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在一个人一生中的雪,我们不能全部看见。
1
凌晨的时候,卡兹别克笼在一种浓重的阴沉里。
我醒得早,透过窗户看远处静默的雪山。
民宿的主人已经开始准备长条面包,一盏暖橘色的灯在风里一闪一闪的。我把自己装进羽绒服里,踩着棉拖鞋走到露台上。
栏杆旁坐了个女人,裹着一件披肩,静得像尊活雕塑。二月的卡兹别克很冷,是旅游淡季,一路上我都没见到什么游客。
她循声看向我,那是一张有些明艳的东方面孔。
我坐到她身边,被寒风吹得眯起眼。
她起身帮我要了杯热牛奶:“叫我阿黎吧。”
阿黎身形很瘦,穿得这样单薄却能扛住令我发抖的寒冷天气。牛奶冒着缕缕热气,热量传递到我的手心,我感觉嗓音也是湿漉漉的:“我叫与林。与你的与,森林的林。”
她的目光从我身上扫过。
在异国他乡遇见华人,谁都难免心生安慰。我舒展开笑容:“你也是来旅游的吗?”
阿黎靠到椅背上:“或许吧。”
天亮好像不是一个过程,在她问我为什么选二月来这里后,我低头想了一会儿,抬头就见天亮了。
雪山的脉络竟很清晰,没有太阳,万物仍浸润在寒冷里。
“放假了图个清闲,你呢?”
“想来看看离天空最近的教堂。”
她说的是圣三一教堂,得上山,最近天气状况不佳,恐怕不太容易实现。
我挑了下眉,不置可否。
网上说与人交谈最礼貌的就是盯着对方眼睛及鼻子的三角区域,阿黎同我讲话时很爱看我的眼睛,脸上有淡淡的笑意。
吃早餐时,阿黎喝了一小杯葡萄酒。借着清透的天光,我看见她脸上已有皱纹,整个人却流露出与年龄并不相符的活力。
今天也不宜登山,店家劝阿黎夏季再来——她似乎已在这儿等了好些天。
我正专心切着盘里的水果,闻言邀请她:“去第比利斯吗?我们可以搭车,那里也有座教堂。”
阿黎穿了件酒红色的毛衣,映衬得她皮肤很白。这一条旅游线路多是冷色调,冷冽的雪山遗世独立,我喜欢黑白灰,发到朋友圈的照片都加了黑白滤镜。
她应了我的邀约,逆光下睫毛像细密的针叶。
我在她直白的注视里低下头,莫名生出一点羞赧,为我的青春疼痛。
阿黎已过四十岁。
2
我到镇上买了点奶酪面包,就坐上了阿黎租的车。
她英文很好,和司机交流毫不费劲,侃侃而谈当地的文化。
“你来之前怎么不做攻略?”我趴在车窗边看茫茫大雪。
窗上浮着一层水汽,阿黎用指腹在上面涂涂画画:“没有那种习惯。”她放了首舒缓的俄语歌,跟着旋律哼了两句,“我很看机缘,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说到机缘,我很自然地提起自己不如意的大学。
阿黎与那一派老成的大人不同,既没有搬人生经验说教,也没有给我灌鸡汤。她递给我一罐啤酒:“要在这么美的地方想这些吗?”
我拉开拉环,白色的泡沫溢出来,惹得我低呼了一声。阿黎忽然开始笑,我看她一眼,也跟着笑起来。
“国内现在是新年吧,怎么不和家人一起过?”
我抿一口酒,不太想聊这个:“爸妈在闹离婚,待在一起也心烦。”
阿黎很难得地没有接话。
车开到第比利斯就有些颠簸,这里铺着石板路,我们便步行逛老城区和跳蚤市场。
路上行人不多,比起前几天独自逛景点,有阿黎陪伴,我心里自在了不少。
她很少看手机,脖子上挂了台小相机来拍照,似乎真的在享受旅行,没有任何其他羁绊。
当地人很热情,若你对上他们的目光,他们就报以亲切的笑容。我总是避开注视,不像阿黎,她笑得很开怀。
我们到纳里卡拉要塞俯瞰城市全景,建筑在山林里起起落落,有种别样的韵味。阿黎问我要不要坐缆车去游乐园,我摇摇头拒绝,她露出惋惜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