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利万物而不争,有净有脏,也分生熟。在我的家乡,“熟水”二字有别样的含义。
和熟饭一样,熟水是指煮熟了的水——开水。但我们那边的
人偏不这么说。提到开水,往往以“茶”代之。在我的故乡,有人热情地拉你进屋喝杯茶,千万别指望水杯里能浮起一星半点儿茶叶,保准让你大失所望。条件好的人家迎宾待客,上茶水时会另作一番特别的解释:“这是茶叶茶。”这样,杯子里才会出现茶叶浮沉的景象,客人才能喝上一口真正的茶水。
“茶叶茶”,是不是有点儿绕?也许,这就是语言多样性赋予方言的魅力吧,透着生猛的烟火气息,寄寓着别样的乡土趣味和人生况味。
问题来了,请问聪明的读者:“在我们那里,凉白开怎么说?”一定难不倒学识渊博、融会贯通的你。对了,就叫凉茶,或者冷茶。
在我们那里,熟水是熟悉的水,是不陌生的水,与之相对应的,是外来的“生水”。
在村小上学时,有次上科学课,一位新来的老师站在讲台上,口若悬河,普及着饮食卫生知识,教我们不要喝生水,惊得大家目瞪口呆,个个尖叫不已,声浪似乎要掀翻破败不堪的教室里那漏风漏雨的房顶。我们理解的生水不是没煮开的水,而是井里、池中以外的陌生水、外来水,通常是成灾作害的洪水。那是洪水啊,怎么能喝?就算池塘里的水也只能牛饮,不能人喝。这样的常识还要老师一本正经地在课堂上讲吗?简直笑掉大牙。
无奈,老师暂停下来,耐着性子教我们甄别生水、熟水,告诉我们它们的本义及与方言含义的区别。他手执教棍,重重地敲击黑板,示意我们安静下来,认真地对我们说:“同学们,生水就是没有煮开的水,不是我们平时说的那个意思。就算井水,也不能舀起来就喝,要烧开才行,否则肚子里会长虫子。”话音未落,大家一哄而笑——喝了这么多年的井水,也没听说谁肚子里长虫子啊。
我们都把老师的话当成耳边风,回到家里,灌一通井水,管饱,管够,甜润爽心。心想:井水都不能喝,世界上还有什么水能喝?
熟水,没有人不熟悉它。
来自天上,储在井里,流入池塘,汇入北港(家乡一条小河的名字),迤逦数十里,混入抚河,在南昌与赣江汇合,注入鄱阳湖后,与长江汇合,流向大海。而生水大多从汝河汹涌而来,有时是汪洋般的洪水,倒灌入村,无情地肆虐,溢满池塘,淹没陆地,村子像长在水里似的,让人不得安生。
人们讨厌生水,没啥用,只会害人。熟水则不同,亲切可人,浣纱、洗衣、濯足、灌溉……春来放养鱼苗,年边上放干水来捉鱼,千百年来例行的年俗,以“年年有鱼(余)”的名义搅闹农历新年。
落大雨时,池满沟满,水溢一片,村里人会自我安慰:“没关系的,熟水马上就会退去。”果然,半晌后,水复原位,池塘里泛满金光,仿佛给村子送来万贯财宝。所谓的内涝,被我们戏称为“熟水听话,不会害人”。
农业社会靠血缘维系,于是,人们喜熟厌生,排斥外人,发展到今天,依然留下千百年沉淀下的隐秘痕迹——办什么事不是想着按规矩来,首先想到的是找熟人帮忙。其实,熟人有好也有坏,所以才有“杀熟”一说。掀开某些熟人虚伪的面纱,背后显露出刀剑的冷光,让人不寒而栗。
在我看来,熟水要比熟人更可爱,更有意思。走遍万水千山,喝过各个地方的水,总感觉故乡的井水更甜。
比熟水更有味道的,是孩子们的自来熟。
女儿幼年,睡前除了跟我道晚安外,会一一向她所有自来熟的物品打招呼:“晚安,小羊(她的布娃娃)!晚安,星星!晚安,窗户!晚安,被子!晚安,吊灯、床……”因为孩子的自来熟,感情如水漫过城市夜空,给冷漠的水泥森林带来几许温暖。
世上的熟人啊,若是融入了熟水的有益无害,再添一点儿孩子式自来熟的温情,那该是怎样一番风景啊!想想都觉得妙不可言,别样的纯真自然,透着无以复加的美。
无法融入的遥远故乡,不能直饮的有情熟水,就那么一滴,长成我心头的一颗痣,那是大地之神赐予我生命的原初DNA。恋恋渐行渐远的故乡,念念故乡怀抱里那一汪明澈的熟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