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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爷注视下的丘隅

时间:2024-04-14    来源:www.xinwenju.com    作者:邢小俊  阅读:

  天上响起了雷声,村子里的人就会说:爷在说话。

  周围的人肯定会附和着说:爷说话了。村子的人,一生中都知道头顶上的虚空中蹲坐着神灵。黎明时分,当天空慢慢呈现出瓷器般的青白色,能看清手掌的纹路,他们就会说“爷醒来了”。

  他们说这些话时自然亲切,像说着家常和日子,理所当然。在他们心里,一生都接受着天爷的目光,天爷的目光仁慈而严厉,无处不在。

  亿万年间,是风,把细腻的绵沙土从遥远的西北方向搜刮而来,无数次地堆积,叠压,便有了这厚达百米,连绵浑圆的台原丘群,铺天盖地。继以风和野水的奔走冲刷,遂有台原、梁、峁、壑,尽显洪荒和浑朴。

  厚土高天,天地玄黄。空气里,亦有黄土的腥鲜和农作物扬花时甜腻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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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丘隅的意思就是丘陵,明朝时,这块丘陵上的乔进士曾撰《丘隅意见》一卷,多载录明朝史事,涉及朝章典制、科贡选举、兵制边防、盐法田赋、茶马贸易、风俗变迁,间有考订经史文字。

  在夕阳的蛋黄色光晕下, 这众多的土的台原,远看却像排列在笼屉中的馒头,更像集合的乳房。阴影最先伸进那些土原凹进去的地方。这像馒头的原,擎举着一树树高大的会开花的桐树、柿子树。场上,一个个像馒头的麦秸罗列其上,发酵的麦秸散发出一股酒味。

  时有时无的河有两条,一名叫浊峪,一名叫清峪,左右各一,夹着这块黄土,蜿蜒而出。

  让礼村,是丘陵褶皱里一个古风犹存的农耕村庄罢了,亦是唐代大书法家柳公权的故乡。让礼村何以得名,缘于柳公权柳公绰兄弟谦让互敬的故事。志载,唐咸通六年,柳公权官拜太子太保,赠太子太师,其堂兄柳公绰官拜检校左仆射,赠太子太保。两人生前相商百年后骨骸葬里,叶落归根。一日,两人来到故里柳家原附近,见一处佳地,居高临下,视野开阔,头枕山梁,脚蹬平畴,风景甚是秀丽,便选择该处作为墓地。然而,死后兄弟俩究竟谁葬在上首,权以绰为长,绰以权官高,便相互谦让起来,一时难以定夺,相持良久,终不了了之,后人便将墓地附近的邨堡命名为“让礼村”。兄弟两人的墓地里,有七棵梧桐树,树上皆有一窝喜鹊。

  让礼村的黄土细腻、绵软,绸缎一样的触觉和蜂蜜一样的视觉。

  有了土就有了地,地是让礼村所有人的命根。

  依靠土地生活的人,必须定居。侍候庄稼的人,像是半身插入土地一把铁锨,等着土地把他磨短,等着时间把它长锈。

  土地让人学会了把种子埋在土里,等待它发芽、开花、结果,所以不能乱跑,从播种到收割,一年就过去了。让礼村的人,常态的生活是终老是乡。在这个绵软细腻的深厚土原之上,人无疑是生息其上的土虱子。让礼村的人们附着在土地上,一代一代地下去,定居是常态,走出去是变态。

  人谦卑得像土地一样,在土地里生长,最后又回到土地中去。土地上变化的是附着在上边的人,变厚的是土地,人死一茬天上照例就会落下一层土。

  在村上,人们能任意叫出一片地的主人,大家都互相熟悉对方的祖宗八代也熟悉着对方的土地,他们心里清晰地记着你这一料种的什么庄稼,最终有什么收成。

  村上所有的树,在冬天落尽叶子,你会发现它们一律向东南倾斜,因为常年的西北风,吹歪了树。世人常以宁折不弯为标准,原上的树却信奉的是宁弯不折,留取生命。村里多的是大叶杨、小叶杨、椿树、皂荚树、楸树、梧桐树、槐树。因为缺水,也为了阳光和生存,它们都要努力着向高处伸展枝丫。一群树挤着,才能长高,在原上你看见一群树一排树总要比一棵树高些,一棵孤独的树,必然斜枝旁出。

  虽然缺水,但是远看村庄,它依然是坐在一簇簇的绿荫之中的。杨树六年成椽,二十年成檩,杨树其实就这两个用处,锯成木板打造家具,不结实,但也不会走形。父亲在儿子出生后给他栽一排树,长到他结婚时刚好做檩做椽,盖房娶妻。过三十年四十年不砍伐,杨树里面就空心了,一棵爷爷栽的杨树,父亲没有砍,孙子就不再动了,让它一直活下去,直到老死,给鸟落脚、筑窝。树过了一百年,死活都成精了。

  这金黄色的土地却能长出一片片肥厚的烟叶,这绵厚的绿色海洋在黄土上更显眼,绿色的海洋中还有一个土房子,烘烤烟叶的香味随着袅袅青烟飘逸四方。大风,是空气的迅跑。一场大风一过,这个村庄在头顶酝酿许久的一窝子热空气,被风整个搬运到千里之外。

  一生浩瀚,半生在炕

  黄颜色是这里的主宰,土炕土窖土窑洞,都离不开黄颜色的绵土,一片混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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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们住着地穴窑洞,窑洞也只有在黄土高原上才能打出来。土原没有森林,缺乏建设房子的材料,人们就从一块平整的地上四四方方地挖下去形成一个方形地坑,这是一个边长二十平米或者更大的大坑,深入地下十数米,四壁掏成窑洞,形成一个四合院,这样,虽然土方量大,但却省却了大量的砖石木料。

  地穴式窑和地面上普通农家院没区别,窑院内各个窑洞呈拱形。院中多栽有三两棵树木,人在远处平地,只见树冠、树梢,不见房屋。窑顶四周长满杂树、蒿草,不走到跟前根本发现不了住有人家,所谓:进村不见村,平地起炊烟,忽闻鸡犬声,闻声不见人。

  生活用水来自水窖,水窖是在窑洞的院子里再深挖下去,先是笔直,到一定的深度忽然扩大,截面像一个灯泡形状。水窖的底部一般要铺一层料姜石,料姜石不是石头,也不是土块,它的硬度介于石头和土之间,奇形怪状如硕大的生姜,人们整理土地时把料姜石挑拣出来,铺在水窖底可以净化水,据说料姜石像生姜一样也使水有了许多功能。

  此外, 院中还要挖一口深约十米的渗井,井口上缩小成一小孔,比地面略低,用来收存大雨时水窖不能容纳的水。

  院子距地平面有两三层楼高,从更远的地方打一个斜坡,院中有一孔留作门洞,设有斜坡形通道让人走上地面。上边的人,穿过十几米长的门洞便可以进入院子里,像进入神秘地道。

  窑洞是天然的温度调节器,冬暖夏凉, 分为主窑、副窑、厨窑、牲口窑、粮窑、柴草窑、门通道窑等各种功能的窑。各窑方位不同,主窑为长辈居住,其余排资论辈所用。

  里面砌着土炕,土炕由八块大泥坯构成炕面,长丈余,留有炕门填入干柴,硕大宽展的土炕可以横躺竖卧六、七人,面积往往占据了窑洞空间的一半。一抱麦秸塞进去,一把苞谷杆塞进去,一搂干枯的树叶子塞进去,一缕温暖的火苗就窜起来,无论窑洞外边天寒地冻,窑洞里此时定变得温暖如春。

  泥坯就地取材于黄土,在农闲时,又逢雨后,土质绵软湿粘,村人就用一木模具装满湿土,用一石质锤子砰砰击打夯实,取出来排列整齐晾晒,干透后坚硬如砖石,用来盘炕。多年后烟油熏黑了泥坯,却是最好的农家肥,肥劲足,上旱烟最好。

  有的灶台连着土炕,一炉灶火,满屋氤氲。一炉旺火,聚拢一家鲜活的生活,一人在灶上做菜,一人在灶下生火,一人灶上一人灶下就是相伴相随的爱的和睦景象。麦秸火爙,焰不刚烈,烙锅盔却正好,锅盔外焦内暄,本香扑鼻。玉米杆最适合熬玉米轃,烧过的余烬慢慢煨着铁锅。

  一生浩瀚,半生在炕。

  人住在冬暖夏凉的窑洞里,在土炕上出生、繁衍、歇息、瞌睡、死亡,他们大多一生都没有离开过土炕。而土炕能世代相传,是其硕大、阔展,满足了他们潜意识中一种生命舒展的愿望。人从高原平展的地面上凿穴而居,这样地与大地亲近,汲取地气,从心理上寻求一种心灵安全和依托慰藉。而睡土炕长大的人,有很好的骨骼发育,一辈子身板直溜,刚正不阿,挺直脊梁做人。这是远古的祖先对子孙殷切的期望,通过土炕这种沉默含蓄的方式传达出来吗?

  睡在土窑里土炕上的人,他们认为城市的水泥楼房是缺少地气的,养一条宠物狗在上边都会经常生病,何况娇贵的人呢。最古老的时代,地球可能是一个寂寞的大石壳,上面没有一株草,一只虫,更没有一层土壤。经过了多少亿万年太阳风雨的力量,原始生物的尸骸,才造成最初的一层层土壤。而城市的人们不珍惜这土地,把地底下的石头挖出来烧成水泥,涂在地面上使其又变成大石壳,还在地面上竖起逼仄的水泥的楼房,把地底下的煤、石油、天然气掏空,变成毒气熏蒸城市,真是一蠢再蠢的事情。因为水泥是石头高温烧出来的,所以城市就很燥。城市是一个快节奏的社会,似乎是一个被割断与大自然脐带的荒漠,寂寞孤独和迷茫。

  睡在土窑里土炕上的人,遇到生命的困厄,他们骨子里会知道:个人再大的哀伤,都会被这片土地和土炕担待,没有什么东西是不能过去的。

  窑洞里的容器叫瓦瓮,是用泥土在窑火中久经炼烧而成的刚脆之躯。瓦瓮,这原始而时尚的器皿,怀草木之心,百泉之梦。硕大的瓦瓮用来盛水,水扑扑衍衍地满,安宁满溢着,上边飘着半个葫芦,中等的瓮盛着面、米,在窑洞里靠墙一摆溜。

  几乎每个窑壁上都要掏出一两个一尺深的小小的窑洞,状似佛龛,村人称其腰窝,意思高度在窑洞腰上的土窝。厨房的腰窝通常放盐罐醋瓶,做饭时顺手取。土炕墙壁上的腰窝也常年放着一盏小油灯,可防风,起夜时不易碰翻。油灯下压着家里的土地证等重要票据和家里的积蓄。下地干活时,门是从来不锁的,门栓一挂,外人来便止步了。几乎人人都知道每家的钱放在腰窝,却少见丢失的。老人的腰窝里还存放一些稀罕的吃食零嘴,藏起来给孙子孙女吃的。

  城里人用“土气”来藐视让礼村的人,让礼村有人伤了手脚,会抠半把老土,抹在流血的地方止血消炎,这是一把院墙上的老土。出远门的人,母亲们却会偷偷把一包红纸裹着的东西塞在箱子底下。假如水土不服,老是想家时,可以把红纸包裹的东西煮一点汤喝。这是一包灶上的泥土。

  村子统一还是缺水的,虽然村西头沟壑里的清峪河,但是它蓄积不住,不停地流走了,是别的地方的水。

  这土地上优秀的不安分的基因们一生都在努力摆脱这片养育自己的衣胞之地,成为没有根基的城市流浪者。但是,当他们在土原之外的远处疲累了,生了大病了,他们无一例外地要千里万里赶回来,喝这里水窖里泡了料姜石的水。这里,是他们的命根、魂灵,牵系着他们的肉身。

  病了的你回来了,走到村庄任何一孔窑洞里,主人第一件事情都会让你赶快喝茶、喝水。

  看着病恹恹的你, 上了年龄的主人像巫师一样说:你远离了这片土地,你身上已经没有了“土气”。你是在这个地方出生的,你是喝这里水长大的。这个地方的土里水里含有很多元素,从小也就被你吸收到体内了,而你却从自己家乡走出去了,天南海北地走了,到天涯海角去了,到外国去了,又喝了其他地方的水,吃了那么多有毒的东西,体内元素不平衡了,就出毛病了,你四处求医,吃了更多的药,身体越吃越复杂了。你回到这里,再喝咱这里的水,时间久了,身体自然就恢复了。

  缺水的村庄里,女人的剪纸内容却多是花和鱼儿。

  村东头村西头

  阴坡长树,阳坡长草。

  居高临下地看,一条条土路细瘦如瓜蔓,丝丝蔓蔓,在太阳的照射下很亮很刺眼,这蔓相连着村庄,村庄群就像瓜蔓结出的大小不等的西瓜。

  在这土路上,有些骑着绿色自行车的邮差,穿村而过,他面带安然和惬意,每一脚都踩得稳妥又自在,多少年后,当他的蓝色制服身影消失,村里已经很难见到如此享受工作的人了。

  这个村庄在黄色丘壑上是一个东西走向的鸡蛋形状,西边连着一个更深的冲击出来的黄土沟壑。

  太阳从东边升起,从西边落下,晨光开始在东原上发芽,像一棵树一样迅速长大,把天地撑亮。早晨清新的阳光长时间地洒在村庄东头,所以村东头的人要比西头的开朗,精力充沛。他们天生大气阳光些,具有蓬勃的生存能力和繁殖能力。辽阔平坦的地势使得他们更敦厚、实诚。

  而村西头的人,他们大多居住在村庄的西边缘和西边那个大沟壑里,沟壑的上游有一个大水库,小河里没有断过流,所以沟里边的人不缺水,种着水地,种着各样的蔬菜。因为夕阳在他们心中留下了太多的印象,加上住在窄狭的沟壑里,这些人暮气且阴郁,他们的一生中不可避免地有太多的叹息。

  村西头比村东头优越的是不缺水,村东头的人骄傲的则是他们每天有第一缕最新鲜的阳光。

  在村西头这个地势窄狭的沟里,虽然不缺水,但是人们经常会为谁拦截了属于自己菜地的那股水,谁家小孩踩坏了他家的秧苗等鸡毛蒜皮的事情斗殴,最后升级为一个家族和另一个家族的不和,长达数十年。有时是为了一只鸡或者一棵树,他们几辈人能老死不相往来。有时可能为了一句话,他们能与对手算计斗争一辈子。

  因为缺水,村人爱树,树让这个村子更像个村子。远处看,见村不见房,见树不见村。村里人对树看得金贵而神秘,如果需要一块木料,去窑畔上选树,心里忐忑不安,斧子藏在后腰衣服里。他们不砍孤零零的树,那是树里的独生子和可怜人。终于选中了一棵自己需要的树,他们会跪下来,奠酒,祷告,念念有词:神爷啊,我是谁谁谁,我的什么家具坏了,需要砍这棵树,你宽恕我吧。砍完树,他们往往会在原来的位置培育一棵新树,郑重地培土浇水。

  村西头的许多人舍得把自己一生的能量和心机都花在一件事情上或者一个人身上。村西头的李三,与邻居王宽为一棵沟畔上自然生长的树争殴,几十年来总共打了十几次架,儿子打,孙子打,最后那棵惹起争端的树已经老死了,但是两个家族的战争还在继续。两个70岁的老人互相较着劲精精神神地活着。一天王宽突然病故,李三忽然没有了对手,精神松懈下来,几天时间也成了一个颓衰的老人。

  前边说过,村东头有瓜蔓一样四通八达的路,几十年来村东头走出去折腾世事的人相对就多些。村东头的人没有充裕的水,没有沟壑依附,而又迎着太阳,迎着四通八达的小路,所以他们天生就有走出去的基因。他们坐着三轮车走出去,三轮车上是一些在命运中疲于奔命的人,是一些被出生的土地害苦了的人。这些路是一条通往外边世界的路,他们追赶着太阳,追赶着路,他们健康长寿。

  村东头有了这些四通八达的路,那么村西头的人逢集赶会必须经过,他们挑着水地里的西红柿黄瓜西葫芦,甚至是水果,从村东头经过,他们为了多卖些分量,走一段就要给蔬菜上淋洒一些水,湿漉漉的新鲜蔬菜总是吸引着村东头孩子们垂涎三尺的眼睛。

  挑着蔬菜的村西头人一脸严肃、小肚鸡肠地走过去,不愿多搭理村东头的熟人,能避开就避开。

  而村东头的人没有想这么多,他们虽然缺水,他们也会站在门口,热情地说:歇歇,喝口水吧!

  无论村东头村西头,让礼村都笼罩在一种浓浓的烟火味中。这种很香的烟火味儿,是一种混合的复杂的香。有人家在烧麦秸,有人家在烧豆叶,有人家在烧芝麻杆,有人家在烧苹果树叶子,还有人家或许烧的是甜瓜秧。每样柴火都散发一种香,各种香汇聚到村巷上,就成了这种混合型的醇厚绵长的人间烟火味儿。

  村里人天天闻着不觉,外人一进村就说香。

人间烟火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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