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雨,下得出奇的大。
伫立在您毫不起眼的墓碑前,我心潮澎湃。与其他共赴井冈山参加党史学习教育培训同学不同的是,我还藏着一层别样的情愫:二十多年前,我曾有幸见过您,还扶着您的手臂一起上台阶。
那是九十年代初,您回到延安,应该有80岁了。我作为一个刚刚走出大学校园的工作人员参与接待。记忆中,您朴素、瘦小、和善,不怎么爱说话,很安静,也很慈祥,除了气质很好之外,一眼望去,和邻家普通的老太太没什么两样。大家对您毕恭毕敬,崇拜有加,以眼神、语气、神情等肢体语言告诉我,您不同寻常。年轻的我,仅仅简单地认为:您是老革命,退休高官,又是原国家领导人陶铸的夫人,如此多的光环,无论哪一样,都理所应当得到悉心服务和照顾。
那时候没有百度,仓促中我也没有及时翻阅相关资料对您深入了解。年轻贪玩不懂事,来去匆匆,一切一晃而过。虽然见过你,其实根本不懂你。
手中的雨伞几乎承受不起密集厚重的雨点,伞内的毛毛细雨打湿了头发。双眼迷蒙,脸颊湿漉漉的,是雨,也是泪。脚下,积水哗哗哗沿着山路蜿蜒流淌,四溅的雨花漫过裤脚打湿了裤管,潮湿与冰凉顺着小腿往上攀爬。尽管气温并不低,但丝丝凉意正缓缓扩散,传遍全身。
这雨,一连下了几天,都不似这般大。此刻的迅猛倾泻,或许,冥冥中,是老天要以这样的方式提醒后来者:勿忘历史,勿忘前辈;或许,多元化时代的我们,特别是更年轻的下一代,早该接受一场灵魂的洗礼了。
小井村,一棵香气四溢的桂花树下,您的一部分骨灰安放在这里。生前,您以常人不解的方式为自己即将熄灭的生命作了交代:我的遗体先交医院解剖,有用的留下,无用的火化……一部分埋在井冈山一棵树下当肥料。
以您的名气,以您的身份和地位,以您毕生的贡献和牺牲,无论修建一个怎么阔气的陵园都值得您去安息。但安静地回归,是您的选择,是您的临终嘱托,只能依您。
一块不大的石碑:“魂归井冈山——红军老战士曾志(1911.04——1998.06)”。没有碑文,寥寥11个字,是您的全部生平。我们注意到,“红军老战士曾志”7个字,有点儿歪歪扭扭,略显青涩和笨拙。经了解,才知这些字背后的辛酸故事:字少情长。这几个字,是一个名叫石来发的人描出来的。不是“写”,是“描”。他没有进过学堂,在井冈山当了一辈子农民。他,是你流落民间几十年的长子。分别时,他是襁褓中的婴儿;再见时,他是24岁的小伙子。你们母子一场,他何其不幸,从没有在你膝下承欢;他又何其有幸,可以用庄稼人粗糙的大手第一次拿起毛笔,一笔一画,为亲生母亲的墓碑描红落款。
如今,他也走了。你们母子终于可以在当初分别的地方团圆了。青山翠竹为伴,永不分离。
墓碑一旁,是红军医院旧址。当年,您是这所红军医院的党支部书记,身怀六甲,才只有17岁。你强忍着失去第一任丈夫的悲痛,带领战友们从不多的军饷中自费创建了这所红军医院。由于告密者的出卖,130名伤病员全部被敌人枪杀。房屋被烧,资料被毁,他们中间,被后人知道的有名有姓的只有18人。更多牺牲了的战士来自哪里,是谁家的孩子,又是谁家的夫婿,已经永久成谜。他们都是您挚爱的战友。您说,您是一个革命的幸存者。说明您一直记得他们,从来不曾忘记他们。70多年后,您魂归井冈山,回到战友们的身边。生前相随短暂,死后一起长眠。
站在这里,跨越时空,我开始读你,慢慢懂你。
你的生平经历和事迹,各类媒体都以不同的形式记录和传播。还有一个更权威更真实的读本,就是您断断续续耗时30多年完成的40余万字的回忆录——《一个革命的幸存者——曾志回忆录》。只要愿意,只要能静下心来,稍做停留,动动手指上网点击搜索一下,了解你很容易。只是很多追逐个性崇尚偶像的年轻人,信息时代之于他们,也算双刃剑。海量的碎片化流量推送,浮躁、喧嚣、热闹,最容易被裹挟,被领跑,被带偏。新近,引发网络热议“躺平”话题,才让人吃惊地发现,当今社会还真出现了一批“躺平族”,不知是文明的进步还是倒退。幸亏,非主流。相信主流人群,依然会被您的魅力吸引和感动。
从15岁参加革命到87岁离世,从戎马倥偬到和平年代,在人生的每一个章节,您都活得真实,通透,也生动。
身为女人,您是一个惊艳的存在。不仅拥有温婉美丽的容颜,还拥有丰富精彩的人生。你经历过所有女人经历和未曾经历过的艰难和坎坷,你干过绝大多数男人都不曾干成过的大事业。您的三任丈夫,人人出彩,个个出色:两任丈夫为国捐躯,一任在新中国成立后官至正国级。不论人品才华和能力,他们都可谓人中龙凤。仅此一点,即使今天的年轻人,都不得不为您独具的慧眼点赞。你对伴侣的爱,是尊重自己内心的呼唤,从来没有因为他们的出色和强大而显得低微,甚至低到尘埃里去。您拥有全中国女人可望不可即的人脉资源,却从不曾仰视或依附过谁。您本可以攀援如凌霄花,本可以停靠在爱人的港湾,做一个不那么辛苦的小女人。但您却冲锋在前,单枪匹马闯天下,任凭风吹雨打,生生依靠自己的实力,活成了大写的女人。
身为母亲,你更令人唏嘘咋叹。你先后为三任丈夫生育过四个孩子:三个儿子,一个送人,一个夭折,一个残疾。与哥哥们相比,只有女儿算是幸运和幸福的。如此幸运的她,也是六岁时见到母亲,生活中缺失母亲的身影。她觉得母亲很远,远到记忆中找不到母亲的温柔。那个因病致残的儿子的命运,比留在井冈山当了一辈子农民的哥哥更凄苦,更悲惨。直到十七岁被母亲找到时,他孱弱的身躯看起来最多也就十一二岁。弱得让人担心,瘦得让人心疼。后来,他也是凭借自身的努力,当了一位普普通通的工人。至于他对自己高官母亲的情义,想必外人是无法揣测的。哪个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是什么,让水一般充满柔情的女人,竟可以强硬如铁,坚如寒冰?都说母子连心,但在您心中,自己首先是一个革命者,其次才是一个母亲。唯如此,才能懂你。
身为职业女性,您嫁得好,干得更好。女儿心目中的母亲,漂亮、能干、英姿勃发,一心扑在工作上。身居高位,您很惜权,以至于吝啬到不愿动用手中的权力为远在井冈山务农的孙辈们谋取一个小小的商品粮户口;您也用权,在自己的权力职责范围内为国家选拔、培养了很多优秀人才。您总是以国事为重,关心年轻干部的成长,关心青少年的教育。您在不同的场合不同的平台不停地呼吁:“忽视对下一代的正确引导,忽视下一代全面素质的提高,甚至娇宠下一代,同样是一种腐败,同样危及我们民族的兴亡。”如今听起来,依然振聋发聩。相较于“躺平”这个热词,老人家若干年前的呼吁,是不是更有前瞻性?
您的三位爱人都没有陪您走到生命的终点。此后,您用自己孤单前行的身影告诉天下人,什么才是一个女人的坚定。
退休后,您迅速完成角色转换,母爱达到爆棚:您拒绝接受女儿一家添补的伙食费,用自己并不算太高的工资悉心供养照顾晚辈们的学习和生活。您说自己不是良母,但晚年的您,是孩子们最慈善的姥姥奶奶和太奶奶。您心里装着全部亲人,您瘦小柔弱的双肩,成为一大家子人谁都离不了的支撑和依靠。您把一个良母晚来的爱全部倾注到第二代第三代甚至第四代人的身上。您节俭辛苦操劳,吃剩饭剩菜,捡起别人不穿的衣服穿在自己身上。这近乎不合情理的简朴,以至于引来晚辈们纷纷“逃饭”,以示对抗。但这些,丝毫不会削减家人们对您的爱。
纵观您的一生,自私吗?最无私。无情吗?最长情。
丈夫赠给您的诗句:“感君情厚逼云端”,就是对您身为人妻的最真认可和最高赞誉。女儿深情地说:我的母亲不仅是一位职业革命者,也是一个好母亲。如果给我100个来生,我还100次选择做我父母的女儿。即使那个没有吃到商品粮的农村孙子,也这样说:奶奶留下最宝贵的精神财富,就是教会我们如何做人。
您说:我对我选择的信仰至死不渝,我对我走过的路无怨无悔。
您的女儿说:您的奉献远远超过一个女人,您的给予远远超过一个母亲。
相信人世间有一种爱,是深沉的,延长的,升华的。
相信有一种精神不死,有一种信念永恒。
相信以您的人格魅力,对今天的年轻人也会产生强大的磁场效应。
因为,您属于这样一种人:一旦关注,即被惊艳;一旦靠近,即被吸引。
终于懂你。
相信您的影响力,历久弥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