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贾,回吧!”见贾岩不动身,老王头又回头招呼了一声,“时候不早了,路也看不清,你还不早点儿回家?就不怕你媳妇骂?”大约最后这句起了作用,贾岩这才不情愿地挪了挪身子,看了看暮色从天空巷口张牙舞爪地漫进来,嘴里说:“反正是个骂了,迟回早回都一样,您先走吧。”就又坐在那里。老王头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嘴里嘟哝了句什么,便一个人拄着拐杖慢慢移回巷里了。
巷口就剩下贾岩一个人。街灯突然亮了,忽地照过来,就像猛地扔过几个什么东西,几乎吓了他一跳。贾岩看见身边的青石阶更显得幽暗,幽暗得叫人觉得有点冷。想着冷,屁股果然就试着凉,沉沉的秋寒冰一样迅速洇过来,马上就觉着有些彻骨。不仅彻骨,一个哆嗦,他牙噔噔着,又激起一身鸡皮疙瘩。是啊,有首歌不是唱“暮归的老牛”吗,这时候是人也该回家了。他想回家。家么,谁不想回。但他又真的不愿回,回家肯定挨骂,至少要忍受老婆爱武不停地唠里唠叨。她骂的时候,他就心里一直反骂她嚼蛆,就能嚼蛆,就会嚼蛆。但她再“嚼蛆”,他还是不得不回家。不回家他能去哪里呢。
爱武果然没有一点好脸色。一开门她就绷着个脸,训斥孩子似的喋喋不休开骂了,“还知道回家呀!有本事在外边也养几个小的,随便你咋风光,永远别回来也行!”接着就骂他成天堆在晒阳窝儿的死老汉里算啥,年纪轻轻不谋着再干点啥正事,是不是也想等死啊;骂他不懂在家多做点家务活儿,结婚二十多年也不体谅、心疼老婆,没良心;骂他怎么就越来越成了穿衣裳的架子吃饭的桶,成了行尸走肉;骂他……反正贾岩现在在爱武眼里,里外不成个东西,简直废物一个!
他气恼,也委屈,几次想说这还不是因为他的眼,这只瞎眼!但在爱武唱的这出有些陶醉性的独角戏里,他一句话也插不上嘴。贾岩平时就呆石头样儿不好说话,这种时候更是嘴巴圪嚅半天,也泛不出一句整辞儿,用爱武的话叫蹦不出一个屁。稍微露个话头,就被爱武不断嚣张的气焰给打压回去了。他内心倒不是想表白什么,也不想故意找什么借口,以博得爱武的同情或怜悯,这爱武又不是不知道,就因为他的这只瞎眼,他才沦落成这样啊。问题是,更年期的爱武根本不理会他这些。
英雄气短,虎落平川,他不得不一声不吭。只好溜进卧室,关上门,平躺到床上,双手抱着后脑瓜,看白花花还不算太晃眼的灯。不知想想点什么,也不知不想想什么。他听到爱武的做饭动作也比较大,咚咚咔咔,碗筷案板都响。他只好自我安慰,忍,忍吧。谁叫你现在没工作挣不来大钱呢。
吃晚饭时,爱武卖大白菜似的喊:“哎,那个假眼,您儿有功了,请您儿过来吃饭吧!”
他心里那个气呀。老婆喊他假眼,这没啥,他本来就叫贾岩,那只残眼确是安了狗眼的,聋子耳朵,摆设。老婆自从他左眼残了,一直这样一语双关地叫。习以为常,他也就无所谓了。可气的是叫他“您儿”。当地人尊称老年人或长辈,才叫您儿,爱武这样叫,明显是满嘴的讥讽和不满,只差上供的意思。球愣子都能听出来。贾岩想置气不吃吧,人是铁饭是钢,不吃不行;想发作吧,又觉得跟自家女人穷闹,也不显自个儿有多大本事,何必。就还是木着脸踅过饭桌。
俩人各吃各的饭。
吃过饭,贾岩刚放下饭碗,爱武看也不看就命令他:“去!洗锅去!”
贾岩张着一只眼,冲爱武愤怒地睁了几睁。爱武先是不理,继而不甘示弱地盯着他。大约和人多力量大一个道理,一只眼的他终于把眼光慢慢搡回去了。
爱武激将说:“有本事,找你那个老同学瞪眼煞气去!”
一说到老同学武强,他更气恼,也更气短了,只好蔫蔫地伏到厨房,哗啦哗啦洗碗。
第二天大早,爱武边收拾家边跟被窝里的贾岩说:“假眼啊,我看你不能总待在家里坐吃山空等我养活吧,你也总得再找点事干挣些钱才行吧。”
贾岩低声辩解说:“我不是有低保吗,又没白吃干饭。”
爱武说:“那顶屁用!咱家马上就要用大钱呢。就这套又破又小的烂房子,你我那点鬼可怜钱……星星将来拿啥娶媳妇啊?”
贾岩顿了顿说:“我又不是不想干活儿。找了好些地方,他妈的硬是没人要!不是嫌我活儿质量差,就是嫌我岁数大,眼睛有毛病。老子才四十来岁正当年嘛!——唉!模型工这辈子算是完了!”
爱武问:“你不是有七级技工证,过去人们都叫你技术大拿吗,怎么做活儿就交不了差?你是应付还是咋的?”
贾岩哼哼着:“还不是因为这只瞎眼!这只好眼现在看东西也有些晕晕乎乎。”
“那……那,别处不要,你就再去找武强,讹也得讹上他!听说他现在搞房地产,更阔了。那么大老板,还缺你几个小钱?人家拔根腿毛也比你腰粗!也省得我整天扫街了。你看看,你那一帮同学中,就你老婆我丢人现眼在扫大街,打扫卫生。别人哪个不是成天打扮得圪整整的,贵妇人似的打个小麻将,逛逛商场什么的,闲得都掉渣呢。”
“……找他?我又不是没找过,不顶用……人一有钱就变啊。”
“那也得找!当年你给他干活儿出事,他最后只给了咱五千块,打发讨吃的哪!害得你现在完完全全成了一个残废,啥事也干不了。你说,你不找他找谁!”爱武说到这里,突然很神秘地压低嗓音说,“那天我在街上听说,嘿嘿嘿,你们那个武强跟一个小女孩儿好上了!你猜她是谁?你一定想不到,嗬嗬嗬,是李庄的女儿!你说可笑不可笑?”
李庄也是贾岩的高中同学。曾经也跟贾岩一起伺候武强。他人没太大本事,也没技术,长得细杆苗条,但是个好人。他媳妇秀花样儿不错,人也好。贾岩也知道他们有一个女儿,好像叫茹月。从眼睛出事至今,有五六年不见了,没想到李庄这个女儿现在竟然跟武强有了一腿!贾岩吃惊不小。
更叫贾岩合不拢嘴的是,爱武说:“那个李庄现在也成了他们那里的副总了!”
“操!唉——管球他!”贾岩突然十分粗鲁地骂了一句。
中午爱武回家,就问倚在布沙发上低头抽烟的贾岩:“找武强结果咋样了。”
贾岩冷着眼,掉转身,不回答。
“哎,假眼啊,我问你话呢!”爱武挺着胸脯站到贾岩面前。
“我,我……不想去!”
“你咋就不去啊?”爱武依坐在贾岩身边,说,“不去,你能在别处找到营生也算,咱有骨气,有本事,有能耐,不依靠他!问题是,别处都不用你,工资低也不用你,你说不找他咋办?再说了,当初,你堂堂七级模型工,在哪个单位都吃香喝辣,挣高工资,谁想那个武强弄了个什么铸造企业,非请你去帮忙,简直赶上请诸葛亮的三顾茅庐啊。现如今,因为他,你公职早丢了,好好的一只眼睛也丢了,‘五险’更没人管,你说说,你不找他找谁去?”见贾岩一副待理不理的样子,爱武觉得自己干气也不是个法子,她灵机一动说:“再不行,哎,我给你出个主意,你找找李庄!那些年,李庄好像不是跟你关系挺好吗?依他现在这情形,他说话,肯定管用!哎,岩子,你也别耍清高,别端什么架子,你现在就这样还清高?狗屁都不是了。这社会,你不找人,啥事也难办哪!”
晚上吃完饭,相当于爱武拽押着贾岩,才去了李庄家所在小区。李庄家早不在过去拥挤不堪的四合院那间小厦房住了,现在搬到市里的高档住宅小区,进门手续繁杂而严格。几经通报,联系,他们才进入小区。小区隐掩在高大、辉煌、逼仄的楼影中,显得豪华而静谧。贾岩看看两个人黯淡的衣着,又看看手里拎的两兜苹果和香蕉,突然感觉特别寒碜。他不停扭头想退缩回去。爱武显然感觉到了。她不管贾岩的颓丧和畏缩,揪着衣袖,拖着他往前走。只是一再警告性叮嘱他,绝不能提孩子的事情。
李庄和老婆秀花倒是都特别热情,还像从前那样笑呵呵地跟他们嘘寒问暖,说了些爱武多少年没变还是那样年轻之类的玩笑话,又佩服贾岩有一手多好技术活儿。爱武说:“技术顶啥用啊,贾岩现在还不是当流浪狗,连个吃饭的地方都找不到。”并顺势说:“这次过来,就是想请李哥帮帮忙,给贾岩找碗饭吃。”李庄说:“我不过是个副职,你们知道,副职扯淡,副职都没什么实权,也起不了啥作用。不过,咱们兄弟姊妹一场,缘分啊,兄弟你有困难,我一定尽力帮忙!”话说到这份上,爱武识时务地站起来,看看贾岩又看看李庄两口说,“时候不早了,咱也别影响哥嫂们休息,我们该回去了。”李庄夫妇客气了一番,送贾岩和爱武出门。临上电梯的时候,爱武说:“庄哥,秀花姐,你们都回吧!如果有啥消息,及时通知我们一声啊!”
一路上,贾岩一直阴黑着脸,似乎比夜空还黑。爱武也不理他。
回到家,贾岩就憋不住了,瞪着独眼质问爱武:“找李庄?顶球用!可惜了我那一百多块钱的水果!”
“咋啦,你心疼啦?你咋知道就不顶用呢?”爱武反问。
“这你还看不出来?他明明是打官腔嘛!这把戏我见得多了。再说了,他球点本事也没有,就凭养了个出卖姿色的女儿,就叫我求他,我,我……”
“你看不起他不是?看不起他你也叫我住住那大楼房,开开那豪车呀!看不起他你也给我银行存上几十万几百万几千万块钱呀!看不起他你也叫我甭扫大街叫儿子甭在外地打工给你丢脸呀!呜呜呜,你个瞎了眼的,你看不起他?你看得起你自己这个穷样吗?呜呜呜,我跟上你满指望这辈子能吃香的喝辣的享享清福,可现在就差讨吃了,呜呜呜……”
贾岩怔住了。他看到爱武竟然气急而泣了。这倒十分少见。她边说边眼泪鼻涕涌得满脸,慢慢蹲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
每天,都没有李庄的音讯。
贾岩期望李庄能打来个电话,哪怕告诉他一声不行也行,可就是没有。贾岩心里埋怨爱武咋咋呼呼瞎张罗,就像病急乱求医,见佛就磕头,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他气恼爱武头发长见识短,也气恨自己,窝窝囊囊,这辈子真的是一事无成啊。
这天晚上,贾岩的手机终于嘹亮地唱起了歌,贾岩前趋几步,但还是被爱武跑过来迅速抓到了。一看,却是儿子星星的号码。
儿子硬邦邦地说:“我不想在郑州这个单位待了!工作忙,上班时间长,管得死,人们容易憋疯不说,还不开支,一拖三个月五个月,简直就看不见光明和前途。个别员工跳楼了,很多员工见势不妙也都跑了。”他也不想在那儿干了,他想叫父母帮忙,给在本地物色个单位。
爱武说:“宝贝儿子哎,你早该回来了!对象有没有呀,有就一块领回来,叫妈我看看!”
星星说:“我也想领一个,可你叫我跟谁搞呀?现在的女孩儿,都聪明着呢!咱这‘一光三无’,一没有有用的老子,二没有高大的房子,三没有气派的车子,人家眼睛瞄都不瞄,就只能打光棍了!”
爱武说:“儿子,别灰心,媳妇会有的,先回来再说,人生地不熟的,妈我早就不想叫你在那里待了。回来好,我跟你爸给你找单位。”她转过头,捂住话筒跟贾岩说:“我就不信了,一个大学生在咱这里就找不到工作!”
贾岩明白,儿子这事儿已经摊到了他头上了。真是一事未了,又生一事啊。他是不愿意星星回来的。“小讨吃啊,你回来干吗呀!”贾岩心里骂。但这话还不能明说,更不能跟爱武说。哪个当老子的不要儿子回家呢,这话叫人听了会当笑话的。唉,谁叫咱没本事还养了个儿子呢,只好尽力忙乎呗!
贾岩也想叫儿子进行政部门当公务员,这不是不可能,别听哪个说什么“缝进必考”,街口王老头就讲,他的一个什么亲戚、区委副书记的儿子,小中专,去年刚刚毕业就安排进了组织部。但仅有点“转折亲”据说就很难,必须花很大一笔钱不说,还必须找对人,硬人,特别硬的人。凭贾岩的能耐,既没钱,又没有直系的有权有势的亲戚,这事就不沾。趁早别想,想也是白想。他只有进人才市场。但在人才市场晃悠了几天,除了销售还是销售,其他的,应该叫劳动力市场才对,到处高薪招聘能吃苦的技工,说白了也就是招有劳动经验的熟练壮工。现在这种人才特别稀缺。像他儿子星星这样,学的是工业自动化,从小一天都没有好好劳动锻炼过,完全是个人坯子,腰软肚硬,坐个办公室或按个电钮什么的,还行,哪能受得了那个!
回家跟爱武讲说,爱武说:“要不这样,你跟李庄说说,你的事不好办就别办了,你这也干不了,那也干不了,眼神儿还差,可能真不好照顾,有难处,那就叫他帮咱的儿子吧,年纪轻轻精精干干的小伙子,总好安排些吧。”
贾岩对爱武这个建议虽然有意见,但还算认同。他轻轻点了点头。
星星回来的第二天晚上,武强竟突然给贾岩打来电话,直截了当叫贾岩和儿子都到公司上班!爱武激动地抢过贾岩手里的电话,急不可耐地嚷嚷着,问:“武兄弟你叫他们都具体干点啥呀?”武强呵呵呵笑着说:“嫂子,你家星星不是学财会的吗,就叫他进集团财务吧。贾岩呢,当工程监理,他干过模型工,有相关底子,应该没什么问题。”爱武高兴得脸都有些变形了,她喘着粗气,又陪着小心地问:“兄、兄弟啊,不瞒你说,我家星星实际是学工业自动化的,进财务能行吗?”就听武强稍稍顿了一下,“噢,学自动化的啊?不是也有财会电算化吗,都是计算机那一套,我看差不离,叫星星就进财务吧!再说,年轻人,学啥都快!”爱武这回吃了定心丸了,她大声地不停地感谢着武强,声音颤抖着,脸色少见的绯红。但她最后又像想起什么似的,有些娇怯地问:“武、武总啊,那,那他们工资都能挣多少啊?”武强哈哈大笑着说:“爱武啊,这你就放心吧,一点儿都少不了他们的!”
爱武没感觉到自己有多失态,但她看见,平时木讷的贾岩在一旁支棱着耳朵仔细听着,听到后来,那颗真眼里闪满了泪花,就连那颗狗眼也突突地跳着。
“啊呀哈,真是天大的喜事嗳!”爱武扔下电话,也不管别的,扑上去就抱着贾岩,在脸上叭地亲了一口,说,“武强这家伙,还真记着你这个老同学一家人啊。”
贾岩推开爱武,似乎有什么不满似的,摇摇头说:“这个王八蛋,还算有点儿良心!——不过,我觉得,还是人家李庄起了关键作用。”
“噢,是,应该是李庄!咱们专门求过李庄的。”爱武幡然醒悟似的说,但接着头便有些低,声音调子也降了,脸色也暗了许多,“唉,还是人家李庄说话顶事哪!”
“李庄?就是过去常来咱家那个李大爷吧?他现在干什么说话这么有风?”不知什么时候,星星从卧室里出来了。
贾岩话音很硬,“小毛孩,你睡你的觉去!刚回来,不乏啊!别的你少瞎掺和!”
星星不满了,头昂着质问贾岩,“我掺和啥了呀?啊?我操!就不叫人说话!你们说话吵塌了房顶,我能睡着?”
爱武怕爷俩争得过火,又出现过去针尖对麦芒要打架的情形,赶紧打圆场,她温柔地搂过星星说:“儿子啊,你甭理他,你爹他吃了枪药,经常就这样!刚才啊,有好消息,你和你爸,通知都能上班了!”
俗话说,好事连连。叫爱武没想到的是,大喜事还在后头。
一天贾岩回家说,武总要送给咱们一套大房子,拥福宫那儿,房子都装潢好了,家具也齐备。
“什么?拥福宫?一百三十平米的大房子?什么都有了?这是真的?!”爱武呆了。
“这、是、钥、匙。”贾岩盯着爱武,低声的一字一顿说,边说边慢慢从衣兜掏出一把金光闪闪的大钥匙,轻轻搁到小木茶桌上,“你要不要?”
“拥福宫那可是富人窝哎,谁不知道啊,武强给了我们那儿一套房?”口气虽然怀疑,但爱武还是猛地抓起钥匙,然后小心翼翼地捧住,一点一点,仔细盯着看。看看钥匙,她又看看贾岩,好像怀疑贾岩是不是在开玩笑,“真给还不要!球愣子才不要呢!”
贾岩绝不是喜欢开玩笑的人,爱武早就知道。贾岩的脸相也不是平时干瘦的模样,脸皮胀胀的,好像胖了一层,脸色红一阵青一阵地变着,那只好眼比假眼却更显呆滞。他呼呼喘着粗气,靠在沙发上。他呼地长出一口气,就像负重跋涉中的歇缓,说:“真的,武强今天专门带我去看过房子了。我不去,他非叫去。”
“啊……哈哈哈,看来,你贾岩这只眼也算没白给他武强做贡献啊!武强这才够哥儿们够义气!”
“贡献?义气?你这样看?我可一直安不下心来,我倒怀疑武强这是怎么啦!那些年,也是这只眼,我一分钱也挣不来的时候,求谁都不顶,武强也不是没求过,简直就求天天不应,求地地不灵,那个倒霉那个背兴!现在,一下子,武强又是给我和星星安排工作,又是给房子,倒叫我心里难受。我,我不知道这是福是祸。”
“哟——没想到好事临头,你贾岩倒成了哲学家了呀!啥祸不祸的,你住嘴!少说这不吉利的话。这就是喜事,这就是福!知道吗?这就是喜事,这就是福!这房子不要白不要,白给谁不要!这是你我这些年辛辛苦苦付出的回报,是老天爷长了眼啦!”爱武突然扑哧一声笑了,说,“哎,也真灵验哎!你还记不记得我曾经跟你说过,有次在路边碰见一个算卦老人,他说我四十五以后就能享福了。这不,今年,我正好四十五!咱们的好日子说不准真来了!”
贾岩看着爱武,面皮笑了笑,点点头,又摇摇头。
新房子贾岩不想去住,他觉得来路不明,心中一直有阴影。爱武也不住,是想给儿子星星留作将来娶媳妇用。二十四五的大后生,哪个当妈的能不操心。养老养老,养儿防老。爱武叫儿子回本地也就这意思。所以拥福宫那套房子也就成了儿子偶尔的住所。
爱武不知道儿子经常要加班,还是他愿意跟一帮年轻人在一起住单位宿舍,反正他很少回家,很少见面。经常的,倒是爱武给儿子主动打电话,想跟人家唠唠,儿子跟他老爸一样,也不耐烦似的口气。贾岩说:“你寡不寡?那么大小子了,成天打啥电话呀!”爱武完全不以自己小女人作态为羞,反倒乐呵呵的,“你个假眼!你懂啥?我只是想探探,星星什么时候给我往家里领媳妇!”
大约过了两个月时间吧,贾岩突然听同事说,星星跟一个漂亮女孩搞对象了。贾岩就悄悄打问情况,但在单位工地,什么也打问不出来。人们只看见女孩经常开豪车拉着星星晚上出去。这下爱武着急了,五次三番给星星打电话,星星先是不接,后来接起来,声音也很粗暴,很不耐烦,“妈啊,你这是干啥啊,八字还没一撇呢,我们只是朋友!”
“噢,朋友,朋友。朋友好啊!”爱武不敢乱问了。她知道现在的孩子都很逆反,特别讨厌大人干涉他们的私事,尤其是情事。
当家长的,大体知道儿子的动向就行了,就心里踏实了。
当儿子宣布要跟女孩结婚的时候,贾岩和爱武才知道,女孩正是李庄的女儿,那个小时候就特别漂亮的茹月,那个听说现在跟着武强的茹月。听到这个消息,爱武的脸当时就猛地凝固了一下,好在她体能充沛,运用热量及时化解开了。但贾岩就不行。贾岩一听说是李庄的那个女儿,他木然的脸一下僵硬,僵硬,并且继续僵硬,直到僵硬到扭曲,他对着儿子就恨恨地蹦出这么几句话:“我说我们怎么会这么顺当,原来……原来……”
贾岩捂住双眼,使劲儿拍打。
爱武怕贾岩气劲儿太大伤了身体,赶紧劝慰说:“人家儿子都看对了……”她又扒到贾岩耳朵跟前说:“咱们咋说,说啥啊!再说了,咱们是听说过有那个事儿。很多事情,人们根本不知道,不也就那样了!”
贾岩只好一句话也不说,什么也不能说,困兽一样在地上来回转,来回转。
突然,“嘣——”贾岩竟然把头重重地碰到了墙上。
他捂着脑袋,惨笑着,说:“这下好,我啥也看不见了!我啥也看不见了,这下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