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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24-01-07    来源:www.xinwenju.com    作者:马建祥  阅读:

  一九八〇年秋,姑父从农村信用社光荣退休。按当时的规定,刚刚高中毕业的表哥就接姑父的班顺利地成了一名“公家人”。

  成为公家人的表哥踏实肯干,认真负责,很快升任为信贷部主任。

  今天是表哥的周年忌日。清晨一大早,我就洗了干净,陪着姑父去给表哥上坟。

  坟地真清净,只是又新添了两座新坟。

  我们来到坟前,我跪着,姑父也跪者。我俩开始为亡人诵读《古兰经》“法谛哈”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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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表哥比我年长七岁,属于生长在挨饿时期,成长在闹革命时期,就业在社会大转型时期的那类人。总之,按现在一句不太文明但很贴切的话是“吃屎都撵不上热的”那种。

  命运之神,不单单是垂青于那些“幸运之人”。

  一九八〇年秋,姑父从农村信用社光荣退休。按当时的规定,刚刚高中毕业的表哥就接了姑父的班顺利地成了一名“公家人”。

  成为公家人的表哥踏实肯干,认真负责,很快升任为一家信贷部主任。

  那年放寒假,我去看姑父,表哥也在。表哥请我喝酒,我说:“我从来不喝酒的,这你知道。”表哥笑了,指着自己滚圆的肚皮——喝的。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后期,国家落实老干部离退休政策。和姑父当年一块儿参加工作的老干部们纷纷拿到了高额的安家费和颇丰的离休工资,姑父却没有。表哥撺掇姑父去上级找找:“和您一块参加工作的老战友都享受了离休待遇,而您却没有——爸,您也去找找民政部门,肯定也能享受上。”表哥肯定地说。

  姑父道:“我虽然退休了,但国家每月按时给我发两百多元的退休金。想想当年为国捐躯的那些老战友老同志我也知足了——有那闲工夫,我还去上寺做礼拜呢。”

  表哥见说不动姑父,便找我商量。

  我和表哥到了县民政局。接待我俩的是一位民政局干部,说明来意,那干部大吃一惊:“怎么,竟有这事。”我和表哥一阵窃喜,看来有门。顿了顿,那干部说道:“这件事事关重大,得向领导汇报一下,再查查原始资料,如果真的漏报了,再请示区民政厅给你们补上。”

  过了大约两个星期,我和表哥一块儿兴冲冲地到县民政局,却得到了一个我俩万万没有想到的答案。

  一九四九年九月二十一日,中宁和平解放。当时,姑父是马鸿宾81军378旅608连的一名连长。和平解放的第三天,由中宁人民解放军19兵团改编为中国人民解放军某旅某连,并给每个将士颁发了起义证。姑父官复原职,还当他的连长。不过,从这天起,他由原来的中国国民革命军的连长成长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的连长。

  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中华人民共和国诞生。也许是为了祝贺自己获得新生吧,也许是用一种独特的情结来宣泄自己获得自由、翻身解放、当家做主的情怀吧,总之,他和另一名中宁籍战友(已故)到解放军军部强烈要求将自己的起义日改为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不就只差十天嘛!”他俩恳求。当时军务繁忙,战争不断百废待兴,也许是军部的人没工夫给他俩解释,竟将他俩的起义日期改为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

  得。这一改,将自己的离休待遇改没了。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表哥升任某开发区银行行长。

  也就是这一年,下岗不久的表嫂成为某开发区一家支行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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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表哥见面的次数少了。那天,在朋友家,又见了他。这时的表哥多了酒味少了人味,多了霸气少了人气,多了大腹便便,少了风度翩翩。

  我俩是哑巴见了妈——没说的。

  听朋友讲,表哥在外面包了二奶。

  “无限风光在险峰。”我调侃道。

  二〇〇五年春,表哥被“双规”,年底,被检察机关收审。

  在狱中,我和姑父去看他。他头已剃了,人也瘦了。他只看了我一眼,竟没说什么。本来我想劝劝他,说说争取宽大处理之类的话,但终竟没说出口。

  听说表哥得了糖尿病,我打听到一种偏方能治糖尿病,怕他难过,我便拖人带了去。

  去年还有三天开斋节,正在备课的我得到了表哥病死狱中的消息。

  表哥走后,我常去看姑父。

  姑父一下子老了。

  “祥祥,”有一次姑父叫着我的乳名说,“你是读过书的人,你一定读过《红楼梦》吧?”

  “读过两三遍,只是看不太懂。”我小心地看着姑父。

  “《红楼梦》中第一回中说‘因嫌乌纱小,致使枷锁杠’。我对这句话的理解是曹雪芹嘲笑的是那些惟利是图、钻营上爬,结果作茧自缚、身陷囹圄的势利小人,你说对不对?”

  “姑父,您理解得很深刻!”

  “可见,曹雪芹是位了不起的预言家!《红楼梦》还说,人来到世上,熬来熬去,到头来却只熬来一座土馒头——不管是叱咤风云的将军、盛极一时的商贾,还是默默无闻辛勤耕耘的平头百姓,都得钻进这座土馒头。你说,人,他活着图个啥?”

  “有人图招财进宝,大发利市;有人图香车宝马,佳丽如云;也有人图名图利,投机钻营——喝酒图醉,点炕图睡,抽烟图(吐)啖,当官就图个捞钱。”我答。

  “那么,孔繁森、焦裕禄他们图啥?”姑父紧追不舍。

  “河清海晏,民安国泰!——你说的那些人还不到千分之一。”

  “你图啥?”

  “天上来的龙儿,水中的鱼儿,都是为了一张嘴”。

  “龙儿,鱼儿,能吃多少,用多少?”姑父有点儿激动。

  “刘晓庆是个亿万富婆,她还想骗个百亿千亿富婆当当呢!”

  “她难道不死?”姑父简直在吼了,“她死了,也得钻进这个土馒头!”

  “人心没底蛇吞象,黄河没盖翻大浪!”

  “胡扯!你父亲在煤矿管了一辈子的房子,自己却住了一辈子窑洞;你姑父我管了一辈子的钱,却从来没有占过公家的一分钱——你父亲和我也活得不比人差!”姑父怒不可遏了。

  我知道,我和姑父因为年龄关系是有着代沟的。这种构建一旦形成,便很难消除,不可跨越。

  我缄默。

  见我不语。他叹道:“你表哥是他自己把自己送进了坟墓啊!”

  过了一会儿,像是自语,又像是教导我,姑父缓缓说道:“老子说,名与身孰亲?身与货孰多?得与亡孰病?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故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矣!”

  “法谛哈”念完了。我和姑父双双捧起手,接起了“嘟哇”。

  坟,静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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