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没几天,我爸就开始拾掇他的菜园子,趁着天气好,种下秋天吃的菜。望着地上清理掉的豇豆架子,我内心一阵欢呼:这玩意儿终于拔了!吃了一夏天,我再也咽不下去哪怕一口了。
豇豆,北方一些地区又叫它“豆橛子”,藤类作物,只要种了就高产,没有不成活的。每遇大风大雨,我爸妈就担心架子会不会被吹歪砸倒,冒着风雨也要去加固架子。这种担心在我看来完全多余,我坚信,它就算趴下了也能结出累累果实。
也不是豇豆不好吃,但实在架不住天天吃。
每年五月,我在超市看到新鲜上市的豇豆时,会忍不住买一点儿,尝一口鲜。那时候价格还没降下来,略贵,每次买回家都要被爸妈唠叨半天:“过几天家里的豇豆就下来了,还用买吗?”
外地人可能不懂我爸这句话的威力—豇豆下来了,指的不是就下来一茬儿,这东西摘不尽,摘了就长,疯狂生长。要是在下大雨前往豇豆地里堆点肥,等雨过去,豇豆就跟加了泵的井水似的,沿着架子往上冒,压根挡不住。
我妈举着大把豇豆,让我给她拍一张照片,要发微信朋友圈,还自己配文:“丰收了!”让我写篇文章赞美一下它。
我沉默。
俗话说,“豇豆、空心菜,吃得没有长得快”。小时候听爸妈说这句话,以为运用了夸张的描写手法;长大后帮忙种地,才知道,这是写实,写实!
从第一茬儿豇豆下来开始,就好像有人拿榔头把它钉在我家餐桌上,不可能被撤换。炒豇豆、炖豇豆、麻汁豇豆、腌豇豆、豇豆肉馅的包子……这两年妈妈学会了刷短视频,没事就学着视频里的做法,创新制作豇豆馅饼、豇豆炒饭,“都不是什么技术性难题”。至于咽不咽得下,和制作水平一点儿关系都没有,纯粹是和豇豆见面次数太频繁,肠胃跟豇豆再难融洽。
对于做饭,我有一个观点,就是得换花样,食物和人是一样的,天天见,就烦了,还是要注意保持距离,彼此间要有空间。但我妈不同意我的观点,顿顿饭都把它请上桌。
真叫人相看生厌。
即便爸妈卸了豇豆架,我奶奶还是身怀“豇豆魔法”—她要想变出一把豇豆,简直轻而易举。
一把豇豆洗净后,放进大锅里稍微一煮,青绿的豇豆变成翠绿色,一根线捆住,摆进篮子,悬挂在屋檐下。不出几日,绿色褪去,原本软嫩的豇豆变脆变黄,穿上了过冬的铠甲。等冬天炖猪肉的时候,奶奶会踩着小凳子,从横梁上的小篮子里把它取下。
说来也怪,夏天的豇豆,炒多少肉进去都不想吃;到了冬天,豇豆干跟肉炖出来后能配着吃好几碗米饭。我把这归因于季节—夏天太热,实在不爱吃饭。奶奶才不信,按她的话说,我就是嘴刁又嘴馋。
可是,冬天的豇豆炖肉确实香,每一根脱干水分的豇豆都吸满了肉的香味,与夏天新鲜豇豆的味道完全不一样,那时它体内水分太多,压根儿没想给肉汁留地方。
奶奶每年夏天都想念她肉嘟嘟的外孙,希望他来我家过暑假,可小外孙住几天就想回家,怎么都待不住。我看着饭桌上每天都出现的豇豆、茄子、土豆,陷入沉思—这么明显的原因,奶奶,你真的看不出来吗?
有时吃过晚饭,朋友来我家聊天打牌,来的时候热情洋溢地从包里掏出一把豇豆送给我妈妈。我连夜在好友群里下发“关于来我家不允许赠送豇豆的通知”,霸道地要求每一位好友,尤其是家里有地有菜园的,如果家里菜地里的豇豆过剩,宁可叫我一起去摆摊,也绝不许往我家里送。
“那是俺妈的一片好心,让我给你送点来。”朋友对我下发的“通知”置若罔闻,豇豆照送不误。
我家冰箱里塞满了我爸菜园里丰收的成果,绿豇豆、紫茄子,还有青到不能再青的西红柿,满满当当,再也塞不下一根外来的豇豆。
和朋友对视一眼,我俩异常有默契,驱车赶往城里朋友的家中。住在高楼里的朋友家中没有地,没办法种豇豆,想必十分欢迎自家种的纯天然无公害食品。朋友的妈妈热情款待了我们,收下两蛇皮袋的豇豆,招呼我们常来家里玩。
至于我们出门时城里朋友咬牙切齿的那几声“谢谢”,只能装没听见。没办法,总要有人解决这些豇豆。我们都是庄户人,看不得菜被糟践。
奶奶身体不舒服,今年没有时间晒豇豆。我从医院看过奶奶后骑车回家,猛然看到一群小蛇趴在院子里,吓得我赶紧跳下车往外跑。“妈妈,快出来,有蛇!”我站在家门口嗷嗷叫,妈妈不理我,继续煮她的菜。我擦了擦眼镜才看清,是一根根豇豆。
奶奶习惯把豇豆整齐晾在屋檐下,妈妈嫌麻烦,索性直接把豇豆煮完铺在院子里晒干。
“什么眼神,一惊一乍的。”说着,妈妈又倒下一小筐翠绿的豇豆。
还不如是蛇呢,最起码能名正言顺地赶走,可这一根根能吃的豇豆,我该怎么解决掉呢?
我每年都给家里提议,少种点儿豇豆吧,压根儿吃不完,送也没地儿送。爸妈终于采纳了我的建议,只留了一小块地种豇豆。后来我才意识到,哪怕就种一垄,结出来的豇豆也是吃不完的。
“要是种下金子也有这个收成就好了,天底下就没穷人了。”我望着门口的豇豆叹息道。
“等你出门想吃吃不到的时候,你就知道它的好了。”我妈说道。
也是,我在外面上学久了,在超市里看到豇豆,真的忍不住买一把,可买回家炒出来,还没端上餐桌,关于它的记忆就“呼啦呼啦”往脑海里涌,胃不愿意和豇豆冰释前嫌,我还是吃不下去。
爸爸试图教育我说“有的吃就不错了”,让我不要挑食。我第二天早起熬了一锅地瓜粥,看着我爹一脸痛苦地喝下去。爸爸说他小时候天天喝地瓜粥,都喝魔怔了,天天除了地瓜还是地瓜,生活条件好了,他碰都不想碰它一下。
挺好的,我们都有自己的“童年阴影菜系”,也希望没有人再强迫自己多吃一口。
我只希望夏天带着炎热和豇豆快快退场。可望着豇豆身后跃跃欲试,准备隆重登场的丝瓜,我竟一时语塞。
接下来,我又要天天吃丝瓜了,这玩意比豇豆还能长。豇豆还得支架子,丝瓜可不挑地方,沿着墙脚撒下去一把种子,它就能肆意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