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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处在爱恰恰可能之处——西蒙娜·韦伊的赌注

时间:2024-01-02    来源:www.xinwenju.com    作者:莫枫  阅读:

  1947年,阿尔贝·加缪(1913—1960)创作了《鼠疫》,在法国文坛引来无数批评,其中最尖刻也最让他难受的责备,来自于萨特和波伏娃,他们认为,当一个社会被一个作恶多端的无能政府制造出来的黑暗笼罩的时候,身处其中并拥有极大公众影响力的作家,其创作如果不涉及政治和历史立场,不主动肩负起深厚的历史责任感,不指认(即便是隐喻的形式)罪恶的来源,那么,他的写作就是不负责任的,就是不道德的。

  彼时34岁的加缪,被这种明显带着厚望的指责,压得精疲力竭。对当时法国知识分子来说,立场鲜明地介入政治,意味着良知与正义,同时也意味着获得公众真挚的热爱与拥戴。那是一种塑造崇高与荣誉的便捷方式,一个知识分子一旦介入政治,他就可以获得一个灿烂的光环,在公共领域迅速显现出其光辉的形象,无论其人格学识究竟如何。

  加缪则坚持避免让自己的作品沦为公共激情的产物,但是面对像萨特这样权威性知识分子的责备,加缪很难成功、利索地为自己辩护。来自法属殖民地,从未进入法国名牌大学接受学术训练的加缪,为自己制造了一个“悲戚的异乡人”的自我形象,不自信地觉得自己是被空降到巴黎知识分子圈内,显得格格不入,他在自己的日记里说,巴黎充满了“伪大人物”。

  信仰让加缪选择了左派的政治阵营,但是良心又阻止着他完全效忠于它。《鼠疫》所遭受的批评,增强了加缪的困惑。正是在那一年,加缪在伽利玛出版社主持出版一套名为“希望”的丛书,因此遇到了西蒙娜·韦伊(1919—1943)的作品——《扎根——人类责任宣言绪言》,从中获得慰藉。此书是韦伊的遗作,成稿于1942至1943年间,那是她生命最后的两年。

  浮出历史地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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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扎根》并不是如它题目所提示的那种严密的学术作品,它更像一本思想随笔集,韦伊在书中试图像讨论人类的物质需要一样,来讨论人类的精神(灵魂)需要,她列出的一系列人类精神需要,有自由也有服从,有平等也有等级,正如肉体的健康一样,韦伊认为人的精神(灵魂)的健康,建立在一种平衡之上,每一种需要都伴随着与其相反的需要。

  加缪从韦伊那里获得的最大的启示是,我们的历史与生活中,充满很多矛盾但又和谐共存的真理。一个知识分子负责的方式,不仅是采取立场,还有,在不存在立场的状态里,拒绝采取立场。

  《扎根》一书在出版行业获得了成功,并带动了西蒙娜·韦伊其他作品以及相关传记的出版,这是加缪没有想到的。对于加缪而言,此书不过是在合适的时候与他相遇,让他得到一定滋养,得以修复他在现实中所受的伤害;而韦伊,则是一位值得注意,但并不重要的作家。

  他也没有想到,后来,西蒙娜·韦伊凭其遗著,成为欧洲公共思想领域内一个伟大而神秘的人物,既与帕斯卡尔相提并论,亦与汉娜·阿伦特同列“黑暗时代”女哲学家之列,同时,她还有拥有一个独特的称呼——“圣女”。

  没有青春的“圣女”

  1943年,年仅34岁的西蒙娜·韦伊,在英国伦敦一家医院病逝(肺结核),法医的验尸报告写道:“死者系自杀,是在精神不正常的情况下,采用拒绝进食的方式导致死亡。”当时报纸对此事的报道用了这样的标题:“一位法国教授听凭自己饿死”、“寻求饿死,一位法国教授奇特的献身方式”。她的死亡,竟是一则耸人听闻的社会新闻。

  韦伊的一生,容易让人误解。她出生于富贵之家,本可以生活得优雅精致,却选择过缩衣节食的贫困生活,为了体验、分享普通人的苦难;她毕业于巴黎高等师范学院,本可以在大中学哲学教师的位置上,收获她的学术成就,却选择从事底层的劳作(工厂的工人,农场的农工),她身边的人在介绍她时,总是会强调她极端左派的身份,强调她对政治的那种偏执危险的激情。

  而她生前不大的社会影响力,不是来自她的智慧,而是来自她表面上的偏执,她的特立独行,她的不服从。她生前发表在报刊上的那些充满火药味的、反官方、反主流政治观点的政治评论文,没有让她获得社会关系,也没有让她获得精神盟友,更没有让她拥有智识上的权威性,只是提升了她作为一个社会异类的知名度,她不是公共知识分子。

  那些在生活中与她近距离接触的人,都不可避免地被她的自我与偏激所伤害,并因此远离她,认为她是冷漠无情的。而喜欢并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欣赏她的人,都是远离她的真实生活的人,只通过书信与她建立情感上的联系。

  年幼的韦伊与她父亲的合影照里,那个十多岁的小姑娘,安静漂亮,有一种不张扬的美好气质,跟她身后流淌着光的叶子一样明媚而内敛。然而成年之后,她的相貌并不美,甚至是丑的,熬夜写作、糟糕的食物、繁重的体力活合起来耗损着她的生命,让她显得疲惫而衰老。

  她不曾拥有动人的爱情,甚至不曾拥有飞扬恣意的青春状态,她私人生活里最让人觉得好奇的,是她对食物长久的抵制,以及她对舒适生活的抗拒。她的早逝,更使得她的生命犹如写作的抵押物,让人轻浮浪漫地认为,她是为真理献身的女人,“圣女”。

  漫长的误解

  对一个女性写作者来说,如果被别人贴上“才女”的标签,那么就会有一个悲伤的故事,无可奈何地展开:当她闪耀的才华把她推至成功的山峰,她迅速成为一些人的偶像,之后便是长久的被抛弃被遗忘,即便她曾经的片言只语,仍以格言警句的面貌,不时出现在别人的言说里。“才女”从来不拥有“经久不衰”的品性。

  而“圣女”则更令人伤心,这个词包含着牺牲、殉道,强烈暗示着这个人拥有极不寻常的生活方式和行为方式,她在世界上所拥有的影响力,与她所承受的痛苦成正比。也正是如此,西蒙娜·韦伊部分作品进入美国后,苏珊·桑塔格写了一篇充满反讽的评论,她对韦伊为人所追捧这一事实,表示极大不满,认为这是一种病态文化的表征:人们喜欢那些偏执的、歇斯底里的、过度沉迷于苦难的作者,而排斥温和的、通情达理的言说。

  对于生命意志极为强烈的桑塔格而言,韦伊是病态的,后者有着狂热的禁欲主义,不屑于追求快乐和幸福,却又不知疲倦追求磨难,并煞费苦心地自我弃绝。桑塔格甚至提示,韦伊所拥有的那种影响力,更多地来自于她的病态气质,而不是她作品中包含的真理。这篇写于1963年题为《西蒙娜·韦伊》的评论,可能是桑塔格为数不多的轻浮之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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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多美好的东西(情怀、思绪、逻辑、理念),在日常生活里无处安放,也无法由日常生活所用的语言说出,它们只能在文字里繁茂蓊郁。一个写作者的生活,说明不了他的思想究竟有多深邃迷人,也说明不了他的作品有多杰出。“我能给你写信吗?”“给我写信吧,我也会给你写。”“请读读我的手稿吧”……韦伊向那些被她认为值得与自己发生思想与情感纵横交叉的人,不断地发出这样的邀请与恳求。她短暂的一生,写得最多的就是书信,而她生后出版的作品,绝大部分都是从她的书简中整理而来的。

  20世纪70年代,韦伊生前的好友西蒙娜·佩特雷蒙特为了写她的传记,探访了很多与韦伊有接触的人,因此收集到大量她生前写的书简即手稿,并将其引用于传记《西蒙娜·韦伊》。此书出版后,再次引起世人对韦伊的热情追逐。自1947年加缪为她出版第一本书开始,法国人对她的手稿、书简差不多搜寻了半个世纪,至1997年才将她的作品完整地出版。

  如果桑塔格读到韦伊之后出版的作品,她对韦伊的看法会发生很大的改变,至少她不会选择使用“病态气质”这样的词。她俩彼此间存在很多类似的东西:以生存意志与疾病抗争,以对生活的热爱与死亡对峙,以理性智识抵抗时代的昏昧。

  桑塔格厌恶人们因为韦伊的疾病与偏执而对其印象深刻,这种情绪,反照的是桑塔格对自身现实的认知,她不愿意人们因为她与癌症的关系而记住她。桑塔格的文章尽管有失偏颇,但却成为一种提醒,正如韦伊在生命之幕即将落下时给一位友人的信里写的那样:请关注我的思想,而不只是我这个人。

  入世的出世者

  西蒙娜·韦伊肯定不会喜欢人们称她为“圣女”。被指认为“圣女”,不仅意味着她道德上的崇高,还意味着她作为一个特殊的形象,进入社会文化的秩序中,并且,后者往往是更为重要的。这种特殊的形象,源于社会文化的某种需要,比如反抗者的形象,因为社会存在显而易见的压迫;无私者的形象,因为社会普遍的冷漠自私;殉道者的形象,因为社会缺失信仰。

  而韦伊的政治哲学是动态的,其关键词是平衡:若已知社会在何处失衡,就应尽己所能,在天平轻的一端加上砝码。良好的社会生活是多种力量平衡的结果,人应该对平衡有所设想,并随时准备改变自己的位置。屈从重力,是最大的恶。

  她深入工厂农场,亲身体验那种极度的疲惫,不是为了证实马克思主义思想中关于工人、农民更具革命精神。她发现的是,当精英知识分子在抽象的概念里讨论民主、自由,那些为了生活而进行辛苦劳作的人,却在忍受真实的精神奴役,无论是工厂农场还是现代化公司,工作中的隶属关系,包含着令人精神上难以忍受的奴役感,这不是民主自由的社会制度可以消除的。所以她必须从抽象的世界里退身而出,进入真实的生活,这样她才觉得自己有资格说话。

  通过亲身体验,她发现那些鼓吹革命的精英知识分子,其实是在制造谎言。过分艰难的境况使人卑微,压迫并不产生抵抗,而是产生屈从与温顺,产生精神的麻木与灵魂的粗粝,宏大的社会革命,不过是人民的鸦片,即便成功,那些表面上忠于革命的,往往最先成为叛徒,成为利益获得者与维护者。

  西蒙娜·韦伊对政治的感情,并不像她所表现出来的那样激情。她说,在政治领域追求善,是一件困难的事,远远超出了人所拥有的能力,但是奋力追求公共的善,与追求内心的完美一样,使人超越人性的局限得以滋养更好的品性。因此,观察社会参与政治,是同从社会中隐退一样有效的净化方式。

  建设自己的内心世界,与建设外部世界是不可分离的。她的社会关怀,既指向社会正义,也指向内心的宁静。

  我们处在爱恰恰可能之处

  韦伊这些观念为人所知,已经是20世纪末了。在历史的长河里,20世纪最大的标志,是两次世界大战,两种极权,二者带给人的影响,是道德上的损毁,以及社会秩序上的破败。

  美国的欧洲思想史学者马克·里拉在审视20世纪知识分子的思想与行为后,写下一本书《当知识分子遇到政治》,构建了一个悲剧的舞台,在那里,满怀良知与希望的知识分子,惨死在政治的黑色利剑下。“对世界之美更多的沉思,对我们所向往的未知之善的更多的沉思,能够在我们持续思考人类秩序时给我们以支持”,知识分子遇到政治而成为悲剧,这样的叙事方式,在韦伊那里是不存在的。

  审美诗意的立场,与政治反抗的立场是互相通融的;照料自己的内心,与参与外部世界是同质的;爱他人与爱自己是同层次的。尽管她不是那种能建立起一个严密体系的哲学家,也不是拥有强劲的分析逻辑以及社会调查的社会科学家,她却用文字点亮了另一个空间,打破我们习以为常的界限。

  她以一种充满灵性的分析方式,把完美的私人生活与积极的公共生活嵌合在一起,令人惊讶。她写过刚硬严肃的政论文,讨论社会制度、社会改革,讨论宪法与法治,讨论战争与道德,却也写下了如下温柔的文字:人的生命是卑微短暂的,生活不可避免地充满荒谬,而人拥有的最大的特权是,我们处在爱恰恰可能之处。爱的可能性,高于恶的现实。

  韦伊改变了帕斯卡尔那个著名的赌注,帕斯克尔说,来,我们打个赌吧,如果你不相信神的存在,你将一无所获;如果你相信神的存在,你不仅不会有任何损失,而且还获益良多。韦伊的赌是这样的,如果你不相信爱与善的存在,你将陷入生命的空虚与逼仄;如果你相信爱与善的存在,你不会有任何损失,你将在培植自己的人性之同时,获得社会生活的幸福与私人生活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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