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不得是什么原因了,妈妈狠狠打了我,我决定离家出走,我想让妈妈知道我对她的不满。
主意拿定,我便不再哭泣,心里盘算出逃哪里。姨家大约七八里路,可是,去姨家要通过村里大街,有人会看到我满脸泪痕,会问我怎么了。我可不想让别人看到我哭了,也不想让他们知道妈妈打了我,更不想让他们知道我出走姨家。那样,我还没到姨家,家里人就会骑着车子追到我,那样的出走就太没有意思了,回去后母亲还不得再责骂我几句?我决定找爸爸去。爸爸在二十里外的单位上班,那里有宽大的办公室,有很多报纸,院子里有伞一样的龙爪槐,还有一棵不知名的树,结出像花椒一样的果实。秋天时,树下洒满血红的树籽。
我停止哭泣,偷偷溜出来,向西坡走去。
再有几步,村子就被挡在这个土岭后面了,身后并没有人来追我。这是十月的上午,太阳暖洋洋的,家里人和邻居都不在家。
我有些迟疑了。爸爸的单位在二十里外,我只知道必须路过的几个村名,还要挽起裤管趟过一条河。西坡顶上是一条很宽的土路,我慢慢挪腾着,每当遇到人,我会扭转身,或是低头摆弄路上的石子、车前子,直到他们过去。我希望家里人能够发现我的企图,追上我劝我回去,这样妈妈就会很难过,我也不至于走太远的路了。
哪怕从她那里看我,像是一条卧在后塄的狗。
我决定到坡顶上去看看。说不定妈妈这会儿才发现我的出逃,正在追我的路上。
村子从土岭的边缘渐渐浮现。先是东头的三层楼,后是姥姥门前槐树上的老鸹窝、大队部的高音喇叭,小学校里的旗杆,大半个村子贴着地塄的边界了。坡底,邻居家的四眼狗摇着尾巴,跑到对门,惊散了正在觅食的几只母鸡。谁家的捣蒜声响起,急促而激烈,肯定是她家男人的大手。坡上一个人也没有,我有些失望。
这是一块很长的地块,秋收过的地里已种了麦子,麦苗还未出土,地垄整齐地划向远方,延伸到北边的地头,那边是一道深沟。我有些累了,但还是选择每步跨一垄向后塄走去,怕自己不加选择的步伐压折刚刚长出的麦芽。
坐在地上,后背暖洋洋的。想起妈妈的巴掌,严厉的斥责,自己满腹的委屈,又想起和爸爸的交流,责怪或者赞许只是一个眼神,眼泪扑簌簌从眼眶跌落。望望远处生产队的那条大路,希望收工回家的小姨能够发现我,哪怕从她那里看我,像是一条卧在后塄的狗,这样想着,迷糊着。不知过了多久。等我再睁开眼时,满眼的湛蓝就在我的眼前,好像被我睁开的眼帘惊吓得后退了一小步,却又在一小步外看着我,若等我再闭上眼睛,它还会合拢上来,我有些惊呆,生命中没有过这样的澄明、透彻、纯粹。直到我看到褐色的土地,遥远的麦垄沟,才明白自己刚才靠着后塄睡着了。
我有些害怕,一个人在漫天野地待了这么长的时间,竟然没有人发现我。随即,又被一种英雄主义情绪所感染,竟然是一个人,在这漫天野地的后塄待了这么长的时间。
就在我熟睡的时刻,一只狼经过我的身边,它最初是远远地发现了我,走过来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定定地看着我,它不明白,怎么会有一个人以不设防的方式等着它,它一定是想到了我觑着眼睛等他靠近,将它擒拿,或许身前会有一陷阱,身后有一哨棒。它谨慎而又警觉地看着我,却不敢向我发起攻击,它感到了我的准备,它决定不冒险。随后,它远远地溜着地边走过,留恋而又警觉地回头张望,担心我对它的进攻。当然,这只是我的想象。我不知道在我睡觉的时候有没有这样的情景,或许比这还要惊险。
我起身,拍拍身上的土。真的饿了,我必须回去,我想到妈妈每天辛辛苦苦地上班,下班后还要关心我们姐弟三个的学习、成长,是的,妈妈很不容易。
我溜着墙根儿先回到姥姥家,一家人对我的突然出现惊呆了,妈妈抱着我号啕大哭,姥姥眼里噙着泪数落妈妈,连姥爹①也红着眼睛愤愤地看着母亲。
①姥爹:即姥爷,方言称谓。
后来我才知道,就在我睡在后塄的时候,家里人分别到姨家,爸爸工作的单位,连不常走动的亲戚家也去过了,都没找到我。
我也哭了,为他们对我的歉意所感动,眼前却是那片湛蓝湛蓝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