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纸上写:
“你说,很多年以后,会有人想起我,想起我曾经活在这世上的困顿和哀伤吗?”
郁郁而终不是我允许的结果,或许需要活得很久很久才可能抵达。那就,活得久久的。
午后,从漫长的睡眠中醒来。
中途手机振动,回完简短的信息又继续入睡。直至黄昏,打开冰箱,摘豌豆角,剥毛豆,打鸡蛋,将蔬菜、瘦肉、蓝莓一一洗净。
看似平凡的傍晚,却是记忆里这七八年来,心力和脑力最好的几个时辰。
我对此感到分外平静,又分外欣慰。
这份平静不是漠然,是久违的,甚至我认为不再能回归的、身心俱满载的高能量,所带来的平定和沉静。等过阵子忙完手头的事,我再坐下来同你细细讲,讲什么都好。
有太多的话想同你讲,有太多想写的文章,想读的书,想藏起的落日与晚风。宇宙浩瀚如斯,我若是粒尘埃,竟飘来有生命存在的星球。
“吾心自有光明月,千古团圆永无缺。”
看阳明先生的《传习录》,得知他与弟子徐爱相知相惜的师生情谊,得知他拖着年老的病体仍前去平叛,第二年死在路途上。
他说: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阳明先生逝去的那年,张居正四五岁。
他已有神童美誉。
阳明先生是圣,张居正是活生生复杂的人,海瑞是清流标杆。我在今年之前,对历史停留在应试的枯燥背诵上。翻开历史,能增进力量和勇气。
如果自觉郁郁失意,又或是生之乏味。那不如承认自己是废物,坦然放弃不甘。
司马迁受腐刑之辱,仍活下来,只为完成《史记》。
我竟是到今天,方深切体味少时历史课本所学的意义。看他们的人生,满目遗憾,没有看过谁是圆满一生,这些青史留名的人物在历史上的记载也仅寥寥数语。
所以吾等碌碌庸才,求何圆满。又岂能因不得圆满,而潦草胡乱平生。
我认为张居正料到自己死后的下场。官场多年他城府极深,左右逢源趴着蛰伏,马屁拍得绝好,直到一步步走向内阁首辅。
他开始站到整个利益集团的对立面。他当真预料不到万历的叛逆吗?恐怕他是最了解万历的人。虽如此,他仍走完孤臣之路,不为自己留余地。
“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
容我唯一一次高攀,隔着历史且伴随身份、性别、年龄的巨大差异,我仍深感理解,懂得他。人都会死。然,张居正闭眼的那一刻,此生足矣。尽管死后抄家全族,长子自杀,次子充军,后人饿死。他知道这些后果恐怕会发生。
“吾往矣。”
张居正穷尽半生所推行的改革,在历史课本中只留下一句话——张居正死后,除一条鞭法外尽数废除。
如果穿越时空,苏东坡、辛弃疾、王阳明、张居正,最想见谁?这很难选,我选饱受争议的孤臣张居正。
“手扶日月,照临寰宇。”
他,强、惨、狠、正。
千百年浪淘沙,这些在文坛政坛挥下浓墨重彩的文官集团,何止文章和丰碑永流传。他们的个人魅力,他们的坚守,站在千百年后的光阴,读到这些他们身上的桩桩件件真实发生过的事情,令人痴迷。
上月,母亲叮嘱我,将手机里她所发外婆弥留之际的图片删掉,我舍不得。
母亲说:她也不想你记着她最难堪的样子。
我只好删了。
外婆来梦里看我了,在她过世后的一年。终于梦见她了,安详圆润笑眯眯的脸,应该过得挺好。
梦里我边欣喜喊着我外婆好着呢,边浮现那最后一面。不对,那是错的,我的外婆好着呢,好着呢才是真的。
梦好短暂啊,匆匆一面。
像是特意来叫我别难过。
她病了数年,我经历几次麻醉手术,已记不得她早年模样。这一梦,梦见的是我阔别多年的外婆。我恍惚记起她最年轻的模样,尽管那时她已六十多岁。
醒来我提笔,只有这段话——
“余幼家贫,每逢三节父母携余及弟省祖母。祖母怜吾等瘦怯,密以冰糖、芝麻糍粑、云片糕、荔枝干吃食,另塞三五块钱。何谓佳节,省祖母则为节。祖母逝,余再无三节矣。今逢端午,衣食无缺,独思祖母,独思冰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