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高中入学快两个月了,几乎没有人叫出过林果的名字。
她按时完成作业,按时做值日,按时到校,不旷课、不早退,循规蹈矩,的确很难被惦记。
渐渐地,林果都快忘了被别人叫起的感觉了。
晚上,她涂保湿面霜的时候,看着镜子里那个样貌平凡的自己,突发奇想地叫了一声:“林果。”
空洞的声音被围困在密闭的房间里,从墙的这一头撞到那一头,她差点没被自己尴尬死。
再也不做这么羞耻的事了。林果暗暗发誓。
那天晚上,林果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的名字被写在一张纸片上,顶端穿了绳子,系在一棵松树上。一阵强风吹过,纸片飞远了。无论她怎么追都追不上。
这个梦让林果很累,被闹钟吵醒的时候,她努力掀起沉重的眼皮,迷迷糊糊走进隔壁房间,拍了拍床上蜷成一团的小人:“米多,起床了。”
“我不要!”小男孩崩溃地喊,“我不要起床,我不要去幼儿园!”
“乖啦!大家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你不去幼儿园就只能一个人在家里哦。”林果敷衍地重复着每天早上都要说一遍的话,拽着还在哭喊的小朋友起身。
“陈米多,快起床!”
在林果姐姐的一声呼喝后,抗议失败的米多乖乖就范了。
十五分钟后,林果左手拎着牛奶面包,右手领着四岁的米多出门了。
在一众送孩子的家长当中,穿着高中生校服的林果有些显眼。但现在,基本已经没有人再向她投去异样的目光了。甚至还有家长热络地主动与她搭话:“今天也是小姨送米多上学啊。”
林果报以羞涩的笑容,在学校门口跟米多再见,看着他不情不愿被老师带进教室后,她走到一旁的公交车站等车,突然看到一个眼熟的面孔。
是与她同班的程宿。
他臭着一张脸,手里牵着一个正瘪嘴抽泣的小女孩,女孩扎着两个小辫子,怀里还搂了一只粉兔子,跟一旁眉眼冷硬的少年形成鲜明对比。
“舅舅拜拜。”小女孩奶声奶气地说。
“拜拜拜拜。”程宿不耐烦地回了一句。
林果不自觉地扬起了嘴角。班里那个总是耀武扬威、吆五喝六的少年与眼前的“舅舅”重叠在一起,真挺好笑的。
“哎!别笑了,你的牛奶面包吃不吃?不吃卖给我吧。”
林果愣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程宿是在跟自己说话。
“呃……”她摸了摸自己空空的肚子,诚实地回答,“我要吃的。”
“那分我一半总行吧?”程宿朝她伸出手,“毕竟大家是同班同学。”
他竟然认识她?
林果一激动,真就掰了一半面包给他。
程宿三下五除二塞进嘴里,口齿不清地说:“今早上起晚了,没来得及吃早饭,这个点儿去哪儿买吃的都得迟到,最近教务主任天天在学校门口堵人,我可不想被他碎碎念,烦死了。”
林果看着残留在他嘴角的红色果酱,实在忍不住提醒道:“那里……那里有东西。”
程宿不拘小节地伸手抹掉,正巧公交车进站。他往前走了几步,又回头招呼林果:“你不走啊?”
林果回过神,朝打开的车门跑过去。
正值早高峰,车厢里很拥挤,程宿站在林果身后,喷出的气息落到她的头顶,热热的。
“那个小不点,是你什么人?”他毫无征兆地出声问道。
“我外甥。”林果乖乖答道,“读高中之后我借住在姐姐家里,正好学校方向跟小外甥上学的幼儿园一致,时间也吻合,就顺便送他上学了。”
程宿“扑哧”笑出了声:“我就问你一个问题,你回答这么多干吗?”
林果有点窘。她垂下头,不说话了。
“不过……”程宿再度出声,“我们还挺像的。”
林果大惊失色,她跟程宿完全是八竿子也打不着的两个人,他们怎么可能相像?
到站后,程宿从她手里抢过了那盒一直忘记喝的牛奶:“我看你也不饿,送我吧。”
林果的手指动了动,掌心空了。
2
林果也没想到,进入高中后,她接到的第一个同学打来的电话,来自程宿。
大清早的,他着急忙慌地问她:“幼儿园布置的作业,那个什么冻冰花,你弄了没有?帮我带一份。”
冻冰花是幼儿园的一项主题课程,要求把两朵塑料花瓣分别泡进加了水的量杯里,然后冻进冰箱,一份留在家里玩,一份带去学校供小朋友们观察。
“可是……”林果看了看米多,“那不是我的东西,我不能做主吧?”
“你这丫头死脑筋啊,你先借我一份,放学我那个冻好了,再还你不就行了。”程宿没好气地抱怨,“谁让你昨晚不提醒我一下,搞得我这么被动。”
林果很无语,这事怎么还怨到她头上了?幸好米多够大度,愿意拿出一份给程宿救急。
他们约在学校门口“交易”,小女孩拿到冰花之后顿时恢复了笑脸,程宿也暗暗舒了口气。
一起回学校的路上,程宿还是站在林果身后,他从裤兜里掏出两袋草莓形状的饼干,绕过她的肩膀,丢到她手里。
“给你。”
“什么啊?”
“谢礼。”
“呃……”
“你别看这玩意小,很贵的,都是我姐买给好好的进口零食。”程宿很认真地说,“吃吧,听说添加了很多好东西,吃了长智力。”
林果汗颜。她还记得上次考试程宿拿了倒数第一,他才需要长智力吧!
下车后,他嘱咐她:“晚上六点半在幼儿园旁边的炸鸡店见一面吧,我把东西还你。”
林果点点头。
“啧!”程宿看着她,突然咧开嘴巴笑了,他伸手从后面撸了撸她的头发,感叹,“真闷啊,你这丫头。”
程宿虽然看起来吊儿郎当的,但还是很守信用。
林果到快餐店的时候,发现他已经在位子上等她了。学校下午五点半放学,七点上晚自习,他其实可以直接把东西带到学校给她,就不用这么来回折腾了。
林果支支吾吾地说出自己的见解后,程宿看着林果,摇头:“那可不行,我是出了名的坏学生,跟你牵扯会带来很多麻烦的。你在学校也要假装不认识我。”
林果呆了呆,说:“好的。”
程宿又被林果逗乐了:“真听话,你比我那个小外甥女好管多了。”他把店员上来的炸鸡套餐往林果的方向推了推,“吃吧,请你的。”
林果也没客气,自从米多三餐都在幼儿园吃饭之后,她很久没有吃肉了。毕竟不是住在亲姐姐家,她也不敢挑三拣四的。
妈妈遭遇事故去世之后,林果最大的改变就是不会提要求了。
父亲要再婚,她同意了。
对方是比父亲年长十岁的阿姨,她的女儿比林果大十五岁,已经在市里结婚成家。
林果中考时发挥得不错,考进了市一中,正好离姐姐家不远,家人商议,让她省下住宿费,借住在姐姐家。
哪怕她的房间是逼仄阴暗的杂物间,她也同意了。
总的来说,她其实也没有吃什么苦头,继母和姐姐对她也算过得去。起码米多喝不完的牛奶,姐姐都会给她喝。但她就是觉得有什么东西改变了。
她再也不使性子了,再也不会说“不”了。
总是唯唯诺诺、小心翼翼地,虽然并没有人责骂过她。
“你还挺能吃。”程宿看着她面前堆起来的骨头,扬扬眉。
林果饱餐一顿,心情好得不得了。晚自习放学后,她拎着程宿还回来的冻冰花走进米多的房间,发现他居然还醒着。
“米多,小姨借你的东西还回来了哦。不过有点化了,我重新帮你放进冰箱冷冻吧。”
“小姨。”米多叫住打算转身的林果,睁着无辜得大眼睛,神秘地对她说,“今天幼儿园老师给我们上了绘本课,我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了。”
“嗯?”林果扬起嘴角,惊讶地反问,“什么真实身份?”
“灰姑娘。”米多大笑起来,“小姨就是住在锅炉房里脏兮兮的灰姑娘。”
林果的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
3
林果花了两分钟给自己剪了个头发。原本已经留到脊背的长发,被她一剪子齐了肩。
灰姑娘是长发,但她不是。
因为没有经过专业的修剪,林果的学生头看起来憨憨的。不过她倒是无所谓,反正也没有人会注意到她。
可惜,这个想法还没有持续半小时就被打脸了。
在送完米多转身的间隙,林果又碰到了程宿。
他指着林果狂笑,笑了足足有五分钟,惹得旁边的人不断侧目。林果嫌丢脸,只好拉起自己外套上的帽子罩到头顶。
“你看起来更笨了。”程宿终于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认真点评。
林果懒得理他,扭身上了公交车。
程宿跟在她身后,歪了歪头,问她:“怎么了你?有什么想不开的,跟哥说说。”
林果咬着嘴唇,忽然觉得特别委屈。她的眼睫颤了颤,半晌才憋出一句:“我不想当灰姑娘。”
程宿不置可否地冷哼一声,隔着帽子拍了拍她的脑袋:“做什么春秋大梦呢?你想当灰姑娘也当不了,这世上哪里有王子会赶来拯救你?”
林果怔了怔,忽然觉得程宿说得挺有道理的,她忍不住弯起了嘴角。
程宿望着破涕为笑的林果,无奈地摇头:“真搞不懂你们这些奇奇怪怪的女孩子。”
林果不知道别的女孩子都是怎样的,但是她想,她们应该不会像她这么奇怪。比如:她最喜欢课间站在楼道的窗口往下望。
每当那时,校园里会出现此起彼伏的呼唤声。
“李响!”“徐畅!”“申奥!”“邓子轩!”……
被叫住的人会在此时扭过头,以各种方式开心地回应对方。
林果羡慕那些被叫到名字的人,但从没有人叫过她。
如果她还在县城读高中,至少会遇到几个初中同学,但来到这里,一切都成了陌生的。大半年过去,依然陌生。
她没能融入新的校园生活,就好像她根本没能融入新的家庭生活。
林果总觉得自己游离在边缘地带,越努力走进人群,越偏离正轨。
她绕在一个圈外面,饥渴地聆听着里面的欢声笑语,竟然慢慢也觉得有一点快乐了,哪怕那些快乐与她无关。
正当林果沉浸于自己的思绪中,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呼喊:“林果!”
她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闭上眼睛晃晃脑袋,那人喊得更急切了。
“林果、林果、林果……”
在一串名字的攻势下,林果下意识地抬起头,一颗篮球“砰”的一声砸到了她的脑门上。
巨大的冲击让她眼前一黑,坐到了地上。
她回过神来时,发现身前围了一圈人,脸最大的那个是程宿,他离她很近,看到她清醒了,眉毛一皱,怒了:“我叫了你那么多声你都没听到吗?”
林果蒙蒙地问:“刚刚你叫我了?”
“对啊!”程宿还是很气,“我叫林果、林果、林果,结果你还跟个木头桩子一样在那儿,看吧,被砸了吧!”
说着他又转头朝肇事的男生吼道:“叫你不要在楼道里打球偏不听,楼下那么大球场不够你祸害是吧?”
男生自责地抓了抓脑袋:“我又不是故意的,手一滑就……”
他弯腰,审视着脑门红了一大片的女孩,问:“林果,你没事吧?”
“怎么可能没事?”程宿抢话道,“砸你一下试试有没有事。”
终于弄清状况的林果垂下头,轻轻吸了吸鼻子。
男生们立刻慌了:“哭了哭了,这可怎么办?”
“你哪儿不舒服?头疼是吗?”程宿连忙问,“要不带你去医务室看看吧?”
林果扬起沾满泪痕的脸,笑得比哭还难看:“我没事,我还挺开心的。”
程宿愣了几秒钟,起身冲着旁边的男生摊摊手,正色道:“完了,真砸傻了。”
4
林果很快就证明了自己没被砸傻。
幼儿园万圣节要举办狂欢派对,特意邀请家长们参加,米多的爸妈忙着加班,任务自然落到了林果头上。
而程宿的姐姐因为马上到预产期了,正在家静养。除了程宿,没人有时间陪好好参加活动。
本来他以为,所谓的派对不过是大家一起吃吃喝喝就完了,哪知道,老师要求所有人,包括家长在内,都要盛装打扮。
小朋友的cosplay(角色扮演)服装,他们的家长倒是都提前准备了,但林果和程宿的衣服,他们便默认他们自行解决。
程宿在电话里跟林果发牢骚:“又不提前说,临时通知我,就这一晚上时间,我上哪儿准备衣服去?”
林果想了想,试探地开口:“要不……我给你准备一件?”
程宿来兴致了:“你还会做衣服?”
“别抱太大希望。”
“那行!”程宿想当然地忽略了林果的不自信,“全部交给你了,明天见。”
可惜第二天傍晚,看到林果手里那条巨大的深蓝色披肩时,程宿的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这什么啊?一块布?”
“呃……”林果挠了挠后脑勺,安抚他,“其实,这不是一块普通的布,它是可以……”林果说着拿起自己那块一模一样的,直接盖住脑袋,解说道,“这样……这样……然后再这样……就好了。”
程宿和两个小朋友吃惊地看着她,全部呆住了。
林果紧张地问:“怎么了?我‘COS’(扮演)的是《千与千寻》里的无脸男啊。不像吗?”
程宿狂笑起来。他拍着林果的肩膀,给予了很高的赞赏:“绝了,林果,你真是绝了。”
直到林果按照自己的方法给程宿装扮好之后,才明白他为什么觉得自己绝了。
原来是丑绝了。
他们没有配套的面具,只能用化妆品大致在脸上修饰一下。而且,林果忘了考虑程宿的身高问题,虽然披肩已经足够大了,但是程宿比她高了快一头,他披上长度只到膝盖,看起来像是很用力地装扮过,可惜扮得四不像。
在两个小朋友疑惑的眼神中,他们就这样入场了。
尽管很多家长都装扮得很敷衍,但看到林果和程宿,还是会不自觉地自信起来。
受尽了嘲笑之后,程宿咬牙切齿地小声质问林果:“你就不能正常点,找两个披风,我们扮个公主王子什么的也比现在强吧?”
林果很无辜:“我的确这么想过,但你说过,世界上没有王子。”
程宿默默翻了个白眼:“难道世界上有无脸男吗?”
林果想了想:“哦,好像也没有。”她看了看程宿不满的模样,不服气道,“反正……至少我想到了办法,可你连办法都没想到。”
程宿捏了捏拳头,简直要气吐血了。
活动结束,小孩子们都玩累了,吵吵闹闹地要抱抱。
林果吃力地背起米多,程宿轻松地抱着好好。他们住的小区离得不远,两个人沉默着往回走。
气氛尴尬,林果没话找话:“今天我还挺开心的,呵呵。”
程宿冷哼:“你应该说,今天我们还挺丢脸的。”
林果耸耸肩:“两个人一起丢脸也挺好的,杀伤力减半。”
程宿“嘁”了一声,没反驳。
他们路过一家新开的游泳馆,发传单的小伙子热情地跑过来,招呼道:“儿童游泳,办卡优惠。”
“不办!”
两人异口同声地拒绝之后,相视大笑起来。
林果看着少年眼睛里闪动的星光,忽然间相信,有些快乐也开始属于她了。
“周末我生日,叫了朋友们来家里聚聚,你敢不敢来?”
林果愣了愣,忽然笑了:“有什么不敢的。”
“行,那就等着你了。”
5
可惜,林果失约了。尽管她周六特意跑出去选好了生日礼物。
但当她拿着包装精美的漂亮护腕走进家门后,敏锐地察觉到了气氛不同寻常。
姐姐一脸严肃地坐在客厅沙发上,听到门响,趴在地毯上玩玩具的米多回头看了她一眼,迅速起身跑进了自己的房间。
“林果。”姐姐叫她,“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林果顺手将礼盒藏到身后,走过去。
“我和我妈商量了一下,觉得下学期还是让你转回县里的高中比较好,你爸也同意了。”
林果吃了一惊,问:“为什么?”
姐姐审视了她几秒钟,才答:“我毕竟不是你的家长,就算担着姐姐这种称呼,其实你我都明白,我们的关系并没有那么亲,很多话我都不方便说,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把你送回去比较好。”
这话让林果听得云里雾里。她沉默了半晌,小声道:“姐,让我回去也没关系,但我想知道原因。”
姐姐拿起放在沙发上的手机,解锁后,掉转屏幕展示给她。
屏幕上的背景是幼儿园的万圣节活动,相机定格的那一瞬间,正好是程宿帮她清理弄进眼睛里的面粉。
如果不是看到这张照片,林果都不知道,他们的姿态看起来竟然如此暧昧。
“姐,你误会了,这个男生是米多同学的舅舅,我们……”
“你不用跟我解释的。”姐姐语调平和地打断她,“你也看到了,我和米多爸爸平时工作都很忙,我们没什么空余时间关心其他事。”
林果一下子明白了。她其实就属于“其他事”的类别。
姐姐继续说着:“期末考试之后,你爸会来接你。你最近还是安心应对考试,反正东西也不多,没什么需要特别整理的。你从客厅拿走的那三百块钱,我不会告诉你爸的。”
“什么三百块钱?”林果面露诧异,“我没有从家里拿过钱啊。”
“是吗?”姐姐的语调里充满了讥讽,“那你万圣节装扮的衣服哪来的钱买的?你手里那个东西,是给那个男生的生日礼物吧?米多都告诉我了。”她看着林果,扬了扬嘴角,“小孩子不会撒谎的。”
林果想反驳说那两条披肩是饰品店的打折商品,店主还为她抹去了零头,总共花了四十块而已,至于生日礼物,也是她克扣了自己半个月的零用钱买的。
她知道自己的处境,也从来没有麻烦过任何人,但,即使已经那么小心谨慎地踩在一条狭窄的钢丝绳上,战战兢兢地追求平稳,还是轻易就能被推落悬崖。
她接受了。
成长都是被迫的,但没关系,长大后就会自由。
林果攥着那个礼盒回到房间,用那把剪掉长发的剪刀,将那双护腕耐心地剪碎。
第二天一早,林果照例送米多去幼儿园。
四岁的小男孩一反常态,情绪低落。林果问他:“米多,你怎么了?”
“小姨……”小男孩欲言又止,“你被我妈妈赶走了吗?”
林果弯起嘴角,露出苦涩的笑容:“这就是灰姑娘的下场吧。”
“不是啊。”米多天真地反驳,“灰姑娘的结局是她和王子过上了幸福美满的生活。”
林果的眼眶忽然热了热。可惜,世界上根本没有梦幻的童话,只有残酷的真相。
快走到幼儿园门口时,米多忽然停下了脚步,从羽绒服口袋里掏出了几张粉色纸片,递到林果眼前:“我在客厅桌子上发现的,叠小船的时候不小心撕坏了,但是妈妈说那些都是很重要的钱,我怕被揍,就说是被小姨拿走了。”
林果看着那些摊在小小掌心里的百元纸钞碎片,良久后,她伸手将那些纸片抓起来,说:“那小姨就真的拿走了。”
“好!”米多眉开眼笑,像是交出去了什么坏东西。
6
放了程宿鸽子之后,林果和他再也没有说过话。
偶尔在幼儿园门口遇见,林果也远远地躲开了。到了学校里,程宿则会远远躲开她。
他们默契地疏远了对方。
林果卖力地复习,全身心投入到备考中,每时每刻都伏在课桌上做题,连走路也塞着耳机练习听力。因此,现在的她看起来更没有存在感了。
但除了她,周围的一切似乎都没有什么变化。
课间,仍会出现此起彼伏的呼喊声,很多个名字被人抛进空中,回应的那一方总能精准地接住。
喧嚣、嬉闹、欢笑,那些嘈杂的声音都与林果无关。她固守着小小的书桌,一动也不敢动,唯恐被人发现她微弱的自尊心和伪装的平和。
期末考试结束后,当晚晚自习要开寒假前的班会。
趁着上课前的空当,林果拿着那三张早就从银行换好的纸钞,去超市买了两大袋零食,拎回了学校。
她在班里每个人的座位上都放了一些吃的,不管别人如何惊诧地追问,都只是笑笑。
等袋子完全空了之后,林果站在教室中央,笑着说:“这段时间承蒙大家照顾了,下学期开始我就不在这里读书了,我们有缘再见啦!”
“哎,林果,你准备去哪儿啊?”
“怎么这么突然啊?林果,你学习那么好,班主任怎么舍得放你走?”
“不管怎么样,林果,祝你前程似锦啦!”
“一定要考上理想的大学啊,林果!”
……
林果终于体会到了被关怀的滋味。她还记得,上一次是妈妈的葬礼,亲戚们围着她左叫一句右叫一句,哀叹她没了妈妈以后可怎么生活。
但葬礼结束,她再也没有见过那些人的面。
眼前的这些同学,或许以后也很难遇见了,但林果不贪心,只拥有美好短暂的这一刻,她就满足了。
她审视着面前的每张脸庞,最后停到坐在教室最后排的程宿身上。
他的嘴紧紧抿着,表情难得变得很阴沉。
程宿是唯一没有拆开零食的人,林果别过头,垂下了眼睛。
并不是所有人都在欢庆她的离开,这个发现让她感动得一塌糊涂。
十六岁的冬日夜晚,林果完成了属于自己的成长告别。
她背着书包踏进漆黑的夜幕,将那个不知意义的对视放进记忆的匣子,封存。
在回家的大巴车上,父亲局促地坐在她身旁,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林果把头扭向窗外,看阳光安静地落在光秃秃的枝干上,想起有个男孩曾在生日那天气急败坏地发了好多条微信语音给她:“林果、林果,呼叫林果。”
“林果、林果,你再不来就死定了!”
“喂,林果,你还来不来,好歹说一声啊!”
“林果、林果,我一直在等你切蛋糕呢!”
“告诉你,蛋糕已经没了,炸鸡也没了,可乐也没了,林果,你就饿着肚子吧。”
“林果,你这个胆小鬼。”
林果闭上眼睛。
失去妈妈之后,她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惧怕分别了。她总觉得,与母爱相比,什么样的感情都是浅淡的,了无痕迹的。
但是为什么,一想到再也不会有人那么急切地一声声地叫出自己的名字了,她就这么难过呢?
7
回到了熟悉的地方,林果的生活并没有迎来想象中的转机。
不过,像是已经看过了最美的风景,对于现状,她已经不觉得失落了。
高中是一个很适合隐藏自己的阶段,哪怕独来独往,哪怕整天闭口不言,只要埋头于书本,就好像所有的不合群都是合理的。
就这样过了很久,有一天,正趴在课桌上打瞌睡的林果,听到班里有人讨论起附近一家店正在举办的万圣节活动,这才猛然惊觉,已经过去那么久了。
她趴在臂弯里,回想起夜空下,程宿闪亮的眼,以及他发来的那么多条语音……
不应该做得那么绝的,如果没有删除他的微信,至少还可以听一听他叫自己名字的声音。
想到这些,林果平淡的心情里涌进了几分苦涩。
程宿生日的前一天晚上,林果支着脑袋等着时钟走向午夜十二点。尽管不能追回过去,她至少也应该补上那句没能说出口的祝福。
但林果不知道的是,时光交叠的这一刻,同样有人想到了她。
程宿从幼儿园的家长群里找到了林果的头像,当初这丫头莫名其妙地失约,莫名其妙地拉黑了他,最后又莫名其妙地走了……他因为生气,错过了好好道别的机会。
程宿是个记仇的人,将近一年过去了,他的怒气还未消散。
所以,他怀揣着“哼,不讲义气的丫头肯定过得不怎么样”的心态,点进了林果的朋友圈。
她没有设置对陌生人不可见。
不过,她也确实没必要设置。屏幕上一片空白,彰显出主人生活的贫瘠。
“果然还是一如既往地闷。”程宿咕哝了一句,关掉了台灯。
零点一过,他就又长了一岁。他决定原谅林果,以此作为成长的证据。
但当他准备放下手机时,忽然看到林果的朋友圈更新了动态,她发了一张无脸男的配图,文字只有一句:“生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