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新会,中国散文学会、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咸阳市重大题材签约作家,《西安晚报》《少年月刊》专栏作家,西安外事学院文学院特聘教授。著有长篇小说、散文集多部,曾获第三届丝绸之路杯全国青年散文大赛银奖等。
我的家乡在渭北原上,因干旱少雨,柳树并不多见。印象里,我只在村旁的涝池边见过它们的身影。
涝池沿上长着三棵旱柳,一搂粗的树身,六七米高的树干,枝丫粗硬,条条尽力向上伸展,好像一把倒立的大扫帚。
俗话说:前不栽桑,后不栽柳。家乡人不待见柳树,不仅仅是因为柳与溜谐音,怕家中的财气福气溜走,还与葬礼上孝子们拄柳木棍的特殊习俗有关。
柳树也挺识趣,远远地杵在村庄旁,一副旁观者清的样子。
冬天,涝池结了冰,成了孩子们玩耍的乐园。有人无意中发现柳条发出新苞了,大家便凑到一起来看,这一看似乎嗅到了新年的气息。柳树知春,杜甫在《腊日》里写道:“侵陵雪色还萱草,漏泄春光有柳条。”
男孩子胆大,不知道忌讳。早春时节,趁柳叶还未冒尖、枝条却已活泛的那几天,他们便爬上柳树,折柳枝做柳笛。折断几根柳枝,用力扭一扭树枝,抽出树骨,余下一段完整的筒状的树皮,裁成几节,便做好了几个柳笛。他们把柳笛分给我们女孩子,我们如获至宝,滴滴地吹个不停。一时间,水波荡漾的涝池边,就全是欢快的柳笛声了。
天气一天天热起来,柳树的叶片一下子稠了,男孩子们又开始打柳树的主意。他们趁大人不注意,又爬上了高高的柳树,扯下来一大捆柳枝,一半编成帽圈,戴在头顶上;一半编成腰带,扎紧上衣,再别上一把木头枪,跑到沟壕里玩打仗游戏。男孩子们玩得一身灰土,连吃饭也忘记了。天黑了,个个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才想起回家,到家后免不得要挨母亲的骂。
爷爷孙子隔辈亲。孙子受了委屈,爷爷心疼,便领着男孩去村口的商店买糖吃。男孩刚才还在淌眼泪,马上又没心没肺地笑起来。
村庄里人见了,常拿男孩子开玩笑:“你爷敢不给你买糖,等你爷百年(去世)时,你就不给他拄柳木棍。”
葬礼上,拄柳木棍是男孩子的专利,也是一户人家子孙满堂、后继有人、兴旺发达的象征。家乡人对此很看重。
老人殁了,家里再忙乱,也要安排一个精壮小伙去砍一些柳树股回来,裁成四尺四寸长短的棍子,预示着逝者的好品行会世代相传之意。这么长的柳木棍不好找,后来逐渐演变成不到一米的样子。
妇女们剪好带穗的白纸条,小心翼翼地缠在裁好的柳树棍上,就做成了柳木棍。有的地方叫孝棍、哭丧棒、哀杖等。给柳树棍上缠白纸时,绝对不能磕破柳树皮,因为这事关后代的兴旺发达,必得心灵手巧放心可靠之人才行。
拄柳木棍据说和孔子有关。相传孔子是个大孝子,一天他在授课时,听说老母亲去世了,当场就哭晕了过去。醒来后,抓了块白麻布当头巾,穿了件白袍当外套,回到家就扑在母亲的灵前嚎啕大哭。到送葬的时候,孔子已经哭得直不起腰了,乡亲们搀扶不起,就急中生智给他找了根柳树棍当拐杖。从此之后,孝子拄柳木棍就慢慢流传开了。
“故园肠断处,日夜柳条新。”亲人离世,孝子哀伤过度,行走困难,设杖以扶持,是彰显孝道的标志,也是挽留亲人的心意。
在我们家乡,出殡前一夜,客人都要来做最后告别,但不能直接进村。客人一到村口,守在路口的孩子们便飞奔回去报信,孝子贤孙们远远地前去迎接。唢呐声中,大大小小披麻戴孝的孝子贤孙们排成一行,弯腰拄着柳木棍,边哭边走。宾主相见,孝子贤孙们恭敬地将柳木棍举过头顶,行三跪九拜的大礼,然后尾随客人身后,一路哭回灵前。客人上香时,再行答谢大礼。
如果来客中有女客,烧纸上香之后常常会扶棺痛哭。她们边哭便诉说逝者的种种好处,哀婉动人,闻者无不潸然泪下。孝子贤孙们更是触景生情,长跪不起,哭得分不清鼻涕眼泪。好在他们手里拄着柳木棍,仿佛抓住了某种依靠,才不至于哭晕过去。
人常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只跪天地和爹娘。按家乡规矩,每来一家客人,披麻戴孝、趿拉着白鞋的孝子贤孙们都要手持柳木棍,依礼三跪九拜,隆重迎接,丝毫不能怠慢。循环往复十几趟下来,孝子贤孙们的膝盖处都是灰黑色。小孩子身量轻,跪下起来易如反掌,可怜的是那些五六十岁以上的孝子,身体僵硬,关节松弛,起身下跪颇为艰难,需要旁人扶持。细心的媳妇便会提前缝好厚厚的棉护膝,绑在孝褂里面,多少能够减轻点痛苦。
在家乡人眼里,唯如此,方能体现出孝子贤孙们对于逝者和亲友的敬重;唯如此,方能体现出晚辈对逝者生前的照顾孝顺。
常言道:女靠娘家,男靠舅舅。如果礼数不周,或是生前对逝者不孝,娘家或舅家的亲友会在葬礼上发难,让主家下不了台。反之,德高望重的亲友则会给孝顺的孝子和媳妇披红戴花,表彰他们对逝者生前的悉心照料,表彰他们给后辈儿孙做出了表率和榜样。同时,也是鼓励村子里其他人尊老孝老,让良好的家风代代相传,让家家和睦幸福,人人快乐平安。
葬礼完毕,孝子贤孙们拄过的柳木棍都要插在坟头,陪伴逝者,寄托哀思。
旱柳身上承载了太多生离死别的哀伤,使人睹物伤怀,难怪家乡人对它敬而远之。
近几年,随着人口的增加,生活条件的改善,村里的涝池几乎派不上用场了。不知不觉间,涝池被填平了,划成了宅基地。没有人会让家门口长柳树,那几棵高大的旱柳被城里人买走了。据说,被移栽到了一个新建的旅游景点。起初,村里人并没有觉察到失去了什么。直到有一天,有人去世之后,家里人在方圆几十里都找不到柳树做柳木棍,村里人才着急起来。尤其是老年人,他们不知道从哪里得知山上某处有几棵旱柳,便叮嘱子孙他要是去世了就赶紧去山里砍柳树。路远,得开车,在山沟沟里,不好找,得提前去踩点。老人们反复叮咛着,儿孙们口里答应着,心里却在嘀咕:都啥年代了,讲究真多!
能不能用别的木头代替柳木呢?年轻人引经据典说有书记载:“孝子之杖曰哀杖,为扶哀痛之躯。父之节在外,故杖取乎竹;母之节在内,故杖取乎桐。”但是,村里的老年人犟得像头牛,他们固执地认为只有柳树才能当孝棍。即便柳树再不好找,也得想方设法去远处寻。
于是乎,旱柳在家乡绝迹多年后,葬礼习俗始终不变,孝子们拄的依然是柳木棍。
我不见旱柳久矣。一日看到方济众的名画《三边塞上风光》有一排红柳,郁郁葱葱,大扫帚状的外形与家乡的旱柳极为相似,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方济众师从赵望云,是长安画派的代表画家之一。长安画派一向以“一手伸向传统,一手伸向生活”为艺术宗旨,这幅《三边塞上风光》是他晚年成熟期的代表作,传达出了田园诗、边塞诗咏唱自然山川的艺术魅力。方济众以为:“敢于与传统决裂的人,应该是对传统最有研究、最有认识、最有批判能力的人。”
绘画如此,生活中的许多事亦如此。我从这句话无端地联想到了家乡的父老乡亲和旱柳。老一辈的竭力维护传统,实则是希望孝道一代一代传承下去。而年轻一代,则希望一切从简,又不想背上不孝之名。
家乡的旱柳太沉重,书画作品见到的不多。国画中,古人灞桥折柳,洒泪送别时,作陪的都是婀娜多姿的垂柳。
今年回家,我惊喜地发现村旁的公路边多了新栽的垂柳。突然觉得故乡的旱柳像性格倔强、头发竖立的须眉男儿,而垂柳则如美丽温柔、临水照花的婉约女子。尽管此柳非彼柳,但假以时日,照样可以派上同样的用场。想到这里,我眼前不禁出现了一幅“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的美丽画面。相信乡亲们沐浴着杨柳春风,笑容也会越来越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