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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眼泪

时间:2024-04-03    来源:馨文居    作者:落拓书生  阅读:

  父亲并不是一个坚强的人,这是我多年的感受。之所以有这样的感受,只因父亲好几次哭得很不像话。

  我第一次看到父亲哭,是五岁的时候。大姑妈猝然去世,父亲趴在黑漆漆的灵柩上,嚎啕大哭:“大姐啊大姐,你怎么走这么快,丢下我不管了……”眼泪和鼻涕沾满了父亲的脸,哭相说有多难看就有多难看。

  表哥、表姐们纷纷开口劝父亲:“小舅,别哭了,你别哭了……哭多伤身体……不要哭了啊……”

  薄暮冥冥,哭声凄凄。想必是,长姐如母的缘故吧,父亲才会因为大姑妈的去世哭得肝肠寸断。

  大姑妈比父亲大二十多岁。父亲十一岁时,爷爷、奶奶在半年里相继病故,是大姑妈和二姑妈把父亲抚养成人。据说,父亲三岁前夜里都是和大表姐跟着大姑妈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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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岁的我自然没法理解父亲心中的悲痛,也像别的小玩伴噘着嘴嘲笑他不知羞。几个小玩伴围着我说:“你爸那么大的一个人了,还像个小孩哭着,难看死了。哎……哟……你看看你爸脸上全是鼻涕、眼泪,恶心死了……”这使我倍觉难堪,不由得埋怨起父亲——在孩子们纯真的世界里,一个人哭往往是一种懦弱的表现。

  直到过了多年,迁葬外婆骸骨的一个下午,我摸着墓碑上外婆的名字,潸然泪下的那一刻,才理解了父亲趴在大姑妈灵柩上痛哭流涕的那种悲痛。

  正如《楚辞》里说的,悲莫悲兮生别离。

  我第二次看到父亲哭,刚上小学一年级。初春的一个傍晚,我放学回家,到阁楼上写作业,父亲侧躺一张床上,突然捶着床哭:“他妈的,疼死我了,疼死我了啊!”他的整张脸上也全都沾满了眼泪和鼻涕,我几乎吓坏了,慌忙下楼告诉母亲、哥哥。

  母亲和哥哥黑着脸不说一句话。我问了二姐,才知怎么回事。原来,早晨下地种玉米,隔壁家的雄武叔给了父亲一包烟,父亲于是放下自家的农活不干,带着牛和铁犁去帮雄武叔家耕地,中午在雄武叔家喝得烂醉如泥,以致下午无法再下地干农活。

  可是,我不能不管他啊!

  “你起床穿好衣服,我陪你去牛坪尾炳树伯家拿点药。”我气喘吁吁地上楼催父亲。

  父亲二话不说,起床穿好衣服,和我一起下楼,出门。乍暖还寒的春夜,我搀扶着父亲。二人走得很慢,似乎随时都有可能被无边的黑暗吞噬。

  走到村公所,见昏黄的路灯下有几个人在赌钱,父亲忽然来了精神,挺直腰杆,一把推开我,若无其事地说:“我没什么事了,你回家去写你的作业。”我还没反应过来,父亲已经蹿到路灯下,大声笑着对几个人说:“诶呀,你们几个在这里玩啊,也不去我家叫我来,害得我在家差点闷死了……”

  我闷闷不乐地回到家,母亲问:“你爸没什么吧?”

  “他都不去牛坪尾买药!”我摇摇头,如实地将父亲在村公所外边打牌的事禀报母亲。

  哥哥一旁撇撇嘴说:“他那种人不值得同情!”我沉默不语,心里却是认为哥哥说的没错。

  除了好赌,父亲还好吹牛。本来家境就不大好,父亲偏偏还一天到晚四处吹牛,这更加让某些亲戚看不起他。自我上了初中,家中光景时好时坏,大我七岁的哥哥和父亲之间的关系如同水火,二人经常恶语相向,甚至动手动脚。

  哥哥力大如牛,瘦小的父亲根本不是对手。

  有一回,父亲私自拆开哥哥的信看完了,还特意拿信去给一些人看,惹得哥哥勃然大怒,两个人先是争吵,继而动起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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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上前劝住,父亲已挨了哥哥一拳,蹲在沙发边哭了,双手捂着脸,泪水不停地从他指缝间漏出来,他断断续续地说:“……啊……作为他老头,我看他的信不是很正常的事吗?之前我也没料到看过信的人会笑话他,怎能全怪我嘛……”

  快五十岁的人了,像个受尽委屈的孩子,泣不成声。我站在旁边,眼中充满了哀伤。

  尽管父亲比我大三十多岁,可他对于人性的了解,远远不如我。他本想借着一封信,向平日里瞧不起他的人炫耀一下,意思是说:“我盖不起楼房,照样有姑娘和我儿子谈恋爱呢!”结果忽略了邻村写信的姑娘的心情,那些看过信的人更是胡扯出了一大堆的绯闻。

  我有好几年,与父亲的关系也不大好。他总以为,家里穷与我读书有莫大的关系。

  每每与母亲吵架,父亲就会拿我和妹妹上学这件事情,威胁母亲:“我就是不让两个小的孩子读书,看你怎么办!”这般幼稚的话语,父亲一年至少说过一百多遍,横穿我的中学时代,从初中到高中毕业。起初我很反感,到了后面麻木了,纯粹当作耳边风。

  好笑的是,每次家里来了客人,父亲唯一能拿出手的,只有堂屋墙上我跟妹妹获得的多张奖状。他眉开眼笑的模样,总是让我心神恍惚大半天。

  一路跌跌撞撞,我竟读到了大学。

  可在我准备读大学前,母亲积劳成疾,不仅不能再下地干农活,每个月还需要很多钱买药治病。屋里屋外的活,全靠父亲操劳。当时家里的经济来源,主要是养桑和种植甘蔗。

  由于没有足够的劳力,加上日常生活开销又大,家里多次发生过“捉襟见肘”的现象。

  大一暑假,我千里迢迢跑到深圳做了两个月的暑假工,才凑够大二一年的学费。难啊!

  眨眨眼,大二就结束了。暑假期间,我没有到哪里做暑假工,回家和父亲养蚕,筹集学费。父子二人都没养蚕技术,全凭运气。临近大三开学的十多天前,我俩总算把学费凑齐了,却不料,母亲旧疾复发。头天母亲带了两千块钱,到城里的医院治疗。第二天早晨,她心急火燎地打电话跟父亲说,钱不够,还差几千块钱。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啊?”父亲挂断电话后瘫坐地上,“哇”的一声哭了起来,眼泪、鼻涕顿时糊满了他黝黑的脸庞,我赶紧走到他身边,蹲下身轻轻地拍他的后背,温声劝他:“不哭了,不哭了啊!哭解决不得什么问题,人有病总是要治的……”

  父亲哭得更凶了,抱着我,将他的头深深埋进我的怀里,呜咽着说:“四儿,钱要是全拿去给你妈治病,真的一分不剩了。我对不起你,过些天你开学,我不知道上哪找钱给你做学费……”这时,两行浑浊的泪水淌过父亲的脸颊,滑落到我胸口上,滚烫而真切。

  我身躯一震,心头五味杂陈。在过往的二十多年的岁月中,很多人跟我说过对不起,我也对很多人说过对不起,然而没哪个人能像父亲一样,把“对不起”三个字说得让我感到回肠荡气。也没有哪个人的眼泪,能如父亲的眼泪使我有着揪心的痛。

  “不要紧的!”我拍了拍父亲的肩头,信誓旦旦地安慰父亲:“老爹你不用担心,我自己有办法借到钱去交学费。下午,你去宜山医院陪妈看病,把所有的钱全部带上。家里有我看着,不会出什么事的……”

  后来,虽然是我跟两个大学同学和一个高中同学借得钱交学费,但到最后还是父亲替我还了同学的钱。

  经年以后,我辗转数座城市,打工。吃了不少苦。常常喜欢站在不起眼的角落里,看万家灯火,夜色倾城。当我感觉些许失落,抬手摸摸胸口,仿佛又感受到了父亲那年眼泪的温度,依旧那样真切。

  刹那间,一股细绵绵的暖意,无声无息地把我心中的苍凉感融化了……

父亲 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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