日都匿迹了。阿嬷把林雨的沙茶面热了又热,对着牌坊下单薄的影子张了张嘴,却不再催促了。阿嬷不忍于此,只得迈着小脚,去伽蓝寺了。
骑楼彻底安静了。林雨站得累了,但她不愿坐下,便在坊前踱起了步。且唱起了童谣:“天黑黑,要下雨,阿公啊……”唱着唱着,心里泛起了些许对阿爸的责备:阿爸!你为什么不在老街这儿打工?我也想像晓彤那样,她的发圈被王泽抢走了。她阿爸知道后,拎着王泽到晓彤前给她道歉。阿爸!陈毅总扯我头发,踩你给我买的红布鞋,我没能保护好你给我买的鞋,阿爸!他们还说你和别人跑了,不要我了。我就和他们打在一起,但我打不过。阿爸!你为什么不在?阿爸!我想你了!
林雨的眼眶红了,她仰着头,不肯落下泪。湿润的泪光中看到,泡茶的阿公与阿嬷们,他们无声地喝着茶,嘬着玉兰花香,静静看着湖面上一圈圈的涟漪。
街灯陆续都暗了。古街上只有伽蓝庙幽幽的烛火在寂静的夜中跳动。阿嬷回来了,她远远便看到那个几乎未动的影子,颤巍巍走到林雨旁边,伸出的手悬在了空中,半晌,才背着手回房了,嘴里喃喃念道:“阿弥陀佛,佛生无量……”
檀香的味道轻轻飘荡着,在夜中沉浮,悠悠的。林雨有些绝望了,她的眼睛飘忽着,看着半夜无形的风尘卷起,再从高楼凄惨地坠下,抹灭了最后一丝痕迹。林雨感觉自己不受控制了,拖着软软的双腿迈回了房间。她坐到了桌边,沉默地吃起那碗沙茶面,是涩的。
薄雾悄生,悠悠的檀香中,一个高大的男人大踏步走进古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