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过是钟情一只飞鸟,却又狠不下心造一座牢笼罢了。
Chapter 01
明明眼睛从显微镜上移开甚至不需要一秒,且出于礼貌或是好奇,他的确应该这么做,但他并没有。
一句话,把自己的傲慢拿捏得恰得分寸:“我不带实习生。”
“有一个理由,你得帮我带一个实习生。”
两分钟思考完毕后,他摘下手套,修长的手指调整了一下自己白大褂上别着的名牌。
——检验科,姜燃。
国内各大医学类报纸杂志上,这个名字并不少见,但“青年才俊”这种词却轮不上他。在这种以妇产科、肿瘤科等几个科闻名全国的大医院,就算报告写得再多再漂亮,也拼不过别人的一把手术刀。
检验科里七八十号人,超过一半的人都有很硬的笔杆子,姜燃之所以特别,说白了,是年轻。
一般的医生人到中年才开始带实习生,他工作第三年就带了第一批实习生。带完第一届实习生,领导就单独找他去办公室,几摞实习结业总结堆在桌上,实习导师署名“姜燃”的那摞,评价都是良。
“一个优都没有?”主任问。
姜燃摇头:“找不到一个好的。”
主任道:“不是所有的人都像你这样优秀,你总要给那些小孩子一点鼓励吧!”
姜燃沉默了片刻,而后抬头道:“可是主任,职场是没有小孩子的。”
而此时,一堆小孩子就站在他面前,头顶“A大医学院”的光环熠熠闪光,姜燃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一个清瘦的身影。
因为五官很像,所以他可以肯定,接下来的漫长半年,这个小孩归他管。
他希望这个小孩最好乖一点,能力强一点,话说少一点,这样会减免双方很多的麻烦。所以他打算第一次见就和这个小孩约法三章,简单快捷,清晰明了。
结果话没说出口,就被人截了。
小孩一双狸猫似的眼睛盯着他,眼里还闪着精光:“姜医生?”
“嗯。”他轻描淡写地应了一声。
“我看过你写的报告。”她说。
一般这样的开场,后面得跟上热情洋溢的称赞,姜燃不喜欢奉承与被奉承,他想让小孩少说废话,却再次被抢白。
“你在2014年9月《医学世界》上发的那篇文章,我2013年在国外的时候就听过类似的报告;你在2015年1月《医生》上发表的研究报告,我曾经在实验室里做出过和你不同的结果,虽然几千次里只有一次,但这个特例的确存在,所以我觉得你的报告并不是绝对严谨。”
身高是小孩,长相是小孩,口气也和无知的小孩一样欠扁。
“这个实验我做了上万次。”姜燃眯着眼,回忆起这几年在实验室的日日夜夜,突然有些不服气地想要和面前的小孩一较高下,“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你说的千分之一的概率不存在,如果你见到了,那只能说明你某一项的参数出现了偏差。”
小孩瞪大眼,鼓着嘴巴说:“承认自己的错误就这么难吗,姜医生?”
他俯下身,在距离她的脸还有约莫二十厘米的时候停了下来,望着她那双赌气的小眼睛,得意扬扬地说:“是你错了,小孩。”
“你才错了!我没错!”她气得五官都拧在了一起,转过身拔腿就要跑,末了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回头一字一顿地说,“还有,我不是小孩。”
然后她把自己的名字清清楚楚地念了一遍。
是个晴天的午后,细碎的阳光穿过云层落在她的身上。
小小的嘴巴一张一翕。
“温离!”
他再一次把自己胸口别着的名牌摆正。
小孩是小孩,长得像小孩,脾气像小孩,不过名字,倒还不至于那么无关风月。
Chapter 02
温离到检验科的第二天,就霸占了一台显微镜。检验科给实习生用的显微镜有限,通常要好几个实习生合用一个,温离不能总占“茅坑”,于是自己从外面搬了一台过来。
起初,姜燃并不打算搭理她。碍于她身份特殊,即便是连话都不想跟她多说一句,他还是要例行公事一般地和她进行最基础的日常交流。
某天早上姜燃打开检验科的大门,看见温离就站在靠窗的位置,她弓着身子,眼睛贴在显微镜上,碎头发被她撩到耳后,晨光熹微,她的鼻尖像是在闪光。
“早,小孩。”姜燃说。
温离把头从显微镜上移开,她望着姜燃,惺忪的双眼还没什么精神:“姜医生,不想讲话就不要讲话,强行尬聊最为致命。”
娇生惯养的小猫咪,有点脾气才有点意思,姜燃这样想。
他问:“你昨晚没回家?”
“是。”温离又扭头去看显微镜。
他好奇她夜以继日研究的东西,走过去却被温离挡住了样本。
“姜医生,我们井水不犯河水,怎么样?”
这个台词本该是他第一次见她的时候送给她的。姜燃的眉头轻轻地蹙了一下,目光在她遮住的位置游离了片刻,随后移开:“小孩,我得管着你。”
话一出口姜燃就后悔了,但很快他就发现,对方比他更加不愿意和彼此扯上关系。
“你没义务管着我。”
“你妈让我管着你。”
温离一瞬间就变了脸。
“这么说,你是因为我是检验科主任的女儿,才来找我的了?”
“嗯。”姜燃没打算和她兜圈子,“我本来连实习生都不想带。”
温离抿了抿唇,一张精致的小脸显得有些气恼,她轻轻地跺了一下脚,道:“你别给我这种特殊待遇,我不要。”
那种不服气又噌噌噌地往上冒,却又佯装漫不经心说话的姜燃恨不得一口咬掉自己的舌头:“那我要是非要给你搞特殊呢?”
“你不许给我搞特殊!”
不许。姜燃在心里斟酌了一下这两个字的意义之后发现,按照他们现在的关系,她是没理由对他说“不许”这两个字的。
“你这个小孩……”
第三次被截,姜燃有些不爽,温离却傲慢得理所当然:“我不会在检验科待很久的,你放心,不用管我,实习期我不会给你捅娄子的。”
结果没几天,温离就打脸了。
温离是在手术室被抓包的,被抓的时候她穿着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手术服,戴着口罩,像个丧家犬似的站在角落里耷拉着脑袋。一旁的主刀医生气得发抖,指着她的鼻子就是劈头盖脸一顿臭骂。
五分钟后,姜燃火急火燎地从检验科赶到了大外科。
“检验科的不会看好自己的实习生吗!不知道这场手术有多重要?要是出了事,你们检验科谁负责?!”主刀医生年过四旬,骂起人来铿锵有力,把向来都傲慢惯了的姜燃给骂愣了。
姜燃没说话,于情于理,他都只有挨骂的份。
倒是一旁的温离看不下去了,她抬起头,说:“是我自己要来,和姜医生没关系的。”
“实习生犯错,就是医生导师的责任。”主刀医生上下瞥了眼姜燃,目光在他的胸牌上停了片刻,随后道,“我知道你,听说你经常在杂志上发表文章吧,写了很多报告,在检验科刘主任那是大红人。”
姜燃依旧没说话。
“年轻人,光有笔杆子没什么用,干我们这一行的,责任心可比会写文章重要多了。”说了几句,主刀医生见姜燃像是个木头,倒是做错事的温离跳脚,转头又开始数落起她来。
姜燃这才有了反应,聊表歉意之后一把抓住温离的衣服就往回走。
“我的小孩,还是由我来管教吧。”
Chapter 03
温离很烦姜燃叫自己“小孩”。
年龄差不过四岁,也不见得比她多吃了多少饭,多做了多少研究。
不过这件事到底是她做错了,按照温离的性子,脸上是挂不住,心里也放不下。
最重要的是,姜燃没骂她,也没把这件事告诉她妈,甚至回检验科之后的几天,他连提都没提一个字。
骂一顿也好啊,嘲讽她一下也行啊,总好过这么无声无息的。她就像是欠了姜燃一笔债,还都还不清。
又过了两天,温离实在撑不住了,她非要请姜燃下次馆子,把火锅店的冰柜搬空了一半。
一顿饭下来,姜燃没几句话,温离忍不了,她放下筷子,问:“你就不说我两句?!”
姜燃明知故问:“说你什么?”
“我说我不会给你捅娄子的,可是我捅了,你难道不该骂我两句吗?”
他放下杯子,漂亮的手指在杯沿上转了一圈。他微微颔首,道:“不是你说的吗?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温离就这么看着他,他也看着温离。
火锅的热气噌噌噌地往上冒,豆大的汗珠从她的额角往下落。
“你骂我。”温离说。
“不骂。”他抬眸,一如既往的傲慢。
温离猛地站起来,双手撑在桌上,怒道:“喂,你骂我一句不行吗?”
“为你所说的千分之一的概率跟我道歉,我可以考虑骂你一顿,然后我们扯平。”姜燃道。
“不行。”她睁大眼睛,很认真地纠正他,“一码归一码。那千分之一的概率是你没碰到,是你错,我不跟你道歉,这个扯不平。”
姜燃不动声色地抿了一口茶:“那行,你证明你那千分之一,如果我错了,那我跟你道歉,我们扯平。”
没等姜燃把话说完,温离转过身就往医院的方向跑,瘦小的身子在漆黑的夜里格外刺眼。
他坐在二楼,目光定格在那个小小的身影上,平静又温柔,直至她消失在视线尽头。
姜燃闷笑了一声,他拿出钱包下楼埋单。
入冬了,天气转冷。他想,如果她晚点走,他说不定会把自己的外套借她披上。
事实上,温离并没有证明出那千分之一。
温离再一次和姜燃说上话,是在凌晨两点钟的检验科。姜燃在办公室写报告,出来发现还有光从研究室门缝里透出来。
里面传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姜燃推开门,看见了翻箱倒柜的“小耗子”。
“小孩。”他叫她。
温离闻声扭过头,右边眼睛挤在一起,只剩下一条缝。
姜燃问:“你在找什么?”
走近了,姜燃看见温离的右边眼睛肿得像是个核桃,眼皮上下一圈通红,这是检验科的人常有的毛病。
“医药箱。”温离说,“我眼睛发炎了。”
和真菌打交道的人,因为眼睛长时间对着显微镜,极容易发炎。
姜燃走到她后面的柜子前,从里面拿出了医药箱。见温离还像个木头人似的站在原地动也不动,他轻声催促她:“快坐下。”
研究室的灯亮了几盏,温离一直在数。大概是因为触碰到她皮肤的手指太温柔,她翻着白眼,看都不敢看他一下。
“眼睛闭上,小孩。”
靠得太近,所以他说话的时候,她能感受到他唇齿间呼出的气息。面部的毛孔因为他的气息猛地收缩起来,这种神奇的触感一直蔓延到身体的每一处神经末梢,而后一同奔涌到她的心脏。
如细流汇成江海,顷刻间掀起惊涛骇浪。
咯噔。
温离突然意识到情况不对劲。
“你就这么喜欢检验科?”听到姜燃的声音,温离这才回过神来。
研究室的灯亮如白昼,姜燃收拾完医药箱转过身,毫不费劲地就看到她脸上的微红。
温离摇头:“不喜欢。”
“不喜欢深夜两点钟还在这?”姜燃戏谑地笑了一声。
“不喜欢。”温离又重复了一遍,“一点都不喜欢。”
姜燃认定自己洞悉了这个小孩的全部心思,她向来说话都是口是心非的别扭。他很轻易地就从温离脸上微弱的表情变化捕捉到她内心的蛛丝马迹,于是他把她今晚所有的否认都当成是少女的羞怯。
直至后来,姜燃才恍然明白,和学术相悖,自以为是的笃定在感情里最不适用。
Chapter 04
邮递员把新到的样刊放到了门卫室,笑眯眯地和门卫大叔夸了一句:“你们医院的姜燃医生真厉害啊,每个月都有文章发表。”
门卫大叔把样刊收好,道:“检验科最闲了,所以才有时间写文章嘛。”
回过头,发现一道凌厉的目光。
温离站在门口,语气有点冲:“大叔,实践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你这小丫头说啥呢?”
“大叔,没亲眼见过、没亲手做过的事别轻易下结论。”
她拿走了姜燃的样刊,没走两步,发现信件的主人就站在门口。
温离的舌头就像是被开水烫了一下,一时间话都说不利索。姜燃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伸手接过了她手中的信件,什么都没说。他目光清冷,唇角却挂着笑意。
有一段时间,姜燃变得很爱说话。
他会在做研究的时候找到空隙停下来休息,和同事说话,和其他实习生交流,他的声音会比以往的正常分贝要略微高一点点,就一点,再多就显得刻意。
他每天第一个来单位,去主任办公室那领每日实习报告,然后分发到个人,最终脚步停在靠窗位置的桌子前。
温离总喜欢靠窗的那个角落,他走一圈下来,最后一个总是她。
“谢了。”她顺手接过报告纸,放在自己的研究记录最下面。
温离给自己的研究取了个名,叫“千分之一”。
那段时间温离基本是最后一个回家,那沓被命名为“千分之一”的纸撕了一张又一张,撕到最后纸“秃”了,温离也秃了。
镜子前的女生哪像是二十四五岁的样子,温离懊恼地抓住自己的头发,一不小心又扯下了一撮。
卫生间里进来了人,透过镜子,温离看到站在身后的妈妈。
“实习结束之后,就留在检验科吧。”
“不要。”温离拒绝得很彻底,“你答应过我的。”
对话结束,长久沉默。
“我跟你说过他是很优秀的人吧。”
温离想了想,脑海中浮现出那张傲慢的脸:“一个检验科的医生,再优秀也是有限的。”
“离离,这和系科没有关系的。”
温离说:“有关系,妈。留在检验科,我一辈子都不可能成为优秀的医生的。”
那段时间,整个检验科都因为刘主任关于新型真菌群的研究成果欢呼雀跃,唯独温离,又重新取来了一沓厚厚的稿纸。
刘主任请研究小组的成员吃饭,姜燃叫上了温离。
那天是平安夜,街上霓虹闪烁。姜燃喝多了,捧了杯浓茶去饭店外面醒酒。他坐在大树下,天上飘起了初雪,他抬起头,意外地看见了温离。
她裹着厚厚的外套,身影却依旧很清瘦。
“你有什么圣诞愿望吗?”姜燃问。
温离站在他面前,小小的脸被冻得有些发红:“还没有,你呢?”
“有的。”借着醉意,他突然拉住了温离的手。
在双手相触的那一瞬间,如火遇冰,温离的身子无法控制地战栗了一下,她的耳膜胀得发痛,指尖传来微麻的触感,温离抬起头,听见他喊:“小孩。”
“嗯?”
姜燃只是看着她,没再说话。
他想起之前有一次下班的时候刘主任问他觉得她的女儿怎么样,姜燃满脑子浮现的都是她在靠窗的角落认真看显微镜的样子。
时代发展得越是迅速,人心就越是浮躁,他等待了很多年,难得在这一片狼藉中找到了一颗安静的心。
姜燃伸出手,把落在她头发上的雪花拂去,在略微停顿之后,小心翼翼地揉了揉她的脑袋,他笑起来,说:“快点长大吧,小孩。”
如果那一天,主任非要深究他的答案,那么她一定能猜出,那句不动声色的“挺好”背后极力想要按捺和掩盖住的,无非是他羞于示人的心动。
她好迷人。姜燃这样想。
如果神能听见他的愿望,那就请给他属于她的心动吧。
Chapter 05
姜燃活了这么多年,第一次发觉自己招架不住一个女孩子。二十九岁的男孩子,没谈过恋爱,生性高冷,恃才自傲,里里外外都是钢铁老直男的样子。
脱掉白大褂,姜燃旁敲侧击地询问检验科的同事怎么才能俘获少女的心。同事讪讪地笑着推了推眼镜:“应该没有姜医生搞不定的女生吧。”
还真有。姜燃没好意思说。
同事说:“花啊,追女生不用花怎么行。”
姜燃在花店转了半天,最后买了一束雏菊,花束间有淡淡的香气。
下午六点半,姜燃在医院门口兜了好几个来回。车库里温离的电动车还在,姜燃看了眼手上的电影票。
电梯在检验科所在的楼层停住,电梯门打开,空荡荡的走廊里突然传来一声吼叫。
“您别逼我了成吗?”是温离,“研究生专业我已经根据您的意思改了,为什么现在您还要来干涉我?我不喜欢检验科!我不想待在这个一辈子都没出头之日的地方!”
花好像突然就不香了。姜燃感觉自己迈不开步子。
“离离,我们学医不是为了成就自己,是为了拯救别人,你明白吗?”
“我知道!可是妈,我学医这么多年,是为了选择我喜欢的专业,投身于我喜欢的研究!您没有资格干涉我的选择!我们说好的,只要我打败姜燃,我就可以去大外科!”
姜燃第一次听温离这么歇斯底里地说话。
在他的印象里,她很骄傲,所以此刻她近乎哀求的叫喊让姜燃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情。
她殚精竭虑地想要去证明那千分之一,绝非是出于对学术的挑战,从一开始,她就是在赌气。温离无非就是想告诉母亲,她最器重的检验科医生,其实什么都不是。
姜燃回忆起那天凌晨两点在研究室,她顶着核桃似的肿眼睛,一字一顿说的那句“不喜欢”。原来那不是遮羞,而是真话。
有些人一开始就想走,他却把这种注定别离的擦肩定义为漫长等待的奖赏。
温离离开检验科的时候,在电梯旁边的垃圾桶里看到了一束花。是一束雏菊,花瓣上还有水珠。花旁边还有两张电影票,是今天刚上映的电影,前两天她发过朋友圈,说她很想去看这部电影。
她感觉到自己心脏的某一个小角落有片刻的刺痛,很轻的一下,她想起了那条朋友圈下面姜燃点亮的爱心。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姜燃请假了。事发突然,没人知道原因。
温离无意识地望着那台空荡荡的显微镜发了一下午的呆。
她给姜燃发微信,姜燃没回,打电话,姜燃没接。温离去找她妈妈,也没得到回答。
如果要让温离给姜燃做一个总结,她会承认他优秀,但就到此为止了。系科的区别决定姜燃只能拿着笔杆子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默默无闻。
可这似乎并无法阻挡她总是回想起他指尖的温柔触感。这让她有些困扰。
一个星期后,只请了一个星期假就人间蒸发的男人出现在温离的面前,带了一沓资料回来。
“你去哪……”
温离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姜燃打断了:“这是你要的千分之一。”
她错愕地望着姜燃的脸。
“五年前,我在美国的一位医生朋友跟我做了同一个项目的研究,我们调查了同样的菌种,我们把这类菌种放在同样的环境中,经过了同样的周期,但我们的研究结果有着细微的差别。”
姜燃翻开资料,手指停在对比表格上,道:“因为寄存的人种不同,该种真菌的生长情况会有细小的差别。”
温离静静地看着姜燃指向的数据。
“你去国外了?”她问。
姜燃没有说话。
她往前走了两步,脚尖碰到了他的鞋头。她抬起头,声音有些愠怒:“你怎么可以一声不吭就消失?不回我微信,不接我电话?”
温离来势汹汹,姜燃被问得哑口无言。
“姜医生,你为什么要帮我?”问到最后,她怒到声音都颤抖。
“大概是想跟你扯平吧。”姜燃想了想,说,“是我错了,抱歉。”
温离握紧的拳头松开了,像顷刻间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她甚至察觉不到自己有多失望。
她伸出手,狠狠地把姜燃推开了。
“你可真有种,姜医生!”温离头也不回地走。
去找自己研究的漏洞,狠狠地打自己的脸,然后,让她走。姜燃都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
说到底,他们都固执己见,都傲慢无礼;都顽固不化,都言不由衷。
Chapter 06
温离没有接受姜燃给她的资料。
她突然改变了思路,草草地结束了在医院的实习,接着收拾行囊,决定去国外读博。
为此,她和母亲出现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分歧。
温离去交实习总结。主任桌上的茶续了一杯又一杯,最后,无能为力的母亲试图挽留自己的女儿,温离没说话,一直沉默的姜燃却开口了:“让她去吧,刘主任,她很优秀,值得更好的发展。”
温离侧过脸看姜燃,他脸上没有笑意,每一个神态和动作都让她喜欢不起来。
之后大概有一个月,姜燃都没有再见到温离。她结束了医院的实习,回到了学校,准备自己的研究生毕业论文。
温离的朋友圈改成了仅三天可见,她很少发动态,点开她的微信头像,空白的一片。
年关将至,整座城市彻底步入深冬。二月上旬开始接连下了一个星期的大雪,整个城市被冰雪覆盖,家里催了好几次姜燃,他才默默地买了除夕当天凌晨的机票。
他好像有所等待,却又说不清自己在等什么。
姜燃收拾好东西下楼,电梯打开,他发现公寓楼外的路灯下站着一个人。长长的头发上都是雪花,清瘦的背影被北风吹得发抖。他觉得自己的鼻尖好像酸了一下。
“我们没两清。”她转过头来,说,“那千分之一的概率是你找到的,不是我。”
姜燃握着拉杆箱,目光很淡:“已经不重要了,温离。”
“我是说!我们之间还没有两清,姜燃!”她握着拳头,狠狠地盯着他,不服气地说,“所以,你如果要我留下……”
“我还欠你一声骂,对吧?”姜燃打断了她的话。
温离僵在原地,还没有来得及说完的话被她重又吞了进去。
雪花落在她的头发上,姜燃犹豫了半晌,随后,他伸出手轻轻掸去。他想起那天在饭店外他趁着酒醉揉她的脑袋,一瞬间他试着重复动作,可手掌停顿了许久,最后还是移开了。
他转过身,拉着行李箱往前走。
“笨小孩。”他说,“这下,我们真的两清了。”
等他走远,温离蹲下身子,捂住脸号啕大哭。
有些人注定要走,挽留只能换来她时隔多年的后悔。她还没长大,他不能折断她的翅膀。
他不过是钟情一只飞鸟,却又狠不下心造一座牢笼罢了。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他想。
大年初五,姜燃返程,上飞机的前一刻他刷到了温离的朋友圈更新,坐标是旧金山。他们大概会长久不见,又或者,他们早就已经见到了彼此人生中的最后一面。
姜燃只觉得胸口闷得厉害。
飞机很稳,他却全程都在颤抖。
Chapter 07
年中医院里有一个去美国学习两个月的机会,检验科有一个名额,姜燃打了申请,通过层层考核,就等领导签字。
偏偏那时候医院里来了一个疑难病症患者。因来自农村,那里没有先进的医学资源和设备,等转到他们医院的时候,患者的肺部已经被啃噬了三分之一,连带骨头和咽喉都被细菌啃噬得血肉模糊。
患者被列为医院年度疑难杂症第一位,各个科的专家给患者做过检查之后都纷纷摇头。患者的主治医生跑来找刘主任,那是姜燃第一次真正接触到马尔尼菲蓝状菌。
在整个医院都束手无策的时候,刘主任采集了患者的细胞样本,埋头在显微镜前面待了一天一夜,最终找出了这个狡猾的真菌。
姜燃的申请审批下来了,而此时刘主任因过劳住院,马尔尼菲蓝状菌患者的跟进工作落在了姜燃的身上。
姜燃去病房看刘主任,年过五旬的刘主任微笑着说:“你去美国吧,我的病很快就好了。”
他没说话,又听见刘主任说:“以前我总逼离离来检验科,是因为我怕我离开之后,浮躁的年轻人因为检验科不被重视不愿意认真投入这份事业。不过姜燃,任何人都有自己选择的权利,这也是离离出国之后我才想通的。总有人会热爱这份事业,不是吗?”
姜燃站起身,深深地鞠了一躬。
总有人会热爱这份事业,总有人会在无人问津的角落里付出,总有。既然如此,这个人为什么不可以是他?
“年轻人,光有笔杆子没什么用,干我们这一行的,责任心可比会写文章重要多了。”这句话他一直没忘。
他总说温离是个孩子,还没长大,他不也是。而他的长大,都是温离带给他的。
有人负重,才能有人前行。
姜燃放弃了去美国进修的机会,很长一段时间,他扛起了检验科的旗帜,直到患者安然出院,他这才如释重负。
在那看似很长的半年里,姜燃再也没有一点温离的消息。
也是在那半年的时间里,刘主任的身体状况一落千丈,出院之后她又投入到检验科高强度的工作之中。让姜燃做梦也想不到的是,他和温离的久别重逢,是在刘主任的葬礼上。
十二月的时候,刘主任倒在了实验室,过劳猝死。
葬礼上来了很多医院的同事,姜燃站在门口,在阴雨绵绵里,看着黑白照片前清瘦的背影和她哭得发抖的肩膀。
她和他擦身而过,没有一句话,温离只是哭。
他印象中她哭过一次,是在除夕那天,和今天一样。
如果可以,他不想再见第三次了。
温离去医院整理刘主任的遗物,有一个箱子里整整齐齐摆满了她这些年拿过的奖、受过的表彰,还有很多她没有涉猎过的研究成果。
“今年感染了马尔尼菲蓝状菌的那个病患你知道吧?”抬起头,温离发现姜燃靠在门框上,他看着温离手上抱着的箱子,道,“中国很多大医院都放弃救治,我们医院几乎所有的医生都束手无策,是你妈妈救了他,也只有你妈妈能救他。”
温离的手死死地握住箱子。
她低下头,眼泪止不住啪嗒啪嗒地往下落。
“医学不分系科,温离。”他说,“优秀也从来不会限定区域。”
“我知道。”温离道。
姜燃微怔。
她抬眸望着他:“我在这所医院的检验科见到过优秀。”
姜燃又道:“你妈妈说她想通了,她不会再干涉你的任何选择。虽然现在说有点迟了。”
“我知道。”温离擦去眼泪,“因为她知道,除了我之外,在医学上她还有更合适的接班人。”
“你长大了,小孩。”
“你也是,姜医生。”
Chapter 08
处理完母亲的后事,温离再一次去了美国。
她打开微信,点开姜燃的头像,距离他朋友圈的最后一次更新已经过去了很久,他向来是个不喜欢在朋友圈发状态的人,偶尔的一次,她都会来来回回地看上千百遍。
她在最固执、最骄傲的年纪遇见了姜燃。
她是一个为医学着迷的人,每个月都会花很多零用钱订阅医学类的报纸杂志,几乎每一个月,她都能看到他的名字。
妈妈说,那是她最骄傲的徒弟。
有些人生来就自带与众不同的闪光,姜燃就是这样的男孩子。
她总要确定这个人比她更强,才能安心地去追求自己的理想。但她没想明白一点,她故意扯开和他的距离,故意想要证明那千分之一,不过是因为她发现自己正在难以控制地向他靠近。
一步一步,不可自拔。
温离在美国攻读博士进入了最后关头,有一次她去听讲座,恰好碰到了姜燃在美国的医生朋友。
寒暄之后,外国小哥看到了她的名卡。
“你也是学检验学的?”外国小哥很激动。
“对。”温离点点头,“我在国内研究生学的是检验学,在这里博士也念的是检验学。”
“啊,好巧,我也是学检验学的,我在中国有一个朋友也是学这个的,他之前还来美国找过我一次,说要推翻自己之前的研究理论,他可真是一个为检验学付出一切的男人。”
温离愣住了:“为什么要推翻自己的研究理论?”
“当时他好像说,是要成全别人的梦想。”
温离回忆起2016年的除夕夜,大雪里他走得很坚决。可等她后来离开他家公寓楼的时候,在拐角处看到了来回踩了无数次的脚印。
这两年她断断续续和姜燃有些联系,但两个人都很忙,再加上时差的原因,她很少能和姜燃说上连续的十句话。大多都是一些学术上的交流,姜燃没有问她的私生活,她也没问。
温离在旧金山待了三年,进入了自己导师的团队,做了一项研究,在国际上获了奖。同样获奖的还有来自一支来自中国的队伍。
领奖那天,温离刷新朋友圈,发现姜燃半个小时前更新了一条动态。
“安全抵达,准备接她回家。”
他交女朋友了?温离的脑袋突然嗡的一声炸开了。
她点开了对话框,输入了无数的开场白。一次一次编辑,一次一次删掉,没有勇气按下发送键。
轮到她所在的团队上台领奖,温离手忙脚乱地收好手机给导师腾出地方走,冷不丁在后一排的观众席上看到了一道身影。
匆匆一瞥,温离发现是他。
他比以前更瘦了,看上去有些疲惫。
“你怎么……”
姜燃笑了起来:“来领个奖。”
“那……恭喜你。”她垂下眼睛道。
一只手覆在她的头发上,姜燃轻轻地揉了揉她的脑袋。
“还有。”他笑眯眯地望着她,说,“接我家小孩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