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早年是煤矿工人。母亲是随矿家属。我记得那时住的是排房,蓝漆刷过的门。秋天的野外落叶有一尺厚,树林里有各式各样的鸟儿。我时常坐在夕阳或晨光里,记不得玩伴的模样和性别,只记得临走时,他们给我一把琉璃球。
那年父亲因工伤离矿,我和妹妹、母亲回到了家乡:香城镇张马村。我们家有一座十几平米的石头房子,是有了我几个月后盖的。母亲说盖房子的时候,我自个差点爬进了一口深井,是路人救了我。想那路人一定是菩萨转世,我定要夜夜为他祈祷,好人有好报,能像我一样住上这样的石头房子。石头是长条形的,约莫两尺长一尺宽。缝隙中填了厚厚的水泥。拢共三个小木头窗子,冬天用白纸封死,只用手指捻破留俩眼。这小房子冬暖夏凉,是呵护我成长的堡垒。世上再无如此温暖的小窝,离开它之后的年华,总是那么寂寥,眼泪婆娑。
最好看的夏日星空在那个小院。一张草席躺着我、妹妹,俩双胞胎弟弟。母亲给我们爷几个扇扇子。父亲给我们讲星星的名字,我总是想金星上一定有很多金子,火星上一定有很多火。夜深,母亲给我们撑上蚊帐。那时节的蚊子和蝴蝶一样多,那时节的玉皇大帝是仁慈的,让坏蛋和好人一样活的自在。那时节没有雾霾、汽车、农药、洗衣粉。夜晚只有蛙声,蝉鸣。我看不到它们,就以为是星星们在叽叽咋咋地闹腾。青菜允许害虫吃,我也允许虱子吃。吃吧吃吧,我记得那时我瘦的皮包骨头,七八岁了还留着光头。
最暖和的冬日也在那个小院。北方的严冬寒风凛冽,大雪没膝。屋檐上结满了长短不一的冰琉璃。我小时候特馋,掰断了吃,咂的舌头疼。母亲用麦秸装满自己缝制的口袋,铺平,这就是床垫了。起初感觉扎人,时间长了,棱角都压下去,实在得很了,感觉特暖和。真的,到后来睡上了席梦思都没有这样舒服。一个炭火旺旺的小炉子,一口冒着热气的小耳朵锅。一个二十五度的小灯泡。因了这些亮光以至于几十年后的我都感觉得到温暖。我记得我在门后踢毽子,因为是土地,踢得浮土冒烟。还傻笑。小时候我就傻,父亲说你一笑不知道哪国又遭殃。我的手指头长,母亲数落我不主贵。
母亲一生劳碌,做过裁缝,商贩,给人浇过地。偏心我小弟弟和小妹妹。因为这俩娃心思细腻人又勤俐嘴也甜,不像我又懒又馋还死倔。
那个年代就盼着过年了,花花绿绿的年画把一个村的小院都打扮得喜庆吉利。家里的墙壁上贴的都是七仙女、八仙过海的系列画,底下带有字幕解说的那种。那时候的明星画报都是浓眉大眼的自然美女,不会把眉毛修理得很细,胭脂打得很红。傍黑了,父母亲骑着自行车驮着没有卖完的小百货赶集回来,会给我们买一小袋五香瓜子。母亲问我俩弟弟呢,我吓得说不知道。我们找了很久,在奶奶家的沙土堆上,两个穿着棉裤棉袄的小孩睡着了。脸膛冻得通红。回来的路上母亲没骂我,我看见她别过脸去,哭了。
把俩个弟弟拉扯大,我就十岁了。母亲用两块花布给我缝制了一个方形书包,书包四周还有荷叶边。给我买了一个画着格格巫的两层的塑料文具盒。我上学了!我的语文老师是我姨姥爷,一个颇有才华的年轻人。当时村里所有的对联都出自他的手,毛笔字相当漂亮。他喜欢给我们讲三国,讲一些离奇悬案。我们听得滋滋有味。他欣赏鲁迅,他说鲁迅的文章一个字都不能读错,那是亵渎。可我就是不争气,倒不会读错字。每次被叫到朗诵课文,总觉得有鼻涕,念一段就要吸鼻涕,难为情得很。但老师从没因此批评过我。他喜欢拉二胡。晚上放学后,他总要在办公室拉上一会。那时候不知道他过得苦。不懂得何为寂寞,何为知音难求。
我的数学老师是全校唯一的公办教师,也是校长。有一次我看见他偷偷摸了班花何守蛾,她没敢吭声。我的体育老师是我四老爷,外号黑铁蛋。那时候天不亮就要去跑操。一二一一二一,四老爷脖子挂着铁哨子,跟着我们围着操场转。那时候的围墙是黄泥巴掺和着麦秸垒成的。矮矮的。春天的时候,村民家种的桃花花枝会伸过来,粉红的花朵有时候在蓝蓝的天空下,有时候在斜风细雨里。有时候会零落几瓣。没人会在意这些。大家都昂着头跑步,累的气喘吁吁。而落在最后的,总是一个人为伍的就是我了。
我是一个不合群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