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千钧还没听清怎么回事，就见何大顺拿起办公桌上的大瓷杯，咕咚、咕咚一阵牛饮，一口气喝完了何千钧满满一杯茶水，瓷杯上印了何大顺几条血红的指纹，放下茶杯，何大顺用衣袖抹了抹嘴角的茶叶，又重复了一遍。
何小小死了?
何小小死了。死得匆匆，正值花季。
死得凄惨，死在手术刀下。
院长何大顺顾不上脱掉白大褂，满手血污，冲出手术室，上气不接下气一路小跑直奔农场场部向党委书记兼农场场长何千钧汇报。
何千钧正端坐在办公室，就听咣的一声办公室门被撞开了。何千钧抬头就见何大顺喘着粗气冲到办公桌前，由于惯性没来得及收住脚，差一点儿撞翻办公桌。要不是办公桌挡着，何大顺准一头撞在南墙上。办公桌被撞了过去，把何千钧挤在了桌子和椅子中间，肥胖的身子没法动弹。何千钧刚要发火，就听何大顺上气不接下气的说——不——不好——何——何——小小死——死——了。
何千钧还没听清怎么回事，就见何大顺拿起办公桌上的大瓷杯，咕咚、咕咚一阵牛饮，一口气喝完了何千钧满满一杯茶水，瓷杯上印了何大顺几条血红的指纹，放下茶杯，何大顺用衣袖抹了抹嘴角的茶叶，又重复了一遍。
何小小死了?
何千钧艰难地从桌椅中间站了起来，手里还拿着不知翻了多少遍都倒背如流的《毛主席语录》。听完何大顺同志的汇报，惊得何千钧手里的语录落地，心想，这可是大事件，忙让秘书何吴用招集各路领导召开紧急会议。
由于遗传基因错误，小小生下来就脑子缺弦，生得水灵就是不会说话，因生得小巧玲珑，场里人都叫她“小小”。
小小虽傻，长得乖巧，深讨场里人喜欢，人见人爱。小小只会笑，逢人便笑，笑得很甜，笑得心疼，莫名其妙地笑，笑得人心花怒放。场里人心疼地抚摸她的头，小小真乖、真懂事。
其他农场和外县人的观摩学习团，见小小对他们笑，捏捏小小嫩嫩漂亮的脸蛋，真心疼，长大定是美人。随父母来的女孩见状，恨恨地挖小小。小小不知便对女孩笑。女孩来气，当街撒娇要回家。
小小在场里田间地头、林间山坡、街头巷尾，有人没人到处跑，到处笑，就这样没痛苦，没烦恼，无拘无束，活得倒也潇洒，至死不识一字，没说一句话。
小小天真烂漫地活着，笑着，笑到十六岁那年冬天……
那年冬天天特别寒冷，可农场部是热火朝天的大干特干，农场全部劳力都在出工，没日没夜地拉粪拉土，广播里也不停地放着《东方红》。因何千钧同志上任几年来农场连续多次被县委评为县先进农场，成为本县最为突出的学习榜样，何千钧同志也多次被评为先进劳模、先进标兵等。近日有消息传出，何千钧同志要调县委，何千钧更是劲头十足每天都工作十多个小时，以办公室为家，吃住都不离办公室。这天上午，何千钧正伏案书写有关材料，门被推开，院长何大顺上气不接下气地汇报，何小小怀孕了，已有三个月，可能是被强奸的。何千钧听完挪了挪肥胖的身子，又问何大顺是怎么回事。原来昨天上午，院长何大顺正披着羊皮袄，围着火炉，吃烤红薯，就见何小小的傻大，拉着何小小来医院检查，今天上午检查出来，根据检查数据显示何小小怀孕了。何大顺不敢相信，小小没结婚，才十六岁，怎么能怀孕?这可是农场的大事件，越想越怕啊!于是就汇报了何千钧。听完汇报，何千钧心想，自己马上就要到县委了，自己上任几年来，农场年年被评为先进，从未发生过任何事件，这下可好，竟出了个这么大的事件，这还了得。忙招集各村各部门领导开会研讨，各路领导同志也听说了何千钧同志要调县委的消息，他们更清楚这领导的位置是一个萝卜一个坑，走一个补一个，绝不能让它空着。这千钧要调走，那这个坑……嘿嘿……听到急招，一个个屁颠屁颠一路小跑来到场部办公室，个个面带春风，心想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研讨会开得十分激烈，甚是鼓舞人心，听是为了傻女娃何小小被强奸怀孕一事，个个义愤填膺、摩拳擦掌、争先恐后请愿披挂上阵，争当元帅前锋，像要大破天门阵，更像当年大渡河上的十八勇士。他们发誓，一定要揪出隐藏在黑暗中披着人皮给男人们丢脸抹黑的男人中的败类，为小小讨回公道，为全世界妇女同胞伸张正义。例会同志个个斗志昂扬，战斗力均超过千万，只等场部最高领导层的决策。
经过五次的开会研讨，场部最高层最后决定，几套班子各抽调一名骨干组成精英猎狼专案小组，代号：B计划，限期十天破案，并开了群众动员大会。何千钧在大会上以《关于何小小同志被强奸一案的报告》为主题作了报告，并宣布B计划专案小组成员名单，何千钧同志的报告结束，全场沸腾，掌声雷鸣，足足响了十五分钟。特别是专案小组成员听到自己的名字从领导口中说出有种莫名的激动，激动得差点儿流出了眼泪，拼命拍着巴掌，手都拍红了肿了还在拍，心里无比骄傲。他们认为他们才是男人中的精品，领导如此信任委以重任，一定要揪出那个给男人抹黑的败类。他们想在这个文明社会里，会有如此不文明的事发生，一定是毛泽东思想学得不牢靠，政治觉悟不高，甚至怀疑是专挖社会主义墙角的不法分子干的。一定要揪出这个道德败坏的坏分子为小小及全世界的妇女同胞伸张正义，一定不会辜负领导对他们的期望。他们都想借此机会重新树立自己的光辉形象，以便补那个坑。
毛主席说，群众的力量是无穷的。全场广大人民群众积极配合专案小组抖擞精神，没日没夜挨家挨户调查取证，场里一片严肃。全场女人心里直犯嘀咕，怕那败类就是自己的男人，用怀疑不信任的眼光审视着自己的男人。男人忙不迭地给婆娘解释着、表白着，他是清白的、正直的，毛泽东思想学得牢靠，政治觉悟高，不会犯错，卑躬屈膝一番。当男人表白完，女人们就开始用异样的目光审视别人家的男人，甚至儿媳妇对自己的公爹也开始怀疑了。
十天的期限很快过去了，没结果，场里领导决定延期一个月，并指示一定要揪出真凶。这次调查的范围上至八十岁的老人下到十岁的儿童，只要是男人都得查，包括各级领导也一样，进行审核调查。何千钧同志还强调特别是曾犯过错误的男人作为重点调查对象。
B计划小组又投入到紧张的工作中，没日没夜挨家挨户地查，全场只要是雄性的都被查了，三番五次地查，还是一样感觉哪个都像就是没有足够的证据，而且每个被查的对象，都有足够的证据证明自己是清白的。最后小组同志把目光聚在小小的二大何解放身上，原因是何解放同志是个光棍，曾犯过多次桃色错误。
何解放同志在土改运动，农场建立红色苏维埃政权时，是全场阶级斗争积极分子。当时批斗地主最狠最能代表无产阶级，没几天，他就被场红色政权最高领导介绍，火线入了党，并当了农场二连队长，成了党的干部。
何解放入党当官，更体现了无产阶级斗争积极分子英雄本色，白天扛着红旗斗地主、拖浮财，夜里还要加班看管集中关押在饲养场内一窝子地主家小。
就在场领导决定提升他为农场副场长时，一则桃色新闻传到了场领导的耳朵。场领导想何解放同志如此积极，最代表无产阶级，觉悟也高，不会犯错，不信。后被无产阶级积极干将从地主何富贵小老婆被窝里揪出来，捉奸捉双，领导信了，心想无产阶级斗争正如火如荼地进行，何解放同志却犯了错，违背了无产阶级斗争原则，立场不坚定给无产阶级抹黑，决定抓典型，把何解放作为反面教材进行游街，还开了批判大会，说何解放同志无产阶级立场不坚定，中了地主阶级向无产阶级施的美人计，开除党籍，罢了官，下放务农。后来又不断传出何解放的桃色新闻，务农时总在田间地头和小媳妇打情骂俏，摸摸小媳妇的屁股脸蛋什么的，影响十分不好，还说有一次偷情被人家男人一脚踢坏了下身，快四十了还是光棍。
何解放听专案小组同志怀疑他是强奸犯时，急得大呼冤枉说，虽是光棍虽有桃色新闻，那也是过去，自打下身被人踢坏，再也干不了那事，即使能干，也不能没人性到强奸自己的亲侄女。他还说，要不是鸡巴被人踢坏成了太监，也早娶了地主何富贵的小老婆翠花做老婆，更懂得圣人的伦理道德等。
没有证据专案组没辙，只好作罢，一个月期限到了，还没查出一点儿眉目，个个像霜打的茄子，耷拉着脑袋向领导复命，并递了一份《关于何小小被强奸案调查报告》，厚厚一摞没结果。于是场领导又开会研究农场有史以来，第一宗大案的第二套方案。
场领导听了专案小组的调查汇报，说，何小小同志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了，真凶又没查出来，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希望场领导能给一个明确的指示。场领导指示说，何小小同志的肚子一天天大了真凶又没查出，不能再拖，希望例会同志能提出一个更好的解决方案。例会同志意见分两派。一派主张继续查，理由是不能看小小人傻受了污辱就不管，怕广大人民群众有怨言，更怕引起全世界妇女同胞的公愤，说场领导无能，再说狐狸再狡猾也逃不过猎人的眼睛，请愿说只需再给他们足够时间，一定能查出真凶等。一派主张堕胎，理由是一个少女未婚先孕，要为小小的名声和今后的人生着想，更要为农场先进标兵、文明招牌着想等。
两派争得面红耳赤，唇枪舌剑战了三天三宿，百余回合下来口干人累没争出个结果，请示领导由领导来决策。最后一刻，何千钧决定采纳第二套的说法。理由同上，另加一条，何小小同志的父母半痴半傻，大字不识一个，生的何小小同志已是如此，如果何小小同志聪明，会写字会说话，凶手一定早就查出来了，更为下一代优生优育着想，不能生，绝对不能生。并对例会同志进行一番政治思想教育，说要以毛泽东思想来武装，作为党员要为人民服务，为人民着想，不能让人民不信任，不能给大集体丢脸，更不能给党抹黑。
两派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在何千钧政治思想教育声中落下帷幕，化干戈为玉帛，握手言和，道歉地说不能为了若干小问题，伤了同志兄弟间的感情。并对何千钧同志投以佩服，说何千钧同志遇事不惊、处事干练、不失领导之风范，是他们学习的楷模，并报以长达二十分钟的热烈掌声。
场部出了钱，由专案小组对何小小进行思想工作。小小不语满脸堆笑，拖着大肚子满街跑，小小的傻大也阻拦，不让他们抓小小。堕胎专案小组用尽了各种办法和手段均没辙，只好请示领导。何千钧同志沉思一会儿，果断挥挥手说，强制堕胎。
于是，小小被强行绑在钢管床头，由院长何大顺亲自操刀动手术。
何千钧听院长何大顺说，小小之死是个意外，是因自己擅做主张，把堕胎与结扎一块儿进行，因失血过多，导致死亡。何千钧听完很是吃惊，问院长何大顺为何将两件不相干的事放在一次进行，作为医生应该懂得这个常识。院长何大顺说他懂这个常识只是想借小小创一项医学史上的吉尼斯纪录，更想拿一个诺贝尔奖，以填补祖国医学史上的空白，为祖国争光，场领导和他也有面子，所以就擅做主张了。
何千钧无奈，忙招集各路领导，就以《关于何小小同志堕胎意外死亡的报告》为主题开了足有十八个小时的研讨会，最后决定分两步进行。
第一步，由何千钧起草一份《关于何小小堕胎意外死亡的报告》递交县委，同时以农场最高领导的身份撤了院长何大顺同志的职，追究其刑事责任。又开了全场动员大会，在会上，何千钧就何小小意外死亡作了检讨，何千钧说自己工作做得不到位有失领导职责，希望广大群众能够理解支持，并由他个人出一部分钱，给小小的父母，作为对何小小同志的补偿。最后对全场同志深深的三鞠躬。全场广大人民群众和各级领导报以热烈的掌声，在掌声和感激声中，群众原谅了何千钧同志，例会同志暗暗称赞何千钧真是好领导，肚量大，能屈能伸，知错就改，佩服他到肝脑涂地。
第二步，由场部出钱为何小小同志开追悼会，土葬入祖坟。众人大哗，一万个不愿意，理由是何小小同志不是共产党员，也不是革命后人，不能开追悼会。至于入祖坟那是掉了脑袋也坚决反对，理由是何小小同志是意外死亡，不是寿终正寝，更何况她是不是被强奸的也说不清楚，也可能她是自愿的，如果是自愿的，那和妓女没什么两样儿，死时更流了污血，有辱先人，脏了祖坟，坚决不同意。
僵局，绝对僵局，沉默的只剩下心跳声。何千钧沉默许久，猛地拍了一下桌子，站了起来，声调提高了八度，以农场最高领导身份作了指示，开追悼会，入祖坟。
众人大惊，何千钧同志的理由是，她的祖上八代老实，从没犯过错，妓女是自动奉献，何小小同志生活都不能自理，只能是被强奸的，更何况何小小同志姓何，生前天真，没说过一句党的坏话，更谈不上挖社会主义墙角。入祖坟，不辱先人，况且毛主席也说，村上的人死了，开个追悼会，用这种方法来寄托大家的哀思。又为例会同志进行了长达三小时的政治思想教育，希望同志们要以毛泽东思想来武装自己等。众人佩服得拍手称是，何千钧同志不愧为党的好干部、国之栋梁。
最后，场部就何小小意外死亡成立了丧葬小组，收拾收拾为小小开了追悼会，请了阴阳，择日送小小入了祖坟。
就在何小小被葬的第三天，县委批示下来。批示说何千钧同志有失领导风范，办事不力，没查出真凶还弄出人命，毛泽东思想不牢靠，政治觉悟不高，现在全县都在提倡破四旧，何千钧同志却大搞迷信，与政策不符，有资本主义复辟倾向，又说他年事已高，不适合再在领导岗位，不日将委派他人接替工作。批示另附了一系列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教育文本让何千钧同志好好学习，反省自己。
何千钧无奈地坐在办公桌前紧锁眉头，长一口短一口叹息，心想自己不到四十八岁，觉悟也高，还准备为四个现代化大干几年，为社会主义多作贡献，就这么……千钧叹了一口气，站了起来点了一支烟走到书架前，从书架上拿下一本书，翻了翻看到一句话笑了。他只拿了这本书，微笑着走出办公室。
佛说，从来处来，到去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