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见过熊猫。我长大的小城市应该养不起这样金贵的动物,我也没去过动物园,父母工作都很忙,更不会有亲子活动、改善关系的意识。我对动物的唯一印象是五岁那年去狼山,那是一个矮小的本地小山,高不过109米,去往支云塔顶有条崛兀的石头短路,沿途有卖瓷瓶 、鼻烟壶、串珠等手工制品的小摊,有看手相和卦书的算命先生,也有衣衫褴褛的耍猴者,猴子多半戴只红色圆帽,会作揖跟人乞讨,如果你给它香蕉,它会十分灵活地剥开,我们为见识到灵长动物的聪慧如痴如醉。这些耍猴者大部分来自于河南新野县,听说有些动物颇为顽劣,但是我所见的小猴都温顺瘦小,训练有素,并不会飞起打劫游客的财物。
今年春节,因为提前回杭州,在家无所事事,所以去了一次虎跑泉。这家露天动物园建于1958年,是中国历史最悠久的动物园之一。门票仅售二十元,比很多主题乐园想必便宜不少。设备和木栏颇为老旧,但老旧中又有着细致的维持。因为下雪,加之春节的缘故,游客寥寥。我第一次见熊猫,被其庞大和美丽惊到了,那里的四只熊猫都非常矜傲,对游客的态度也很老到,始终保持面朝铁门、背对蹲坐的姿势,不管你多么热切地看着它们,想产生任何眼神的对视、情感的互动,它们都极为专注地咬着新鲜翠绿的竹子,连上厕所也不打算休息一下。我呆呆看着它们吃了半小时,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每个动物所在的园区,例如熊山、象区,都会有游客和小孩向动物抛下橘子、火腿肠、饼干、面包等食物,甚至垃圾,有些动物会出于好奇嗅一嗅,咬上一口。这无疑很令人恼火,因为明显周围有告示牌写着“禁止投喂动物”的字样,并且以连环卡通画的形式告诉你,如果胡乱投喂会给动物带来何种身体上的危害,但是喂食者们置若罔闻,看都不看一眼,为此我和其中一个投喂者起了冲突。吵完后我冷静下来,感觉情形有些尴尬,为了避开他们,我一直往偏门的地方跑,最后又绕回到熊山,看见那只棕熊颓靡地坐在穴底,身边是一盒被踩扁的椰子汁纸盒。这时身边传来一个小女孩困惑的声音:爸爸,为什么我扔的橘子它不吃呢?我扭过头,准备以谴责的眼神看着他们,并打算解释为什么动物不吃,而且投喂多么不合适,却发现父亲穿着一件近于掉色的青绿夹克衫,一条黑色裤子,没戴帽子,任由大雪掉在头上,小孩大概六岁左右,穿着一件大红色羽绒,别着粉色蝴蝶发夹,脸颊有些皴裂,手里捏着剩下的半只橘子,脸和手都冻得通红。母亲去哪儿了呢?他们像是在这边站了许久,而且这是他们唯一能待的地方。在马场的时候我曾见过他们一次,女孩想上马坐着兜一圈,骑马走一圈(大概五十米不到)收费十五,父亲说看看便可。我忽然意识到他们的经济状况有些艰难,并且颇为羞惭地想起《了不起的盖茨比》篇首那句尼克父亲的劝告:每逢你想要批评任何人的时候,你就记住,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并不是个个都有过你拥有的那些优越条件。
我不知道那些想法是否显得自作多情,但是可能那些看起来粗鄙、令人轻视的行为背后,也许都有着复杂而艰深的个人处境,很难简单予以论断,一以概之的文明也可能遮蔽痛苦而真实的个体狼狈。关于动物,我还想起了另外两个故事。其中一个可能广为人知,重庆涪陵的望州公园有个私人动物园,园主叫做谭德才,八十年代,私人动物园盛行的时候,他曾经买下一些动物,也曾备受热捧,但是时移景异,2010年之后,因为大量新野生动物园和海洋动物园的兴起,这家动物园受到冲击,逐渐步入下坡路。动物生存环境恶化,数量越来越少,且多已老弱病残,被咬死或者饿死的动物甚至会被当作大型肉食动物的食物。谭身兼园长、饲养员、清洁工、兽医、保安、门卫、讲解员、采购员等数职,靠着十元门票苦苦维系。照片里绝望垂死的动物、老旧廉价的塑料招贴画、穿着迷彩军服和雨靴的老人,曾引发过较大的争议,现在又过去好几年,我常常想,这些人和动物的命运又怎样了呢?
另外一个故事来自一位朋友。上世纪八十年代,他所在的城市引进了一只熊猫,但是当时因为岷山、邛崃山竹子开花等问题,熊猫种群仅余四百来只。众人缺乏圈养的经验,起先让它住在笼子里,后来又移到猴山,至于食物,大家仅仅在电视和报纸上获悉它们吃竹子,但在北方,并没有这样的竹子,于是大家用肖似竹笋的长米卷作为替代。时间久了,熊猫走路不稳,又侨居在山上,大家带了望远镜去仔细观看,之后确凿无疑地说,是瞎了。慢慢的,去看熊猫的人越来越少,并且大家也觉得,独眼熊猫也并没有什么可看的。后来传闻动物园会引进一只新熊猫,作为同伴,但一直并无动静,园中依然只有一只熊猫。到了九十年代,学校组织春游,他也跟过去看了,发现熊猫还在,距离引进已十多年,熊猫有二三十岁了,也许已经活过了最长的寿命标准,它如此孤独地度过了许多年。之后,他所在的城市经济恶化,一年有十个月,都是淡季,动物园发不出工资,经费又少,员工一个个离开,熊猫和它那些同样倒霉的邻居们便被迁至别的地方,结局如何,下落如何,没人知道,也不再有人关心。他们只知道老虎——这些饥饿而衰老的老虎靠着人吃剩的骨头苟延残喘,冬日到来,大雪满积,无人清理,它摔倒在雪地,像人一样,再也爬不起来了。它的骨头便和本地的廉价白酒泡在一起,管理员借此在饲养室里喝得烂醉,独自对着空荡荡的虎园,等着雪融化消逝。
他所述的故事我不知道是真是假,但听完我感到一种巨大的悲伤,这些关于人和动物的故事我很难归结出什么统一的主题和道理,但我知道它们跟我们自身相关,并多多少少地折射出我们生存困境的某一部分,就像我们被两种全然不同的火焰炙烤,永恒地无法独立或抽身而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