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讲卓文君之前,先给司马相如平个反。
王立群教授在央视“百家讲坛”上,用两节课的内容,揭开司马相如琴挑文君的“真相”,认定那场两千年前的浪漫私奔,不过是一个欺世盗名的爱情骗局,而风流才子司马相如,根本上就是一个劫色劫财的奸滑小人。
王教授的看法,有道理,他细心读史,发现了几处盲点,但把司马相如定义为“奸滑之人”,却较为偏激。
一个成年人的性格与道德品质,除非受到外力的强力干涉和矫正,是很难改变的。
司马相如“勾引”卓文君时,已经年过三十了,这个年纪的人还奸滑无比,不出大的意外,这种德性,理应贯穿一生,他与卓文君结婚之后,受到汉武帝的赏识,当了官,奸滑之性应该更加突出。因为,历史和现实中更多的是“当了官就变坏”的例子。相反的例子,还真比较难找。
但观司马相如当官之后的表现,看不到丝毫奸滑。
首先,他没有利用摇笔杆子的长处害过什么人,落井下石,踩着别人的肩膀往上爬的事情,好像从来没干过。倒是有人容不得他,经常诬告他。虽然有汉武帝做他的坚强后盾,几次想提拔他,他都以身体不好为由,称病在家。
其次,面对好大喜功、不无残暴的汉武帝,司马相如是尽了一个忠臣的职责的,他继《子虚赋》之后,写了《上林赋》,用委婉的方式提醒皇帝不要太奢华享乐,只是皇帝没读懂罢了。依汉武帝那种性格,司马相如根本不能直谏,除非他想掉脑袋,所以能讽谏,就相当不错了。
司马相如在仕途上并无蝇营狗苟、尔虞我诈的劣行和作风,可以看出他根本算不上什么奸滑之人。
而卓文君看中司马相如,除了他的才华、风度之外,品质也是她考虑的一个重要方面。
《西京杂记》上说卓文君“眉色远望如山,脸际常若芙蓉,皮肤柔滑如脂”,我始终认为她既是美女,又是冰雪聪明女,绝对不是那种见了帅哥,就头脑一热,身体先于心灵躁动的女人。
今天的美女,嫁人之前,脑子里一定会像电脑运算一样,精确地计算一下男朋友的家庭背景、职业、收入、有无房车啊之类,得出一个综合评分,看嫁他是否合算。
这也难怪,婚姻是女人一生中的最大一笔投资,马虎不得。那么,私奔之前,卓文君是否对司马相如的经济条件毫无了解呢?
众所周知,司马相如刚开始当的官是买来的,他的家人掏巨款给他捐了个“武骑常侍”,以致都把小家弄破产了。全家人像赌博一样,将所有希望都押在他身上。哪知司马相如在前任皇帝那里混得不如意,后来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爱好文学的梁王做靠山,过了几天作赋弹琴的快活日子,梁王就死了。
史书上说“司马相如归,而家贫,无以自业”,他能立身的地方都没有了。可以想见他的生存压力有多大。幸亏好友临邛县令王吉向他伸出一根救命稻草。王吉当然知道自己这位好友才华横溢,如果只是简单地给点“嗟来之食”,那就太没意思了,王吉要把自己这根轻飘飘的救命稻草变成黄灿灿的金条,这就涉及到如何操作的问题了。
按照《汉书》里的记载,两人演了一场出色的双簧戏。
王吉把司马相如安排在公家的房子住下后,就天天去看望司马相如。后来,王吉来访,司马相如就摆起了架子,称病不接待了,而王吉“缪为恭敬”,故意装出更加恭敬的样子,每天准时到司马相如那里报到。
堂堂一县父母官招摇过市,天天去看一个人,那个人还不见!
如果当时有小报,这件事一定成为头号重磅新闻。对这个最感兴趣的,一定是最具政治敏锐性的当地富豪了,其中一位重量级的人物就是卓文君的老爸卓王孙,全国首富,光家里的仆人就有八百多个。
卓王孙就想请一请这个神秘贵客了,他对司马相如发出了邀请:“令有贵客,为具召之。并召令。”剖析一下卓王孙的这句话,还是很有意思的。
如果说卓王孙的确不知道司马相如的真实身份,那么就有点没有自知之明了,县令王吉都不见了,还能见你?要知道,那个时候的商人远不如现在有地位。
卓王孙能把生意做大,肯定有其精明的一面,要调查司马相如的来历,并非难事,关键是看他有没有这份闲心。
卓王孙请司马相如来赴宴,不过是他向王吉示好的动作,毕竟在当地做生意,还是需要政府长官关照的。
那么卓文君呢?当她决定与司马相如私奔时,其实对他的弱势早就看在眼里,虽然那时信息不够发达,但司马相如作为全国著名的文学青年,他的一些经济状况,她有可能还是略知一二的,否则,卓文君就不会冒着被老爸打死的风险(卓王孙确实说过很冲动的话:“女不材,我不忍杀,一钱不分也!”),铤而走险私奔了。
再说,司马相如来赴宴时,是“从车骑,雍容闲雅”,县令王吉给他包装得够不错!假如卓文君真被这样的假象所蒙蔽,以为他是个有钱人,和自己门当户对,或者认为县令高看的人,家庭背景差不到哪里去,就会向司马相如提出明媒正娶的要求,甚至像《诗经》里那个女子暗示男方“匪我衍期,子无良媒”,督促司马相如派媒人提亲。反正,也不急那一时,何必火急火燎送上门去呢?
卓文君眼力非凡,很有可能,她早就看出了司马相如与王吉的“双人秀”,看清了司马相如为追求地位悬殊的爱情,不得已放的烟幕弹。一个男人是为了爱情而来,越是处心积虑,越是用尽心计,就越说明女人在他心目中的位置。所以,卓文君不会想到这个男人是来谋财的,否则就没戏了。
就是司马相如自己,与王吉合谋这场表演的时候,也不敢奢想去劫卓王孙家的财。
他想成为卓王孙的女婿不假,目的也不是把卓王孙口袋里的钱哄到自己口袋里来,卓王孙有一子二女,轮到产业继承什么的,也轮不到两个女儿啊。当时落魄潦倒的司马相如,在追求卓文君之前就萌生发财的念头,也是可以理解的,但他胃口并不大,只是想得到卓王孙的举手相助罢了,要知道,富人的一根汗毛比穷人的大腿粗啊。傍个有钱的岳父,让生活好过点,也不是什么丑事和特大的阴谋。
卓家大摆酒席,到了中午去请司马相如,也碰了钉子。直到县令王吉亲自去请,司马相如才“为不得已而强往”。“为”即“伪”,就是装得呗,眼看离成功只有咫尺之遥,司马相如还在钓卓家一家人的胃口。
喝酒喝得高兴的时候,王县令请司马相如弹琴:听说长卿的琴弹得极好,希望能弹首曲子助助兴。司马相如假装推辞一番后,弹了两首曲子。
这两首曲子不是一般的曲子,是两首求爱曲。
司马相如口吃,他扬长避短,琴挑卓文君,这是他聪明的地方,也是卓文君欣赏他的地方。
琴声应该是伴随有歌词演唱的,那歌词,司马相如当然不能唱,一唱就结巴,大煞风景啊。于是他独奏,并非弹唱。歌词,应该是精通音乐的人共知的,那帮“土财主”听不出名堂,躲在屏风后偷看司马相如已久的卓文君,精通琴瑟,酷爱音乐,哪能不知道那首《凤求凰》的意思?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皇。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夕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相颉颃兮共翱翔。
皇兮皇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
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之后,司马相如又贿赂卓文君的侍者,让侍者做“联络员”和“爱情间谍”,于是在一个浪漫而惊险的夜晚,十七岁守寡在家的卓文君逃出了家门,投入到三十多岁的司马相如的怀抱,正合了《凤求凰》中的一句: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这司马相如也够大胆的,向卓文君发出爱情攻势,直接描绘起“一夜情”的诱人前景,你与我行鱼水之欢,肯定很情投意合,别犹豫了,跟我私奔远走高飞吧!
好在卓文君不是假正经,看中了的潜力股,就要勇敢地投资。敢于在跌停的位置全仓买进,不信日后不拉几个涨停板!当然,卓文君希望的“涨停”不是司马相如的平步青云,飞黄腾达,而是他对自己加倍的爱怜、呵护。
换作是你,一个三十多岁还找不到老婆的光棍汉,仅凭两首琴曲,就使一个年仅十七岁的全国首富的千金,冒着铺天盖地的舆论指责,冒着亲情断绝家庭破裂的危险,死心塌地与你抵死缠绵,你会用怎样的爱情回报、温暖她的一生一世?
有人说关于爱情最残酷的拷问之一,是扪心自问:爱惜对方,是不是远胜于爱惜自己?
其实这只是对于平常的恋人而言,对于惊世骇俗的这对情人来说,这个问题,根本不成其问题。
在卓文君看来,一个男人,一流的文艺才华,一流的风采神貌,只是时运不济,暂且沦落不振,更难得是,他为了谋得与喜欢的女人的接触机会,几乎动用了全部的智力和精力。这样的男人,难道不值得托付终身吗?哪个女人不喜欢中意的男人在追求爱情的道路上绞尽脑汁全力以赴呢?
卓文君比谁都清醒,不会糊里糊涂为居心叵测的爱情陷阱埋单。她选择勇敢的私奔,是迫不得已,因为在当时的条件下,除了私奔,根本无法用正当的途径嫁给想嫁的人。双方家庭条件的差距,不是三年五载可以逾越的,难道非要等到这个男人真正发达了,再让他风风光光地找自己提亲吗?
那又是怎样的猴年马月啊!
二
司马相如把卓文君带回成都老家,老家的现实,还是让卓文君大吃一惊,早知你穷,但不知你穷到这个地步啊!真真是家徒四壁,连个坐的地方也没有。
面对惨淡的现实,卓文君并没有抱怨,史书上说她“久之不乐”,不快乐绝不是怨恨司马相如,“原来你是个穷光蛋啊!原来你骗了我啊!”之类的话,她一句也没说,当然,说也没用,生米煮成熟饭,已经晚矣!
正像我前面推想的一样,卓文君对司马相如的经济状况早就有底。
她表面上不快乐,实际上在沉思,是在想办法。
她终于想出了办法,问司马相如愿不愿意跟她回临邛。
然后又说,如果你愿意跟我回临邛,在那里找不到事情,就是向她的兄弟们借点钱,也足以维持生活,何必天天在这里干熬呢?
卓文君敢于回老家,其实早就盘算好了。她十分了解其父卓王孙的心思。碍于面子和当时的舆论压力,卓王孙放出狠话:“不杀你就不错了,老子一分钱不给你!”但是卓王孙心底还是珍爱这个女儿的,放出这样的话,只是表达震惊后的愤怒。也许愤怒之后马上就后悔了。
后来,女儿女婿在家门口“开酒吧”,女儿荆钗布裙当老板娘,女婿穿着围裙像下人一样地跑堂,生意出奇火爆,这里的顾客一部分是冲着看美女卓文君去的,一部分人是冲着看他卓王孙的笑话去的。卓王孙不能让别人看笑话,再加上看到女儿的惨淡光景,心早就软了,旁人一劝,他就借坡下驴,分给卓文君一百名童仆、一百万钱,并补送给她大量陪嫁衣物。
有了这么多钱,继续“开酒吧”,就说不过去了,难道还想分更多的财产?卓文君和司马相如马上关了“酒吧”,回成都买田买地,置办产业,小日子过得风生水起。
这时候,司马相如有钱了,再买个官当,不成问题吧?却并没有见到卓文君怂恿司马相如如何进军仕途什么的。不是爱好文学的汉武帝偶然读到他的《子虚赋》,他和卓文君可能就会终老成都了。
可见,卓文君这一生想要的,只是和英俊才子依依相守的爱情,当然,这爱情的前提必须是衣食无忧,这很符合现代某些知性女子的爱情观。
据说后来在京城发达了的司马相如,有了弃妻娶妾之心,千里之外,独守空房的卓文君闻此消息,心情悲凉,写了一首《白头吟》:
皑如山间雪,皎若云中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躞蹀御沟止,沟水东西流。凄凄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竹杆何袅袅,鱼尾何簁簁。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又据说某年某月某日,司马相如给妻子送出了一封信,上面只有一十三个字: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万。那时候纸张发明家蔡伦先生还没有出世,所以卓文君读到这封信后,泪水应该是滴在写字的丝帛上的。这一行数字中惟独少了一个“亿”,想必不是每个女子都聪慧如卓文君,看得出来这里的机关的吧?
无“亿”就是夫君对自己无“意”,想想当初“凤求凰”时,是何等火热,卓文君百感交集,悲怨之情翻江倒海,促成一首将数字运用得炉火纯青的《怨郎诗》:
一别之后,二地相思。只说是三四月,又谁知五六年。七弦琴无心抚弹,八行书无信可传,九连环从中折断,十里长亭望眼欲穿。百相思,千系念,万般无奈把郎怨。万语千言说不完,百无聊赖十依栏。重九登高看孤雁,八月中秋月圆人不圆。七月半,烧香秉烛问苍天。六月三伏天,人人摇扇我心寒。五月石榴如火,偏遇冷雨浇花端。四月枇杷未黄,我欲对镜心意乱。三月桃花随水转,二月风筝线儿断。噫,郎呀郎,巴不得下一世你做女我做男。
司马相如看完卓文君的信,有些自愧不如,他玩数字谜语最多算个中级水平,读了这首《怨郎诗》才知道文君是顶级高手,自己和她相比,根本不在一个档次。
司马相如遥想夫妻昔日恩爱,不禁更加羞愧,从此断了弃妻纳妾的念想。
然而,我还是要扫兴地考证一下,这首诗不太可能是卓文君的代表作,而是后人的附会之作,不过能附会到这般水平,已是相当了得了。
诗中有一句“重九登高看孤雁”,意为九月九日重阳节登高看孤雁飞过,心中凄凉。而重阳节习俗是从东汉的一个传说开始的,梁人吴均在他的《续齐谐记》一书里曾记载了这样的故事:相传东汉时期,汝河出了个瘟魔,一个叫桓景的人为了除掉瘟魔,向高人学艺,高人指点他在九月初九的早晨,把乡亲们带到一座山上,发给每人一片茱萸叶,一盅菊花酒。那天,瘟魔冲到山下,闻到茱萸奇香和菊花酒气,便停步不前了,恒景用降妖宝剑将瘟魔刺死,从此九月初九登高避疫的风俗一年年流传下来。
显而易见,作为西汉时期的美才女,卓文君还没有机会过东汉才开始流行的重阳节。
这些杜撰的诗歌说明了什么?说明在民间卓文君的人气远高于司马相如,她远比司马相如受人欢迎,所以,人们为了突出她的才华,不惜贬低司马相如的人品,将他想象成一个忘恩负义的负心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