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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的五十亩地

时间:2024-06-02    来源:馨文居    作者:李亚军  阅读:

  普陀如莲

  普陀山是一个充满灵气的地方,几千里赶来,首先在一场演出中记住了那一支圣洁的莲。

  海上的黄昏,斜风中飘着长长的雨丝,我们跟着长长的队伍,进入由几个小山合围的露天场地。这样的实景演出,在别的地方看过几场,却猜不出“老谋子”会在这里留下如何神奇的手笔。演出开始,一群僧众从山头的小庙里走出,一组人生之问映在灯光汇聚的画面上。骤然间,地动山摇,天旋地转。稳下心神才发现,上千人的观众席在旋转,人“动”山未动。就这样移步换景,变换时空,此岸与彼岸转到了一个空间。山上一幅巨大的菩萨像,来到观众眼前,带来莲花般的圣境感觉。佛祖也不可能帮人消除痛苦,神明却能帮助认识生老病死之规律,劝说人们放下执念,寻得万般自在。舞台不停旋转,灯光不断变幻,“用美丽的眼睛看世界,世界就美丽”,这样的劝告反复在强化,我的心慢慢放空,有了一丝清寂,多了几分安稳。当晚的梦里,恍惚间始终有一朵清莲,在心空熠熠生辉。

  东海上的太阳比内陆要早起许多。不到5点,睡梦中的我们就接收到它的讯息,早早坐在海边高层公寓的阳台上,等待着普陀山的日出。“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天地一片灰蒙,灰白的天空,灰蓝的云雾,隐约可见的山影,平静无波的海面。太阳还在大海里酝酿着,天地无声,却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积蓄,似乎在等某种号令。一排光线像布景灯一样,掠过普陀山射向天空,大戏开始了。光像长了脚,一步步爬向高处,抹红山巅,照亮山前,慢慢揭开普陀山神秘的面纱。

  太阳一点点跳了出来,从一弯若隐若现的玉玦,到半块跃跃欲试的金饼,到光芒四射的火球。它迈着急匆匆的脚步,骄傲地在东海上跳跃,把无限的光和热聚集到灵山之上。天上的云被涂抹,被撩乱,有的保持海蓝色的矜持,有的则染上了酒后的绯红。雾气袅袅升起,在水面蒸腾,在山边聚集,漫上山坡,给大海披上洁白的婚纱。海岛没了,青山小了,眼前呈现虚无缥缈的幻境。太阳更加得意,站在半空,伸着长长的金臂,卖力地收拢着海面上的白纱。金光灿烂,走来一位仪态大方的清秀新娘,脚下泛着一层层欢快的涟漪,闪着细碎的金光。远处的普陀山,正散发着淡淡的蓝烟,如同一朵颤巍巍的青莲。

  7点多的码头已经人头攒动,所有人都急着上岛,脸上都有急切的汗涔。跟着人流,挤在其中,慢慢排队,终于被挤上渡船。湿热的风吹着,忐忑的心想着,很快又是排队下船,排队上车,排队等候进入景区。第一站法雨寺,跟随众人祈求平安。没想到,海岛上的古寺竟然会如此宏大,香火会如此旺盛。所有角落都挤满了人,几乎无处落脚,只能仰天而望,向空祈求。第二站普济寺,各大殿一字排开,荷苑里白莲盛开,四下清雅许多。第三站观音道场,设在海角的山坡上,信众徒步前往,只为一睹菩萨的神采。至此,很多游客都会长长松一口气,散在林子里休息乘凉。不经意间,我抬头看到路边有不少的牌子,上面写着许多开解人心的话,“身如藕根,心生莲花。”“一念放下,万般自在。”原来,佛在人心中,并不在岛上。当然,普陀山还是要来的,表达迫切的心意,感受浓烈的氛围。也只有在此情境下,这样的话才能像清莲拂心,带来豁然开朗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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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香樟树在东南沿海十分常见,在普陀山看到的却是最多、最大也最神圣。法雨寺的大殿高达几丈,上面却处处是横柯蔽日,不见天光。几个人方可合抱的树身上,分出八九个斜枝,个个粗过人腰,伸向高空,在空中独木成林。海上风大,香樟树旺盛的生命与台风碰撞后,形成了自然又倔强的扭曲,犹如大殿边上的护法。大殿里的那些护法中规中矩,站在那里千年不动。庙宇上的这些护法却自由生动,可以在风中跳舞,也可以在雨中唱歌。唯其自由,它们才更加敬业。树身树干、大枝小枝,一起想尽办法,拼尽全力,从各处伸过来,用力庇护这一方清幽。普济寺边上有一棵千年“香樟王”,院子里有一棵900年的,它们已经活成灵山的一分子,在一起接受着人们的朝拜。仰头细看香樟树千姿百态的绿枝细杈时,我想起勉县武侯祠里的那棵千年旱莲树。

  朱家尖岛像一朵伸向海中的巨莲。兴普大道上的那个大桥活像细细的莲枝,东南方的几个海角酷似它的荷瓣,而我们恰恰住在正中心那片花瓣的尖上。入住时店家说,加25元就可以升级为套间,住上最好的房间。没想到,房间就在岛尖上正对着海的顶尖处,左边可以遥看普陀,脚下可以俯视东沙;右边脚下就是南沙,可以眺望大青山。水清沙白,东沙南沙像两牙弯月,也像盈盈打开的花瓣。左右两个海角合围过来,让南风飘至,惠风入怀。傍晚时分,雨从海上赶来,远处是水汽凝重的灰蓝,近处是海天一色的水蓝,脚下有风浪涌起的朵朵白莲,左右则有山坡翻涌的片片荷绿。大海之中,天涯一角,偶然来此,观此清景,真乃神奇又酣畅。

  心心念念到普陀,佛陀原在人心里。碌碌尘世间,择一地、挤一时,用某种方法,让自己静下来,就可以处处见莲花,人人似神仙。这么想时,我已经忘记了身在普陀。

  文明本能

  鲁滨逊被困孤岛,稳住心神后,准备动手制作一些最急需的东西,特别是椅子和桌子。“没有这些东西,我无法享受到在这个世界上仅有的一点舒适。”他这么对自己说——也许他只是在心里这么想。没人交流时,嘴不用张,时间长了就很难张开。

  从西非之角逃出摩利人的魔掌,路过一些没有开化的地方,鲁滨逊看到一些赤条条的黑人男女。他们与野兽杂居,过着捡果、狩猎的原始生活。遇到好心的老船长,把他带到南美,让他拥有大片农场、大把生意。不安分的他,再次出海冒险,结果遇到海难,侥幸逃到了一个连野人也没有的孤岛。即便孤身一人,只能与老羊为伍,他还在坚守文明人的习惯。

  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用从船上带下来的斧头把大树砍断,再把圆木削成平板。一根圆木只能削出一张板子,他只能耐着性子,慢慢来削,苦苦坚持。谁让他身处荒岛,却仍有一个想坐在桌前吃饭或写字的冲动。为了一张板子,他用了几周时间;为了一张桌子,他用了更多的时间。他说:“我的时间或我的劳动反正不值钱,无论是花在这个方面,还是花在别的方面都是一个样。”他怕把日子过丢了,上岛之后就天天做记号,尽量记日志,在被上帝遗忘的空间里,牢牢抓住自己的时间和生命。正是因为这些有意识的追求,费体力的劳作,让他一直思维清晰,精神不垮,没有退化或沉沦。

  作家笛福塑造的鲁滨逊源于18世纪一个真实的故事,而早他们600多年前,大文豪苏东坡也曾踏上孤悬海外的蛮荒之地。时人称此岛之偏远,“鸟飞犹用半年程”,认为此岛尚未开化,“蛮荒瘴炎之地”。62岁的苏轼抱着“生还无期”的心境来到这里,给朋友介绍说:“某垂老投荒,无复生还之望。春与长子迈诀,已处置后事矣。今到海南首当做棺,次便做墓。乃留手疏与诸子,死则葬海外,生不契棺,死不扶柩。”事实上,到了儋州之后,他真地过上“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的悲惨生活,面对着“半原始社会”的悲惨与无奈。

  很多比他年轻又壮实的人被贬到这里后,真的有来无回,死后无名。苏轼以当时的高龄踏上这个死囚流放地,非但没有倒下,3年之后便使这里因他而改变,带来文明的福音,打上了文明的烙印,如今,这里仍到处有东坡村、东坡井、东坡田、东坡巷等。当地人把他比作海岛之孔子,其荣光真是再莫大焉。

  率真爱说话的性格,让苏轼吃了不少大亏,不断受贬。他对此不以为然,从河南到湖北到广东,再到海南,一路被贬过来,日子越过越紧张,豪放不羁的性格却一直未改。据说,他到海南之后,为了生计,常卷起长衣袖,亲自下田。到了田里,看见一个衣服不整的黝黑女人挑担给老公送饭,便打趣说:“蓬发星星两乳乌,朝朝送饭去寻夫。”没想到那女子马上回了他一句:“是非只为多开口,记否朝廷贬汝无?”被人揭了伤疤,他非但不恼,反而哈哈大笑。

  他仍然好酒,认为“载酒时作凌云游”,很快找到几个酒友,一起登高喝酒,并把自己喝酒的地方称作“载酒亭”。喝酒聊天,不仅聊出友谊,也聊出信任,当地人很快从他的“川普”中听出文化,唤醒了对文化的渴望。开始是几个大人来向他请教学问之事,并把先生说课的地方称为学堂。很快,有条件的人家把孩子送来,跟随先生识字作学问,对此苏轼当然高兴,时称“先生悦之”。这些孩子中便有海南历史上第一个举人姜唐佐。试想一下,椰风之下,先生坐堂讲道,学子书声朗朗,其他人怀着对先生的感激和对孩子的期许,纷纷前来送酒,与先生登高而喝。这时的先生,文心张,酒正欢,哪里还有“去国怀乡,忧谗畏讥”的官场之忧、遭贬之怨。

  他苦口婆心地劝当地人改变单纯狩猎的生活,要重视农耕,开荒种地,种植水稻,为此还专门写下了《劝和农六首》诗。为了推广种稻技术,他经常往田里跑。“东坡书院”有两幅他的肖像图:一是头戴斗笠、脚穿木屐的插秧图;一是头戴斗笠、手执书卷的行教图。海南多雨,当地人一直取滩头积水而用,患病的人较多。先生教当地人挖水井,取地下净化过的水引用。当地暴热,常有恶疾,先生把脉问疾,开出药方,让广州的朋友送来黑豆,制成解毒的中药。先生喜欢美食,也善于创造,尝试出了“荔枝肉”,成为当地名吃。

  就这样,老先生原本以向死之心来到海南,却把别人苟且的生活过出诗意。当地人世世代代纪念他,他也把海南当成自己的家。3年后离开时,留下一首诗:“我本儋耳人,寄生西蜀州。忽然跨海去,譬如事远游。平生生死梦,三者无劣优。知君不再见,欲去且少留。”恋恋不舍,乐不思蜀。

  无论是900多年前的苏轼,还是二三百年前的“鲁滨逊”,不幸到了蛮荒之地,却能过好日子,在于他们骨子里已有的文明习惯和本能。后天培养的习惯,一旦成为本能,就像一日三餐,很难轻易改变。它们支撑着我们的生活,也在滋养着我们的生命。

  回归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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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乘车跨过大桥,向着未知的南澳岛前行,进岛后直接奔向青澳湾预订的公寓。外海风大,潮头冲到山脚的石头上,掀起一丈多高的白浪。到了公寓楼却被告知,房子还没有空出来。服务员建议我们,先到旁边的广场看看。

  海上的长风吹到山上,卷了回来,胡乱摇摆着广场上的棕榈树。我站在广场西边,向南望海,看到海边有一个特别的雕塑,像两根筷子夹着一个鱼丸。我在心里开玩笑说,这里的鱼丸应该好吃吧。顶风走到广场中间,沿着紫红色的花岗岩甬道,走向那个雕塑。抬眼望去,它像一个门,通向大海,通向远方。10米高的大球下,不少人在兴高采烈地叫嚷着。我一边靠近,一边担心,那个古铜色的大球会不会掉下来。

  走到跟前,才发现排着长队的游人都要到大球下面的某个点上,站一站,看一看。挤在队伍中间,侧头看到了北回归线的字样。广播介绍说,这是中国唯一修在海岛上的北回归线雕塑。每年的6月22日中午,太阳直射北回归线时,阳光会穿过大球中心的孔道,投射到球下这个中心点上。那个时候,可以体验到立竿不见影的奇观。我的心忽然一动。学文科出身,没少讲过地球上这些抽象的线,但还是第一次实地“看到”它。我站在那个中心点上,透过球心看到乒乓球大的天,蓝中泛白,与周围的天没有二致,却显得深邃许多。连忙请人帮我拍下这一瞬间,留下人在天地间的印迹。

  地球与太阳的恒久之恋,因为地球的轻巧侧身,带来许多美妙的现象。地球一直围着太阳旋转,让太阳热情的大手在身上慢慢移动,给中高纬度地区带来不同的冷热,形成了美丽的四季。太阳的直射点像钟摆,稳稳地来回摇摆。慢慢北上,到达这里后就会转身南下;到达南半球的回归线后,又会开始回归,第二年的同一天,会准时到达这里。这样的归去又归来,带来四季更替,让永恒多了变化的乐趣。人类依天地而生,也在观察和顺从着天地的运行规律,安排自己的生产生活,建立自己的生命体验。充满智慧的先人,总结出24节气,在每个节气点上标出多个物候现象,编制出美丽的年轮,让循环往复的生活充满诗意。

  入住后,我把雕塑下的照片发给师母。这些年来,老师和师母一直悉心照顾我们,情同家人,我到哪都要向他们汇报行踪。老师刚退休时还很忙,热情不减,才情爆发,整天有做不完的事。我去过的地方,他大都曾经光顾,聊起来会侃侃而谈。偶尔没去过的地方,也会凭着经验和想象,与我进行隔空交流。那个时候,世界就在他那知识渊博的心里,他从容地俯视着一切。可惜,才短短几年,一场大病不期而至。他在死亡线上走了一遭,回来后状态低落,健康、认知和精神大不如前。师母全天候地照顾着他,人也一下子老了许多,那个气场很强的家庭一下子黯淡了。几分钟后,师母回复了一句,今后这样的照片不要再发给我们了,看了只能让人徒然生悲。

  我的情绪瞬间跌到低点。40岁以后,每年的寒暑假都要陪家人出游。冬天到南方,夏天去北方,这样南来又北去的旅行,成了我生命中无形的翅膀。老师说过,天地永恒,人生有限,我们得学会在有限之中享受更多的快乐。我在向老师学习,经常和他交流,也一直认为,老师的状态至少会延续十几年。太阳从北回归线南移后,北半球的热量还会继续聚集,天气还会热上一段时间。只有当直射点过了赤道线,凉意才会在北方显现。老师的情况也大概如此。退休后,他的精力、经验、智慧等还会持续一段时间,继续发出光和热。随着年岁增加,精力下降,他的活动会自然减少,大约80岁后才能安生下来,坐看夕阳,享受圆满。没想到,老天让他的状态突然断崖式下沉,瞬间跌到低点。应该十几年才能接受的事情,一下子打包砸向他,要他马上生硬地接受,这是多么残酷的事情。

  人生如戏,每个人都会有电影叙事那种抛物线般的轨迹。来到这个世上,经过了孩童的懵懂,一年年求学,一点点积累,一步步展示才华,一层层追求更高更大的梦想,到达人生的极点,就像太阳到达北回归线上一样。只是,太阳可以转头重来,人却只能在单行线上继续向前。谁都别幻想天地般的永恒,到了极点就意味着回归的开始。经过了春夏和金秋,享受了最好的三个阶段,看过最美的人生风景,就得面对人生的深秋,接受生命状态的下滑。

  太阳不紧不慢地移动着,让世间的一切稳定可期。人生的起始阶段,大部分人都不够成熟,会跌宕起伏,积累不少的经验教训。这样的经历长在心里,会帮助大家把持好高台期的平稳,延续好滑落期的从容。可惜,有些事不是哪个人自己能决定的,总有一些意外比明天到的还早,也有一些变化比翻书还快,让后半生的漫漫长河突然变成垂直下落的瀑布。人们祈盼的圆满,就是想让后半生的回归落地,能像日出日落一样稳定和自然。这样的人生道理,陷于日常生活,到了风清沙白的海边,忽然这么清新透彻。

  遥远的50亩地

  出行时我喜欢带一本书,这一次带的是手头正看的《奇妙的尘埃》。在靠走廊的位子上坐下后,羡慕地看了一下靠窗的位置,就在车厢的嘈杂中翻起了书。

  比头发丝还小的尘埃,比鸿毛还轻,地球引力都抓不住它。这些肉眼看不见的精灵,却能穿越星球,穿越万年,参与宇宙和人类的形成。科学家们在海岛上发现了来自撒哈拉大沙漠的尘埃,这种神奇的旅行,让人叹为观止。

  火车过华山时,靠窗坐着的老太太说了句话,我随之向外看了一下,看到直插云端的莲花峰。坐在中间的老头,趁机搭起了话,说他20世纪60年代曾爬过一次华山。我笑了笑问,你们老两口去北京旅游还是探亲?

  老头不紧不慢地说:“去北京转车,到齐齐哈尔去看老哥。”

  “你老哥有80多岁了吧?”

  “刚好80,是我的三哥。”他又补充道,“我的大哥、二哥已经走了。”

  我沉默了一下,侧头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老太太。她穿着黑底红格子的外套,脸上略带紧张地看着老头。

  “你坐过北京的公交吗?”老头问我。他们12点到北京西站后,得赶到北京站,去坐两点钟的火车。

  “时间有点紧,你们打车会快一些。”我有些替他们着急。

  老头说他坐过北京的公交,也是60年代。还说孙子在家查过,两个站离得不远,坐公交应该能来得及。

  我在手机上查了一下,建议他们坐地铁。老太太把身子侧过来,问我地铁怎么坐。我一下子说不清,就说带你们去坐。两个老人马上连连点头,不停致谢,老太太反复说这下好了。

  火车进入隧道,我趁机闭上眼睛,想休息一下。北京去了几十趟,可一说起出门,还是有些兴奋,夜里没有睡好。火车出了隧道,四下亮堂许多,我听到老头在说话,不知道是对我,还是对老伴,或者对他自己。

  家里弟兄四个,小时候常吃不饱饭。大炼钢铁那年,三哥跟大人到灞河里浪铁沙,能混一碗饭吃。三年困难时,很多人回了村子,他却跑到了北京,给人家拉煤球、下苦力。期间回来过一次,带着四弟逛了一趟北京,看了天安门,坐了公交车。然后,他一个人继续向北,跑到东北。东北天冷,但土地宽展,人也热情。他帮人干活,混口饭吃,哪里有活就到哪,一路到了齐齐哈尔。最后在讷河落了脚,给人当了上门女婿。

  我跟着他说的在想象,也在回想自己去齐齐哈尔时看到的广袤天地。他却停了一下,唉了一声。我收住想象,睁开眼,转过头问,后来呢?

  “黑土地肥沃,能长庄稼,也能养人。”老头继续说,说三哥有了50亩地,生了五个孩子,把根扎在了东北。他又停了下来,我以为故事讲完了,就转头去看手上的书。车厢很静,我却看不进去书,断断续续在想大东北,还有三哥家的50亩地,以及他们的一大家。

  “老大是姑娘,随他妈,能说会唱,考上了山东的艺术学校。毕业后留在济南,嫁给教育局的工作人员。”过了好半天,老头又接上了话,好像是把事情和记忆重新整理了一下。“这本是一件好事儿,却把三哥好不容易建起的家搅散了。”

  原来,大姑娘嫁到济南后,就把弟弟妹妹们陆续带了出来。当保姆,做保安,摆小摊,像他父亲当年一样漂泊,最后慢慢安顿下来,在当地成了家,有了孩子,就都不回东北了。

  “东北多好呀!”老头感叹说,“我去过,看人家的土地翻开,黑黝黝的,种啥长啥,人还不用太费劲。守着这样不愁吃不愁喝的日子,年轻人却不安分,纷纷往外跑,把好端端一个家跑散了。”

  老头低下了头,好像在压着心里的气,平抚自己的情绪。老太太接上了话:“有啥办法,现在都是围着孩子,娃们在哪,老的就得跟到哪。”

  原来,三哥老两口子上了年纪后,把50亩地租给别人,他们每年10月跑到济南跟孩子们团圆,来年3月再回东北。那50亩地是命根子,不能有闪失,他们得亲自去看着,不能让地荒了,也不能让承包的人跑了。

  和所有东北人家一样,三哥家有一亩大的院子,能种菜、养鸡、养猪。老两口去了就忙,忙着种这种那,再把种下的东西寄东寄西,每年都会给孩子们把过年的肉准备停当。老头说,他先前到济南看三哥,每年都去。可是,济南的孩子们情况不一样,有的愿意见,有的不愿意见,去了这家不去那家,咱心里不舒服,也怕老哥嫂为难,今年就下决心到东北看三哥。

  “都老了,见一面少一面。”老头喝了一口水后,把话收住,半天不言语了。我的思绪却停不下来,从西安到东北,再从东北到济南,在想象三哥的样子,想象他的当年和现在,想象他家的院子和孩子,还在想象眼前这对老夫妻一路赶去的样子。

  火车进站,老太太拎起一个食品袋,老头背起一个衣服包。我和他们一起下车,出站,赶到地铁入口,老太太用微信扫码,买了两张票,再一起通过闸口,上了地铁。北京人多,地铁上挤得满满的,我生怕把他们挤丢了。转身看时,发现他们一直在我身后。倒了两次车,到了北京站,他们挤着下了车,我得继续向前。地铁启动时,看着他们慌张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突然想起书中说到的尘埃。

  那天晚上,躺在床上,思绪又飞起来时,感觉自己也像飘在北京城里的一颗尘埃。而那一对老人呢,正随着高速行驶的列车,奔向遥远的东北,奔向三哥和他的那50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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