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20 年1月,我带着抑郁症诊断单坐上了回家的高铁。
尽管几个月前已经同父母坦白了这一切,我仍然心怀忐忑。离家远游,报喜不报忧早已成为游子的习惯。
然而,没等我沉溺于伤感的情绪中太久,一踏进家门,5岁的弟弟鹿鹿就像一枚小炮弹一样冲上来,树袋熊似的挂在我身上, 一口一个姐姐地喊。这小朋友, 数月不见,我还以为他会把我忘了。
“你不在的时候,他天天问你什么时候回来呢。”妈妈拿来他的小日历给我看,在每一个日期的下边儿都有一个数字, 那是在为我归家做倒计时。
坦白地说,在鹿鹿出生之前,我对他的到来其实并没有太多期待,毕竟我们相差了14岁。可他实在拥有太多爱的天赋, 高中时我每次回家,小朋友都第一个跑出来用满眼的欢喜迎接我,一如现在。
二
回到家,紧绷的状态一松懈下来,身体里困住的“黑狗” 又开始蠢蠢欲动。崩溃是悄无声息的,当抑郁的潮水涨上来,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默默地把自己蜷缩起来,像一团漂在水面上的藻类,任凭它漫过头顶。
我蜷在沙发上,脸朝里,把伤口隐藏在洞穴的深处。
“姐姐你怎么啦?”
在房间里看动画片的鹿鹿不知道什么时候跑了过来,拿小手拨拉我的头,想让我转过去。他爬上沙发,跪坐在我身边,伸手给我抹眼泪,抹得我满脸都是。
见我没有回应,他的小手一下一下地在我的背上轻轻地拍: “不哭,姐姐不哭。”
他还小的时候我就是这么哄他的—小小的男孩儿,睫毛上挂着两滴泪珠,委屈巴巴地跑到我怀里来,我就轻轻地拍着他,给他唱歌。
现在居然轮到他哄我了。听着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唱着动画片的主题曲,很神奇地, 分明眼泪还在眼眶里,我竟然笑了。
洗了把脸,我抱着鹿鹿坐在沙发上:“姐姐刚刚是不是吓到你了?”
小孩儿伸出两只手捧着我的脸,很认真地说:“没有吓到,我心疼。”他满脸严肃,“姐姐,谁让你伤心了吗?”
“没有人让我伤心,鹿鹿, 姐姐只是被不好的心情困住了。”
鹿鹿眨眨眼睛,有些疑惑: “怎么会困住呢?”
我思考了一下,说:“ 姐姐就像从很高很高的地方摔下来, 一直在往下掉。”
“你是蜘蛛侠吗?可以从楼上飞下来!”
“ 不是 蜘 蛛 侠 ,我 太弱了。”我把脑袋轻轻靠在他肩上, “姐姐就像从天上掉下来的蚂蚁,一直在空中飘啊飘,还没有落地。”
鹿鹿看着我想了好一会儿,我以为他会说些无厘头的童言童语,可是他说:“那我做你的降落伞!”
那一瞬间,我的心被触动了。一直以来,我孤身在无助的空气里飘荡,不知其所止。很多时候我甚至觉得,也许我这辈子都将在漩涡里孑然沉浮,没有落地之时。
可现在,这个5岁的小朋友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对我说, 他要做我的降落伞,就像在说, 你可以依靠我。
那天晚上,妈妈领着穿着睡衣的鹿鹿站在我的房门口。
“这个黏人精,非要和姐姐一起睡。”
鹿鹿已经带着他的枕头爬上床,往我身边一躺,把肩膀一耸:“姐姐靠着我!”
见我没有行动,小朋友又拍了拍自己的肩膀,一脸的男子汉气概。盛情难却,我只好靠了过去。
依偎着他稚嫩的肩膀,恍惚间我好像回到幼时。我记得那时候最喜欢听夜雨,在昏黄的灯光里,依在妈妈怀中,在连绵的雨声中沉沉睡去。
那一夜是没有雨的,可我难得地睡安稳了。
三
寒假结束后,我开始在家上网课,爸妈照常上班,剩下我和鹿鹿被困在家里,大眼瞪大眼。于是,他被迫品尝了我炒煳的土豆丝和发苦的青椒肉丝, 以及干硬的米饭。
最后,我俩愉快地达成一致:上泡面,加两根香肠。
在泡面的氤氲水汽里,幸福感包裹了我。一个人在外头, 太多孤独的时刻,有时写论文到半夜,回到宿舍悄悄开一盏小灯,就在昏暗的灯光下吃点儿麦片果腹。黑暗静悄悄地围在四周,寂寞就无声地漫上来。
我忽然发现,重要的原来是人。一个人即便享尽天下海味山珍,也不如和家人一块儿吃一碗泡面。
吃着吃着,鹿鹿闷闷地说: “ 姐姐,要是你一直在家就好了。”
“嗯?”
“ 姐姐,告 诉你一个秘密。”他 凑上来,在 我耳边拉长了声音说,“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忽然感到,心里某一处空洞好像被填满了棉花糖,柔软、甜蜜得不像话。
四
白天通常只有我和鹿鹿在家。有一天鹿鹿忽然发起高烧, 正是非常时期,我的神经瞬间紧张到了极点,一个人火急火燎地抱着他往医院赶。
还没到医院,我就在出租车上掉了眼泪。鹿鹿烧得迷迷糊糊,还伸出烫乎乎的小手够我的脸,想给我擦眼泪,他声音嘶哑地说:“姐姐不哭。”
做检查之前,我告诉鹿鹿不要怕,他还冲我笑:“你会保护我的!”
我愣了一下,想起来,那天下午,我接鹿鹿放学回家,鹿鹿蹦蹦跳跳地走在我前面,突然有两只大狗蹿到鹿鹿面前,冲着他厉声吠叫,我的心脏狂跳。我从小就怕狗,可我至今都不知道当时究竟是哪里来的勇气, 几乎是下意识地冲了上去,把鹿鹿挡在身后。狗抻着身子,我赶紧从路边抄起一块石头,作势要扔过去。两只大狗这才后退几步,离开了。
抱住鹿鹿,我的心脏几乎要挣出胸膛:“鹿鹿不怕,没事了……”我的声音都在抖。
那天我告诉鹿鹿:“姐姐会一直保护你的。”
而我的鹿鹿,他一直毫无保留地信任着我,信任着这个脆弱甚至是怯懦的姐姐。
我死命把眼泪逼了回去, 咬着牙想,我绝对不会让他有事。
万幸的是,一番检查下来, 鹿鹿只是普通感冒引起的发烧。我几乎又要落泪。妈妈已经赶来陪床,我便拿着蜘蛛侠手办和我小时候玩过的芭比娃娃,给他表演“蜘蛛侠救美”。鹿鹿咯咯地笑,酡色的小脸活泛起来。
看着他脸上明亮的笑容, 我也无声地笑起来。我的鹿鹿, 我将尽我所能,让你可以永远笑得这样开怀。
五
开学的日子还是到了。我离家的那天,小朋友几乎是寸步不离我身边,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告诉我:“我会很想很想姐姐的。”
我又怎么舍得他呢?坐上高铁的时候我还在怅惘之中, 打开背包,想拿手机给鹿鹿打个电话,露出来的却是蜘蛛侠手办的脑袋。
在手办的后背上还贴着一张小纸条,歪歪扭扭地写着“开心”,还画了一个笑脸。
我把蜘蛛侠手办揣进怀里,像拥抱鹿鹿那样拥抱它。
开学后,抑郁的潮水仍不时涨起。有一天,在冰冷的情绪漩涡中,我发了一条宣泄式的“朋友圈”消息,内容只有一张全黑的图片,就像笼罩着我的漫长黑夜。
点下发送,还没过一分钟, 妈妈的视频电话就打了过来, 屏幕里,鹿鹿做着鬼脸凑上来: “姐姐!”
一旁,妈妈无奈地解释:
“鹿鹿说想你了,非要我现在打。”
“ 姐姐不要不开心,我明天给你买果冻。”
我失笑,果冻是他最爱的零食,现在却要割爱于我了。我逗他:“你拿谁的钱给我买呀?”
“我的!”我本以为他要管妈妈要他的压岁钱,谁知道小朋友吭哧吭哧从口袋里翻出两张皱巴巴的五元钞票,骄傲地在镜头前晃:“是我自己赚的!我帮林奶奶扫楼梯赚的!”
他扬起脸:“以后我每个星期都要去扫楼梯,这样我就可以一直给你买果冻!”
我的眼睛忽然就酸涩起来。我的鹿鹿,这个和我相差14 岁的小朋友,已经在不知不觉间,长成这样一个温暖的、可以依靠的小男子汉了。
他给我的明亮、坦率的爱, 载我渡过这灰暗的潮水。
我躺在床上,忽然想起来, 一个雨夜,我们一块儿走路回家,他在前面一蹦一跳地踩着水,我视力不好,慢吞吞地跟在后面。走了两步,鹿鹿忽然跑回来,把我的手拉起来,说:“ 姐姐,你拉着我走。”
隔着9 0 0 多公里,我的身体渐渐回暖。
蚂蚁不再飘在天上无法落地,一把小小的伞给了它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