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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鸟

时间:2024-06-02    来源:馨文居    作者:刘梅花  阅读:

  初夏的清晨。

  和往常一样,路过丁香村。黄土墙上,垂下粉红的野蔷薇花朵,夹杂着细碎的叶子。花瓣在下落,簌簌的,轻微的声音撞击着空气。风不吹,花枝子也不动。

  墙角黑刺灌木丛里,一只鸟扑棱棱扇动翅膀,鸟鸣声稠密尖啸慌乱。穿布衫的小男孩儿,身子紧紧贴着黑刺,踮起脚尖拨弄那只蓝尾溜——它的一只爪子缠绕在灌木枝子上,怎么也挣不脱。蓝尾溜尖叫着,想把黑刺连根拔起。

  这种青蓝色的小鸟,《山海经》中说,它是为西王母取食传信的神鸟,象征着幸福和快乐,叫青鸟。现在,它的爪子被乱线缠绕在灌木枝子上,越扑腾缠绕得越紧。

  野蔷薇在墙头凋落,花粉弥散于空气。小孩儿满头汗水,咕哝几句,终于折断灌木枝子,那只蓝尾溜爪子上缠着一截树枝,飞走了。现在是阳光最柔和的时分,村庄里所有的颜色都浓稠一点,野村美得像一场梦。

  我路过了野村的梦。进山的路全是碎石子,路边的野草挤出碎石缝隙,肆意摇摆。打碗花那么多,凌乱而拥挤。芨芨草一蓬挨着一蓬,草穗子晃呀晃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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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人类丢掉梦,怎么也做不出来梦,那么这个小村庄会把梦境借给人类。如果小兽想把土狼赶出梦境,野村会想办法繁衍出另一个梦给小兽用。小村庄拥有很多梦,我只是穿越了好看的一个。

  有人躬身在土豆垄除草,有人穿过油菜田走到远处去,有人坐在地埂上吃烟。庄稼,人,地垄,都罩着一层光影,似乎世界是幻影构成的,那么迷离而不真实。

  牧羊人出现在碎石子路上。一群羊也出现在原野里,还有十来头黑牦牛。羊群看起来如此地呆萌,又带着愚蠢的神色。它们乱叫着,挤挤挨挨,上山去了。而黑牦牛凶悍狂野,鼻孔里喷出粗气。山林里浮起薄雾,阳光是橘色的,一群羊走进朦朦胧胧的幻象,像走进时光深处,光影尽头。

  牧羊人远远跟着,吆喝声苍老。他漫不经心溜达,身影很矮,很瘦。牧羊人的衣裳宽松破旧,像树桩子成精套着衣裳满山溜达。山野空寂,草随便长,花闲闲开。一切都如此散漫又惊艳。

  山野不惧怕人类的窥视,更不在乎飞禽的打探。山野大刺刺杵在大地上,千年万年都一个样子——也许不是一个样子,那谁知道呢,反正山野对于万物,都是大慈大悲地施舍。给羊群青草,给人类庄稼,给草木雨水,给虫子鸟儿巢穴。至于野兽,山野可能不想对它们布施。

  土狼也不会去奢求得不到的东西。它务实,目光停留在山野里灰兔子旱獭雪鸡身上,不袭击牧人的羊群。小兽是大自然的,羊群不是。土狼拎得清。然而,雪豹才不管这些呢,它脑子抽筋,野蛮到管不住自己的爪子,差点伤到牧羊人。

  那天是黄昏,牛羊下山。牧羊人走在羊群最后,叼着烟锅子吃烟。突然,一条灰白影子窜出乱石,似乎在他视野里闪了一下。出于本能,牧羊人转头看,天哪,是雪豹。他抬脚就跑,脑子里一片空白。就在此时,他家那头黑牦牛斜刺冲过来,横在他和雪豹中间。雪豹一纵身扑向黑牦牛,跳到牦牛背上,死死咬住牛脖子。黑牦牛惊慌挣扎,拼命跳弹,根本甩不开雪豹。生死较量,最后黑牦牛一头栽倒在山坡上。黑牦牛的身体里潜藏着某种不明力量,驱使它救下主人。

  牧羊人和羊群拼命跑下山。羊群胆小,逃命比谁都快。有一只羊崴了蹄子,一瘸一拐,落在羊群最后。羊群致命的缺陷就是容易发生踩踏。

  就在昨天中午,我还在思考这个问题。当时我走过一个菜市场,小贩吆喝,关在笼子里的公鸡气得大叫,许多人吵吵闹闹,讨价还价。大家都不在意现在是初夏,山野里花已经开了。

  包心菜不怎么新鲜,叶边蜷缩。小葱一小捆一小捆摞起来。白菜豆腐萝卜摆在一起,相依为命。西红柿汁液饱满。一筐坏掉的蔬菜散发着腐败的气味,看上去穷酸落魄。

  瓜摊小贩切开一个西瓜,没想到西瓜生得如此彻底,全是白瓤,连瓜籽也白得很透彻。他把切成两半的生西瓜往后一推,咣咣咣敲另一个西瓜。他的头发很乱,乱到让人看不下去。也许他的乱头发契合自己的生活状态,处于同频道。生活有着落,才能体面。必须是这样才行。物质没有保障,精神世界不值一提。

  人在空腹的时候,心情很差,尤其是正午。必须好好吃一顿饭,热菜、热汤,最好再有一些水果。这样才能重新快乐起来。大概雪豹也是这样想的。它吃掉黑牦牛,然后在山野里悠闲漫步,思考它的人生。不,是豹生。

  据牧羊人说,那只雪豹细长条,骨瘦如柴,眼神凶狠,前腿似乎有些跛,可能受过伤。我很吃惊,在那样的危险关头,他还能看清野兽。

  牧羊人也瘦,面颊凹陷。被雪豹惊吓过后,很长时间畏畏缩缩,表现出胆怯的样子。另一头硕壮的黑牦牛跟着他,走前走后护着主人。这头黑牦牛皮毛光滑,牛角刀子一样锋利,胆子大,脾气暴躁,估计一蹄子能踢死雪豹。然而雪豹再也没有出现过,可能迁徙到阿米嘎卓雪山上去了。几百座山,才能配得上一头雪豹。

  现在,这个清晨,我吃过一碗牛肉面,走在山野里。我不进深山,挑有人烟的地方溜达,倒也用不着害怕野兽。山洼里一头秃脑门的黄牛,脏兮兮的,低头吃草。不,它在啃一簇黄蘑菇。如果清晨趁着露水不吃掉,黄蘑菇在中午亮烈的阳光里就会萎缩,蔫巴巴,消散。菌类没有枝叶,不是植物。没有腿,不是动物。那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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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直觉得菌子是来人间虚晃一枪,影子而已。牛以为啃食到了黄蘑菇,其实吃了个影子。那些人类以为的毒蘑菇,会让人出现幻觉——天空下着花瓣雨,山是倒立的,猴子披着云朵。我觉得这些幻觉,可能是蘑菇看人类的视角,它们打发影子看看世界,又走了,不想被谁吃掉。

  离黄牛不远,有人吭哧吭哧刨坑栽树。一铁锨一铁锨挖土,又把黄玫瑰树苗栽进去,几脚踩实。农民一年到头在土里刨食,很难攒下钱。父亲在世时,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能攒够我的学费。那时候,他连一包烟都舍不得买。他一年到头都在忙些什么?不过就是种庄稼、浇水、锄草,卖粮食,打工。如果他肯买一双翻毛靴子给自己,就会自责太奢侈。

  父亲长相老气,才三十多岁,就像个老汉子,一脸褶子。他总是戴着颜色枯萎的草帽,穿着褪色的衬衫,裤脚卷边,赤脚套着布鞋。他的眉头总是拧着,拧着,不知道舒展开的样子。如果让他去做生意,那可太难了。是的,他干过买卖——他赶着灰毛驴,拉着满满一架子车自家种的小葱去卖。黄昏回来时,一把都没有卖掉。那些青葱全蔫了。灰毛驴没喝到水,差点渴死。

  父亲拉着一车葱去沙漠深处的村庄里叫卖。他应该把毛驴车赶到土门镇去,可能会卖掉一些。村庄里的人家都种葱呀。他是个农民,不敢去闹市里卖葱。

  那个黄昏,父亲一边嘟囔着,一边喝掉两茶壶水。我们嘲笑他一分钱都没得来,而忽视了他一天没吃饭的饥饿,没卖掉葱的沮丧,和他沿村叫卖的卑微。

  如果父亲是个大商人,能挣到很多钱,那么,我现在就轻松很多,和朋友们一样,舒舒服服坐在藤花下喝茶聊天,一点也不为日子发愁,也不会遭遇各种烦心事。

  然而这全是我的幻想而已。其实有时候也不妨幻想一下,尽管荒唐无比。父亲没有留下一点遗产,留给我蹙眉的毛病,留给我节俭而普通的生活。他连自己都没有留下来,早早辞别这个世界。

  贫穷是一支利箭,从他出生的那一刻开始射出,直到他三十九岁的时候,那支箭追上他,穿心而过——父亲猝然倒下。他一辈子都在躲避那支箭,但是那支带风的箭紧紧追赶,穿越了三十九年的时光,磨损了无数空气离子,追上他、伤害他。

  那支贫穷做的箭,裹挟着痛苦、卑微、毁灭,比任何刀剑都锋利。父亲没躲过。

  父亲期望我能成为一个读书人,一身书卷气。然而这也很难。因为没有父亲,意味着我成了孤儿。谁能想象孤儿的世界呢?孤儿就意味着生活在恐龙世界里,到处都是庞然大物。

  那些年,我在一个小镇上做买卖。顾客来来去去,有富裕的,有贫困潦倒的,有好看的,也有驼背的。有出手阔绰的,也有相当抠搜的。小店打烊时,街道黑漆漆的,只有风吹过街巷。我坐在火炉前陷入沉思,贫穷和动荡的生活,究竟会把一个人磨损到什么地步?衰老、愁苦、忙碌。生命还剩下什么呢?剩下一身病。

  整个小镇都睡去了,我在火炉边孤独又沉默。我趴在玻璃柜台上写一些文字,写满一页嗤啦翻过去,再写一页。夜深人静,那些绊绊磕磕的文字,在纸上扑朔闪烁。

  后院里有一条小狗,它比我更加孤独。如果夜里刮大风,风吹着塑料袋旧纸片乱飞,小狗受了惊吓,满院子窜来窜去,它以为那些不明飞行物在追逐它,发出惊恐的尖叫。

  我坐在火炉前,听见小狗狂吠。然而我也帮不上它什么忙。我的文字像一群野马,纸上横冲直撞,怎么都收拢不到马厩。小狗发出绝望的呜呜咽咽,它抬头,望着深窟窟的苍穹。苍穹之下,小镇塞满大风。小狗狼狈蜷缩在荒草里瑟瑟发抖。我伏在柜台上继续写,顺便把大风写进去。

  隔天清晨,我看到它的时候,小狗一副惊恐的模样。我给它喂一块生牛油,希望能抵御一晚上的疲惫奔波。我不想去探究它的心情,困惑、厌烦、伤感。小狗沉浸在它的情绪里,看我一眼,慢吞吞开始吃那块生牛油,嗓子里还能挤出一些残余的呻吟,呜咽。谁也不会设身处地去想一条小狗受到的惊吓。

  从蘑菇的视角看世界,是一个魔幻的世界。而从小狗的视角看世界,大概是惊悚的吧?

  邻居女人杵在后院门后,远远瞅着我和小狗。女人膀大腰圆,臃肿,长冬瓜脸,狐狸眼,脸色紫红。她脸上通常会有一种蔑视或者是愤恨的表情,说明她心中燃烧着嫉妒的火焰。她为什么要嫉妒我?那我怎么知道,反正能感觉到她就是嫉妒。

  女人拎着一根烧火棍,猛戳一堆劈柴,要把劈柴戳死一样。与其说劈柴是被扒拉到灰簸箕里,不如说劈柴是被戳死在灰簸箕里。不知道被戳死的劈柴,还能不能燃烧出火焰来。

  不管怎么样,我老早就和她结下梁子,打过几次架。我笔下每个丑陋的女人里,都住着一个邻居女人的影子。她的丑陋绝不重复,每天都是新的丑陋。所以每一篇小说里她都重新出场,表演,上蹿下跳,歇斯底里,黯然退场。

  如果说蘑菇打发它的影子看世界,那么邻居女人打发她的影子到我的小说里来浪荡。小说世界也算世界,纸上城邦也算城邦。

  当然,我一直掩饰这种难以觉察的鄙视,我不能让她发现。冬瓜脸女人对号入座,也很麻烦。我把各种复杂的情绪隐蔽在文字里,不能大张旗鼓,绝对不能。有时候她是毛鬼头,有时候她是成精的蛤蟆,有时候她是秃尾巴的马狼。民间传说里,这三样东西常常躲在门背后,等夜深人静时出来祸害人。

  总而言之,邻居女人觉察到我在写她,顺便挖苦她。但是如果我不这样,我的情绪就无法宣泄。毕竟,她是个蠢货。实际上我和她打过几次架,都打赢了。虽然她粗壮庞大,然而不懂战术,瞎打,所以总是输。我在现实里打败她,小说里再把她的影子打一顿,让她抱头鼠窜。

  孤儿的生活哲学和别人不一样。倘若和别人一样,孤儿就一直是孤儿。孤儿是人类里一个独特的存在,看上去敏感、易怒,却又胆小、谨慎。孤儿始终受到一种严峻的挑战,不管是谁,都会防备。

  怎么描述我自己是孤儿的情况呢?笼统来说,就是沉默,有些忧伤,脾气粗暴,受伤时在内心无声地哭泣,有反击的机会绝不错过。孤儿的生活必定漂泊不定,不可能安定下来。

  小镇在乌鞘岭山脚下,风那么大,常常把粗大的白杨树拦腰吹折。树冠倒伏,树干像骨折一样,白茬口渗出汁液。雪非常多,一场接一场。厚雪覆盖山野,一片苍茫,村庄像摁在白云上,让人怀疑这个世界是虚构的。

  但是无论怎么,小镇的生活气息比谁都浓。

  街边的屋子破旧不堪,赤脚的农人骑在墙头上,小心翼翼拔掉屋檐的茅草,拿耙子给屋顶糊一层青胶泥防渗。小孩拖着树枝子,当马骑,扬起一团尘土。几头奶牛摇摆着硕大的身子,被花头巾老妇人吆喝着,走进兽医站的院子。一匹青色老马拉着架子车,装满一车干牛粪,哒哒哒从我店门前走过去。

  倘若仅仅是邻居女人,日子大体上还算平静,一日三餐,烟火人间,无非如此嘛。可是,别忘了还有个疯狂的婆婆,两个半吊子妯娌。对,假设她们就是。而事实上不一定是婆婆,或者是妯娌,仅仅是虚构而已。天底下哪有这样一小群缺德鬼,巫婆不可能在夜半聚会。

  无一例外,她们都长得高大肥硕,满脸横肉。她们想劈头盖脸压住我,控制住我的一切,企图让我变成一个侍女,去服侍她们。她们以为,孤儿必须这样懦弱低贱才对。

  我需要付出巨大的精力去对付突如其来的伤害。她们的内心生了锈,像枯木一样腐烂,灵魂也逐渐消散。没有谁会把她们内心的锈一点点蚀去,剥去一层。她们执迷不悟合伙折磨我,以此获得存在感、霸道感,从而直接想得到我辛苦赚来的店铺。然而这是不可能的。

  每天夜里,我的店铺窗口发着微弱的灯光,光晕打在街道上,打在偶然路过的夜行人身上。已经是深夜,我还在不停地写。柜台上散乱丢着账本,进货单,儿子的玩具,喝过水的空杯子,瓜子壳。

  灯光朦胧,火炉里冒出淡淡烟雾,我披着柴烟和橘色的灯光,像坐在梦幻里读书。有时读自己的小说,一时陷入沉思。小说是虚构的,屋子是真实的吗?烟雾和灯光那么迷离虚幻,看起来不像是真实的,像梦里一样。

  清晨总是在半迷糊状态里开始。睡眠不足也没有关系。日子一天一天度过,最难的是需要面对无穷无尽的刁难和各种伤害。没错,三个女人确实明目张胆欺负你,摧毁你。她们连小狗也不放过,隔墙扔给它羊尾巴油,药死它。死掉的小狗蜷缩在墙角,嘴角滴着一滴血。

  它曾经是多么快乐的小狗,尾巴摇的比谁都欢,后院就是它的整个世界。小狗被小鸟追着,左躲右闪,汪汪叫,生气。饿了的时候,悄悄伏在门背后,从缝隙里往外窥视。

  门外是个院子,住着邻居一家,还有几棵白杨树。白杨树洒下阴影,乱蓬蓬的,像披头散发的冬瓜脸女人。小狗一动不动,才能瞅见阴影里骂街的女人。它可能不清楚阴影是哪里来的,或者白杨树是不是一个巨人,那个冬瓜脸女人是不是白杨树的一个树枝。对这个世界,它还不能理解,就被假设的妯娌投下的羊尾巴油药死。

  我在巨大的旋涡里寻求反击,尽管会付出巨大的代价。我的心里住着一支西夏的铁骑,只要有机会,果断出击,幻想射出利箭啄瞎她们的眼睛,使出长刀砍断她们的腿子。

  可是如果我不这样,三头怪兽会把我吞没。她们喷吐着世界上最脏的语言,夹杂着咆哮,一次又一次扑过来。

  这样的表达真实,但比较逆耳,因为把她们从阴暗中攫取到阳光下,谁都会不适应。那些日子留给我的恐惧和酸楚,或者说是阴影,至今还在折磨我。如果你没有赤脚走过三十里山路,就没有必要表现出你的大度。对,是腹内饥寒,大雪天里的山路。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有些人本身就是人类的残次品,大可不必原谅和宽容。

  当然,再大的风雪,大路还在人间。

  想起那只蓝尾溜,它的爪子上会一直缠绕着一截树枝,很难卸掉。在人类来看,不过是寸许长的一点树枝。然而对于蓝尾溜,那截树枝对它有着无比深远的影响。它无论飞到哪里,那截树枝都直接干扰它的生活,很可能会再次卡在灌木丛中。

  一只意味着幸福的青鸟,却承载着最麻烦的树枝。那三个女人,就如同那些乱线,把过去的时光缠绕在鸟儿的脚爪上,很难弃之。所以,必须剪断乱线,才能抛弃树枝,自由飞翔。

  没有人在乎我写了些什么,有没有得到发表的机会。就算我把自己写的小说硬是塞到他们手里,未必也有人会读。有的人很忙,有的人不识字,有的人冷漠地读几行,可能又会丢开。偶尔有一个老妇人,询问我到底在写什么,让我读给她听。然而我可不想浪费时间,一头扑在生意上。

  镇子很小,风很大,总是把街道的招牌吹得啪啪响。卖酸奶的女人背着木头桶子,沿街叫卖。收羊皮的小贩走街串巷,吆喝声沙哑。大巴车停下,走下来披着呢子大衣的外地人。邻居们聚在一起聊天,所有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想法之中,各自散布昨夜的梦,听到的闲话,想象出来的谎言。小镇日子就那样,说不上多富足,倒也不寒碜。

  说到小镇,说到假设的几个女人,我的朋友都嘲笑我不够宽容,说我拧巴、偏执。然而,倘若他们沦落到孤儿的地步,指不定比我还要尖锐刻薄呢。就算有三体人和我互换身份,肯定都回不到他的星球上去,赚不到路费不说,还会被怪兽女人们打得没有还手之力。就算最尖端的机器人来互换身份,也会被鞭笞到散架,芯片被毁。你不是羊,当然不知道土狼的厉害。

  幸好,老天赋予我无边的勇气和力量,能对付这一切。皆因承受的苦难太多,连老天都看不下去了。如果你问我生存和体面哪个更重要?这个问题毫无必要,傻子都知道,必须要活着,才能拥有世界。在生存面前,体面一文不值。

  小镇的秋天漫长又雨雾迷蒙。毛毛细雨总是下呀下呀,街道停滞在雨雾里,世界那么安静。沿街叫卖的小贩,步履匆匆的路人,都不知道去了哪里。街道两边全是白杨树,枝丫伸向空中,叶子缓慢飘落。雨雾浓稠,那么多的树叶,几乎停滞在空中,迟迟坠落不下来。街道宁静到无法言说,流浪的小狗丢丢丢跑过去,踩在落叶上,发出潮湿滞涩的声音。

  雨越来越大,突然下起暴雨。大雨在街道上汇聚成一条河,哗啦啦冲下来,卷着树叶、纸片、枯草,沿街而下。雨水不知道流到哪里去了。有人骑着一匹青马,穿过街道,去了铁匠铺给马蹄钉掌。树叶被水流卷着,悄悄离开镇子。

  我也要告别这个地方。离开小镇的时候,非常沮丧。一个从未被人宠爱和保护过的女人,拖着一身伤痛,独自去面对新的生活,像一片树叶在风雨中飘摇。不过,离开那些卑鄙的、极度丑恶的女人们,总体还算是轻松。

  虽然哲学家说,人类从苦难中诞生,或者抱团,或者独立生存,都免不了各种羁绊,磕磕碰碰。然而当你撕开这张苦难的网,倒也可以活得轻松一些。不被挫败,走出困境,我几乎花了半辈子时间。凭借坚韧的意志,终于可以自由安逸地生活,可以有空进山闲走,看花看山。

  闺蜜给我说她的理想生活——住在山野里,茅屋、篱笆、菜畦。写一些诗歌,全写在树叶上,桦树皮上。穿风格淳朴的棉麻裙子袍子,用野生药材炖汤。坐在树下听琴读书,看蚂蚁打架。

  她说的全是我的幻想。我可不是活在幻象中的生物,比谁都务实。这是个迷人又虚荣的话题。希望等我也拥有一大笔钱的时候,也好继续研究这种幻想能否实现。

  当然,如果钱包撑不起来隐居的野心,内心的荒野小村也会动摇。比如从南方动摇到北方,从深山老林动摇到随便一个小村子。我带着这种幻想,不在意自尊心受到伤害,以坚韧的心境,去工作、去赚钱,和厌恶的人周旋,甚至高谈阔论。人一旦面对现实,所有的幻想都微不足道。

  一个孤儿在人间,是多么微小的个体,近乎尘埃。光阴漫长枯燥,世事明暗掺杂。你唯一的想法,就是忘掉复杂屈辱的旧日子,接纳不可预知的未来时光。

  尽管我觉得自己视野和思想深度都拓展了不少,然而眼尖的读者还是从我的文字中读到一种急促的,焦灼的,裂痕的节奏。过去日子留给我的伤口,并未完全愈合,那种颠沛流离的影子还在句子里徘徊仿徨。昨儿还有编辑给我打电话,说小说里有一种挤压感、冲撞感,泥沙俱下的破碎感,不舒朗、不辽远。他说对了,确实这样。毕竟我的生活就是这样。可以逃离那个小镇,可以逃离一些人,但是无法逃离过去留下的痕迹。

  想想看,写小说可以虚构,虚构出从未感受过的呵护,虚构出花瓣雨里喝茶听琴,虚构出一笔财富突然降临。但是过去的时光是能虚构的吗?那些极其匮乏的日子是可以虚构的吗?那些面目可憎的人是能虚构出来的吗?

  有一个春天,我在山野里溜达。碎石子路上覆盖了厚厚一层柳絮儿,像一场不期然的厚雪。大风猛然从山顶吹下来,继而变成狂风,我在风中抱紧一棵柳树。大风过后,碎石路面干干净净,看不到白茫茫的柳絮儿,仿佛从未有过。

  那些过去的日子,也如同柳絮儿。它们肯定是存在过的,但又消失了。你相信,过去的时光都不能虚构。柳絮儿暗藏神秘的特质,轻飘、虚浮、梦幻。旧时光也有这些。它曾在你的生命历程中,冲撞、躁动、愤恨又无用。

  光阴里,一些磨损是细微而缓慢的,另一些破坏却是劈头盖脸,所以孤儿的生存哲学其实也很简单,汗水解决事情,泪水解决情绪。

  仔细想想看,孤儿的生活到底意味着什么?贫穷、软弱、卑微,看上去很好欺负,说话愤激?说实话,失去父母,就会得到一堆麻烦。没有人会设身处地替孤儿想一想,孤儿本身也不指望别人会怜悯。基于孤儿自身的局限性,她也不奢望现实比幻想更加富足。尽管她的幻想狂野又澄净。

  某一次,我遇见一位摄影师。他说,我也是个孤儿。

  那么,你是怎么活过来的?我问他。

  他指了指自己眉头打的结,笑着说,被土狼追赶的小兽,都在用心逃跑,奔跑的过程中会迸发出不可思议的力量。

  那个眉头结的背后,就是深夜里大哭过一场又一场之后留下的痕迹,是奔逃过程中用力过猛留下的痕迹。他是个出色的摄影师,拍得片子美极了。那么美好而震撼的呈现,看不出是出自孤儿之手。

  这个清晨,我一边想一些事情,一边晃荡,慢吞吞走到半山腰,遇见一大片杏树。青杏子挂在枝头,树下光影斑驳。我在山野里闲逛,和遇见的熟人聊天。孤儿的习性就是话少、敏感、想法多。

  我在杏树下闲坐片刻,点燃一支烟,深深吸一口。旧时光的那些憋屈,其实都过去了。过去的一切都微不足道,可以忽略。生活依然美好,花朵多么令人愉悦。我把烟灰弹在一片落叶上,几只麻雀立在枝头看着我,七嘴八舌,叽叽喳喳。

  喜鹊落在草地里,加加加叫,声音愉悦欢快。时间有的是,慢慢消磨。消停看野鸢尾花一朵一朵绽开,草茎被蚂蚁咬出一个窟窿。如果换一种思维,其实过去的时光都不值得再反复计较。

  如果用孤儿的视角来观察世界,有些心境如同蜥蜴,断尾之后可以重生。孤儿不需要抑制力,只倾向于一种理论:不要浪费时间去骂仇人,尤其是虚构的仇人。尽快忘记恐惧和憎恨,像野草一样强悍生长,自己治愈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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