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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居一年

时间:2024-06-02    来源:www.xinwenju.com    作者: 房 子  阅读:

  出 行

  现在,我很少出行。

  多数时候,我喜欢呆在小屋里,读书,记录,消遣一样在炉火上熬小米粥;或听着铁锅里炖肉发出咕嘟咕嘟的响声,沉浸在肉质的芳香和炉火噼啪的背景音乐里,感受静谧中那些来自事物本体发出的声音。这些声音,像音乐一样古老优美,我们多数人很少在意,或一度忽略了这些真正能触动心灵的声音。

  我的小屋靠近河套低处。对于四季在草原上毫无羁绊肆虐张扬的大风来说,选择这样一个低处是明智的。相对的低,只是整体一块地域把身子缩了一下,但依然可以用广袤这样的词语去描述它的开阔。

  我视野能触及的地方,不亚于城市中几十个小区所占的面积。

  更令人愉快的是,这里没有什么事物能阻挡我洒向四野的目光。即便有,也只是一丛一丛的小树林。它们有时缀满粉色或白色的花朵,远远看去,像被放大数倍的一朵超级大花,卓绝华丽。有时整个树冠又满是黄金或鸡血石般的树叶,色彩浓烈而放纵。视线经过这样的地方时,难道还会消沉忧郁吗?低迷的情绪显然很难在这样的景象里萌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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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小屋就像一只栖落在花丛中的蜜蜂,渺小、恬静、知足。站在门口望向四野,周围看不到一座房舍或房舍的屋顶。我最近的邻居虽然离我只有十多分钟步行的距离,但也在视野之外。

  散步的时候,我会因为周围的环境而完全忘记外面的世界。仿佛世界只有我一个人。我拥有这里全部的花草树木、河流天空以及偶尔传来的羊群叫声、鸟啼声,或狂风暴雨演奏的气势磅礴的交响乐。我像个国王,但又拥有国王无法享有的清静和无忧。

  如果是六月和七月,草原正处于一年中最好的时节。山丁子的树枝上挂满绿松石般的果实。凑近看,一串串、一粒粒挂满雨水的浆果,会让人怀疑自然怎能创造出如此超乎人想象的野果呢?就艺术而言,人类在自然面前只不过是个小学生罢了。因此,艺术家应该比常人更多地走进自然,向自然学习,而且需要足够的真诚和自谦。

  绣线菊和它的名字一样美丽动人。小米粒般粉白色的花朵紧密地聚在一起,如雪花堆在一起,无比亲密。稍远而看,以为那是一朵独立的花。走近才发现,这是由无数细碎而精致的小花创造出的中国画。风温柔地吹拂着,阳光明媚,数百上千朵绣线菊在风中抖动,洋溢着它们此刻的欢悦。在它们四周,委陵菜、野豌豆、扁蕾、球尾花、紫花杯冠藤们也在尽情绽放。风摇着它们或谦逊温和、或高傲冷艳的花容,阳光温和,蝶飞蜂鸣着倾慕。置身其间,缕缕芳香如烟雾般随风弥漫,浸润心脾,仿佛人的皮肤上都凝了一层浓郁的芳香,令人愉悦。

  遍野恣肆盛开的花朵,就像完全没有经过“四书五经”濡染的野孩子一样,自由随性地开得满地都是。它们不用人为修剪、施肥、浇水,却长得比花棚里享尽呵护的花草更为蓬勃健壮、娇艳多姿。没有哪里的花能比开在荒野上的花朵更妖艳了。如果想真正目睹一朵花的妖艳,我建议最好去荒野!

  有些日子,我在一周或更长的时间里不会见到一个人。我很少去周围的牧民家走动。相互间的陌生和语言交流障碍会阻止我外出走访的冲动和欲望。但我相信这种情形会随着我在这里生活下去而有所改变。尽管如此,我一点不觉得孤独。虽然人类生来属于群居动物,可是,适时的离群索居也是必要的。哪怕只是过几天或者几个小时这样的生活都值得我们去尝试。

  人只有离开人群去到野外或独处的时候,才会有机会静下来看到自然中包罗万象的美丽事物。才能在鸟啼中听出旋律,在一片森林中感受到神圣的幽静,在自然原始纯朴的事物中看到自己的渺小和与万物统一的单纯。

  受到这些自然事物的引诱,你会忽然发现,人生来不应只围绕着工作和劳动去维系心脏的跳动,应该还有更值得去体验和经历的美妙时刻,需要我们像对待金钱那样付出热情和努力,或在无关生活的繁琐之外去感知心灵与自然相处的快乐与和谐。

  我保证,这些褪去物质光泽的事物所带来的新鲜奇异的享受,是你在商场、街道、厨房、卧室和铺着奢华的天鹅绒地毯的高级场所从来不会遇到的。这种丝毫不牵扯虚荣和功利的接触,会让人从这些天然的事物中获取更多天然的滋养。

  大自然从不要求人类回报它什么,它唯有一颗慷慨赠与的心和满腔的慈悲。

  人类需要在自然的花香和泉水中不时地净化积聚在身心间的积炭与尘垢,以便更轻松和清洁地去应对磨砺,并有足够的准备和积淀去承载生活给于的馈赠和幸福。

  上天不会把快乐的绣球抛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就像灵芝从来不会生长在大街上一样。在人群中呆久了,人会身不由己地迷失在浑浊的气息中去。就像洪水中的一片树叶,你很难用一片树叶的力量去改变洪流对你的左右。古人说:旁观者清。有时候,人不光要以一个旁观者的眼光和心态去看待事物,也应时常做自己的旁观者,以看清自己的人生轨迹是否向着更明亮的方向延伸。

  这里没有公路,也不通班车。通常我会在两周或者一个月左右去一趟镇上,购置生活用品。

  离我最近的苏木(乡)在五十公里之外。但我发现这里的牧民更愿意前往七十公里之外的伊敏镇。因为伊敏是个相对繁华的镇子,立身在这个镇上的一个煤矿和一座发电厂应该是促成这里相对繁华的主要原因。

  从这里去伊敏镇,开车要走四十公里的自然道,也就是我曾提到过的没有经过任何测绘和施工而形成的天然的道路。随后,再走三十公里的沥青柏油路,便可到达四处彰显着“文明”符号和弥漫着现代气息的伊敏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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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条柏油公路如同界碑,把同属草原的地域一分为二。一方以原生态的黑土盛产古老的花草和牛羊。一方以水泥、沥青,以及更多新科技产物加固硬化的土地盛产高楼、街道和发酵的欲望。我为自己能暂时生活在被大多数人忽略和遗忘的地方感到庆幸。就像森林中的印第安人一样,过着相对原始简单的生活,有自己的图腾和可以信赖的神。而仅仅几十公里之外,世界完全是另外的样子。

  我想不只是在呼伦贝尔草原,就是在全世界,还能如此完整地保留一方未经水泥和钢筋染指,也未曾被开发旅游镀上金光的纯粹草原和依然保留着传统游牧生活的地方不会太多了。我能来到这样的地方,暂时过一段和牧民般平静安宁的生活,简直是上天对我的一份恩赐。我甚至会感激那四十公里的自然道,它是以如何微妙的力量和自然赋予的神性将一股洪流阻挡在坡尔德(我居住的村庄)之外。

  每次去镇上,我都会和左邻右舍打声招呼,以便顺带买一些他们需要的物品。毕竟去一趟镇上不容易。我时常也会托别人捎带些鸡蛋、青菜和油盐酱醋类的生活用品。这是草原深处人们固有的生活和交际方式,传统而实惠。

  我的生活开始以递减的方式,一天天减去原本不必要的东西。当我的精力和注意力从这些事物上离开的时候,时间变得宽裕丰溢起来。我完全可以自主地分配这些真正属于自己的时间。散步、阅读、关注树上的一个鸟巢、帮邻居打草圈羊、自己捡牛粪、坐在雨天的门口聆听,我的每一分钟和它对应的生活情节都光洁而愉快。

  有时候,我十天半月用不着摸一下钱。这里不像城市,生活的每一个环节都离不开用钱交换和买卖。

  当欲望和钱被一种简单的生活疏远之后,我发现,自己从没过得如此踏实和安心过。所谓金钱,在这些地方的某些时候,是可以被完全遗忘和忽略的,甚至失去它存在的价值。英年早逝的作家苇岸曾经说:“幸福无疑建立在一定物质基础上,但人们不应以此误入歧途,转而毕生追求财富。当人们把幸福全部寄托于此后,拜金主义兴起,消费主义盛行。‘欲急速致富者将不免于不义’。我们费尽心机,仅仅为增加几枚银币;然而书内有黄金般的文字——历代最聪明的智者的话,我们无视。我们终日忙碌,头脑里装满市场和物价;然而壮丽的日出和春天等待观赏,我们无暇。有限的地球除了要养活人类,还要养活人类的奢侈和虚荣。工业革命发生仅二百年间,人类便为此走到了自身所造成的各种毁灭性的边缘。”这不是什么危言耸听,这是一个智者对人类发出的警言。

  在物质文明高度发达的今天,许多人经不住这洪流的冲击,使人类本应具有的良知、美德、正义、勇气、善良、坦荡、奉献的精神正在溃塌。没有哪个时代,人们会生活得像现在这样匆忙、焦灼、欲火冲天,甚至毫无底线。尽管如此,人类还是一直没有对未来放弃希望。正如泰戈尔在诗中的希望:“第一个孩子出生时所带的神示说:上帝对于人尚未灰心失望呢。上帝等待着人在智慧中重新获得童年。”

  乔治·布封在《自然史》一书中曾经对马这样描述:“马和马之所以能够和平共处,是因为它们的欲望既简单又节制。再加上自然为它们提供了足够的生活资源,因此它们无须相互妒忌。马的这些品质,我们可以从人们成群饲养或放牧的马匹中发现。”自然总能以足够的智慧和能力平衡着诸多生命有节制的生死轮回,唯有人,使它大费脑筋。但如果人们能用一种简朴的方式去生活,自然的资源便足够每一个人分享,并且会为自然减轻许多不必要的负担。

  冬季来临后,我的出行更少了。在长达六个月被二三十厘米厚的积雪长期覆盖的漫长严冬中,我不只是去镇上的机会少了,就是和邻居之间的来回走动也不得不极大减少。我会和牧民一样,在冬天将被大雪覆盖之前,备好所有生活的必需品。

  整个冬天,汽车在这里几乎成为无用的摆设。偶尔有辉苏木(乡镇)派人用拖拉机推开道路,但是,用不了一两天,疯狂的白毛风会卷起别处的积雪和新下的雪很快又把道路封死盖严。尽管如此,牧民们的生活并未因此受到什么影响。除非有严重的暴风雪会对牲畜造成危险外,人们依然生活得平静安详。

  这期间,已经快从草原上消失的牧人骑马的情景,会接二连三地出现在白茫茫的雪野上。骑马的人,把时尚的羽绒衣暂时放进衣柜,穿上笨重而传统的民族服装,戴着羊毛手套和羊羔皮帽子,拽着牛皮缰绳缓缓走在寂寥的雪地上。犹如历史再现。但当他走近了,嘴里冒着热气和你打招呼时,你恍然才觉得,看到的不是梦。零下40多摄氏度的气温下,马的鼻孔里不断地向外喷着热气,但热气瞬间变成一层冰霜结在它们的鼻孔、嘴唇,乃至整个马头上,冰雕一般。那一刻,马上的人也像雕塑一般,与那高大英俊的白马或黑马一并成为雪野上充满英雄气质的风景。

  一个冬天,我几乎无法外出。我没有自己的马。不过,我的小屋里倒是会迎来偶尔骑马串门的牧民。这时候,就着微微燃烧的炉火,我们的话题会深入他们以往的生活。谈到转场、曾经高过腰身的牧草、勒勒车、马爬犁、蒙古包、马头琴,或是那些年欢乐与艰苦的经历……我听得十分投入,仿佛在听一个时光深处的故事。但我又清醒地意识到,这个故事并不遥远,而且将不会很快结尾,因为,坐在我对面这些骑马来走访的牧人,本就是故事里的一部分。

  访 客

  在独居期间,我这里少有访客,尤其草原之外的访客。

  一天,远在两千多公里之外的朋友来消息说,他最近要自驾来草原,顺道看看我。这无疑是一个令人开心的消息。不觉间,我已经独自在草原生活近两个多月了,原来的家乡似乎倒成了远方,而来访的孟先生,正是我远在家乡的朋友。

  按照计划,他和妻子自驾应该在8月12号抵达。由于我这里几乎没有网络,加之这个无名之地也不会在导航搜索的范围内,所以,我必须开车去几十公里之外和他约定的辉河林场接他们。

  按照他们所在阿尔山的方位,开车应该不到三个小时就能达到我们相约的地方。不到上午十点钟,我已经抵达辉河林场,然后满怀期待地等待着他们的到来。

  期间,身居坡尔德林场值班的乌哥打电话,让我给他在辉河林场买一些馒头。也不知道他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他特别郑重地提醒我说,他那里已经没有一点米面了,千万不敢忘记给他买馒头的事。

  显然,这可不是一件小事,我挂了电话便赶紧去超市买了二十个馒头放在车上。

  八点左右给孟先生打电话的时候,他说从阿尔山出发了。过了四个小时以后再联系,他说还在阿尔山,正在周边的景点游逛。我来草原的时候,曾经开车路过阿尔山,一个全中国最小的市,唯一的一条街道不足千米长。似乎周围也没有太多让人痴迷的景点。

  两个小时以后再联系,他还在阿尔山,说是走错了路,正在矫正。

  这真是一场漫长的等待!

  我索性把车开到一座桥下的河边,一来是比停在路边安全一些,其次,这里有一块开阔的平地,对面过来的车一眼就能注意到我的车辆,我也是怕朋友错过了我等他的地方。

  又过了两个小时,再联系,不在服务区了。阴郁的天空也下起了雨,并且一阵比一阵急骤,一如我等待的心情。这期间,我不停地联系他,而身在坡尔德等待馒头的乌哥也不停地给我打电话,询问我是不是快回来了。真是让人着急啊!既担心雨天路滑还在路上的朋友,还得担心挨饿的乌哥。

  总之,八小时以后,脾气不急不躁的朋友终于出现在我望眼欲穿的视野里。

  一看到他们下车后展开在脸上的笑容,我积聚在心里的焦灼和隐隐的不安瞬间被这笑容融化了。毕竟在如此远离家乡的地方,两个同事又兼朋友的人重逢了,那种欣慰和喜悦很难让人形容。总之,看见熟悉的朋友,是多么令人愉快的事情啊。

  朋友开的是轿车,如果要开去坡尔德,显然困难十足,又加上刚刚下了一场不小的雨,单是要穿过森林泥泞的道路,也简直是妄想。这样,只能找个地方把他的车存放在那里。

  办妥这些事情,再度上路时,天已经抹黑了。这时候,我又接到乌哥充满急躁又半开玩笑的电话:“你倒是快回来没有啊?我炒了几个菜就等你和馒头呢,菜已经热了第三遍了。”我赶紧回话,这下真的出发了。

  当车子跃上一个陡坡扎入漆黑的森林时,已经不得不开车灯了。糟糕的路况比我想象的更糟糕。当车子趟过一个又一个泥潭的时候,我的心情也不由随之紧张起来。这条林子里的道路我并怎么熟悉,如是白天走,我还能基本保证不迷路。事实上,此刻,我已经在不断出现的岔路口处迷路了。不过我知道,只要不偏离大方向,每一条道路总能把我们带向坡尔德,只是要花费多少时间我就不知道了。我说迷路的时候,我看到孟先生和他的爱人比我似乎更紧张。毕竟,这是一处黝黑的森林,在森林里迷路并不好玩。

  晚上十点左右,我终于能轻松地辨别出远处巴根那家的灯光了。我的后备箱里,还装着一条捎带给他补过的拖拉机车胎。这个时候,我估计值班室内的乌哥肯定睡觉了,便把馒头交给巴根那让他回头交给乌哥。

  戏剧性的是,大概巴根那并没有听清楚我的话,他次日早晨做饭的时候,一边纳闷怎么会有一袋子馒头呢?一边顺手就放在锅里热了起来。我知道的结果是,第二天乌哥不得不到临近的巴根那家去蹭饭,但是他不知道的是,自己嘴里嚼着的馒头,正是他托我买来的馒头。后来我又听说,那晚乌哥随着最后一线希望的破灭,不得不煮了六个鸡蛋当作晚餐。

  带朋友回到我的小屋,差不多已经晚上十一点多了。几个人都饿得饥肠辘辘,可是昨天我发的蒸馒头的面还在盆里继续发酵呢。草草寒暄了一阵,我赶紧开火做饭。

  临近午夜时分,似乎一切才慢慢如夜色一样舒缓下来。就着简单的饭菜,我们把一个个的话题慢慢打开。这些原本似乎并不重要的话题,在这个时候,却让人愿意投入十二分的热情和兴趣,并聊得越来越有酒的醇香味,也更接近我们彼此内心最真诚的那一部分。

  我们似乎聊了很多以前在酒桌上不曾碰触的内容,虽然今夜,我们也算面对的是一场小小的酒宴。不同的是,大概窗外有星光作陪,有晚风轻拂,所以,话题自然更为纯净了一些,也不时能碰触到内心的柔软处,让人忍不住在眼睛里泛起一些潮意。我们认识大概有近二十年了,虽然平时也算是很好的朋友,但此刻我发现,我对面的人是一个需要我重新认识一次的人。

  如果没有想错,我想,他也大概重新认识了我一回。因为,我们的话题似乎从来没有如此深入到朋友之间更深的深渊,也从来没有在这样的深渊里感受过友情带给人的久久的愉悦,以及这如水般清澈的亲切。

  我们的话题其实并不沉重,但是,我却能感受到一种令人喜悦的分量。就像一缕照进人心灵缝隙的阳光,逼迫一些原本的阴影在消退,从而使整个内心一片明亮和通透。今夜的醉意,仿佛也不同往日那种含混不清的醉意。今夜的醉意里,参杂着蛐蛐的歌声,参杂着一抹月光清辉下的孤独,也有低吟的风声,有我们从远方这样的地方生发于内心的新的感受,甚至是新的语言。

  次日醒来,我怎么也想不起,我是怎么上到我车顶的车载帐篷的,由于有一道拉链没有拉严,我发现,帐篷里有好几只酒足饭饱的蚊子正躺在那里酣睡,而我脸上的几个大包正把那种瘙痒的感觉向着全身传递。

  接下来的两天里,这对老夫老妻每天像个开心快活的孩子一样,在花海中穿越、散步、拍照、抒情……

  在辉河边,我看到孟先生静静地坐在柳树下的草地上,仿佛陷入了沉思。辉河幽静的流水像一面铺开的镜子,没有波澜,没有些许的喧嚣,只有这万古寂静的时光随着流水缓缓地流淌在一层阳光安静的照耀下。朋友也喜好文字,那阵子,我不知道他的内心是否会因为这一片寂静,和这一条草原上的河流有什么触动和感概。我能想到的是,这种自然的宁静,他一定很久都没有体验和感受了。那些河边摇曳的花朵、探入水中悠然飘动的垂柳的发梢,以及浅水处欢快穿梭的小鱼、潜藏在深草里偶尔发出的野鸭雏鸟的叫声,是不是正渐次给他的内心带来欢悦和一缕缕美妙的遐想呢?

  那是一种让人羡慕的景象,人和自然完全融在了一起,没有任何的干扰,一条河、一片荒野、一片蓝天,还有一个人。我相信,在那一段时间里,朋友的心思是不会离眼前的景象太远的,不会远到几千公里之外的单位、办公室,或者熙熙攘攘的城市街头。他的心思,应该更靠近一丛树荫,靠近更崇高的自然的谧静。

  在这偏远的草原深处,我能用来招待朋友的东西实在不多,甚至连几根新鲜的黄瓜都没有。可是,如果眼前的朋友,能因为这一条河流、一片草丛、一阵鸟啼虫鸣而感到身心愉悦,或者内心安然,我至少会少一些内心的愧疚,以弥补我在一些方面不能周全相待的缺憾。

  几天的相聚,简单、快乐、愉悦。更多的时候,朋友的爱人总像一只小鸟一样,享尽那只雄鸟的关心、呵护,还有体贴。有些时候,看着他们挽着手在草地上漫步,或沐浴着夕阳的余晖,沉醉在落日的辉煌里静若时光之水,让人感觉很是温馨。当爱与整个天地融合的时候,那种呈现在大地上的静美,如若永恒。仿佛每一个细微的举动都值得记忆,每一个恬淡的微笑都能暖透人世的整个悲凉。

  8月15日,他们要离开坡尔德前往满洲里等地继续游走。早饭后,我先开车送他们去辉河林场,因为他们的车还寄存在那里。

  一路上,风很大,窗外有雨丝向着一个方向斜斜地飘飞。八月的草原,似乎已经提前开始向秋季蔓延,一些草也由绿变黄,淡淡的一层,像是自然的巧手在一块绿色的丝绸上,绣了一片橘黄。

  人的情绪有时候总会不自觉地和自然的景象联系或者融合在一起。这灰色的天空,淅沥的小雨,淡黄的牧草……似乎十分符合离别的氛围。

  辉河林场取了车,我又开车陪他们一路向北,一直到几十公里之外的伊敏镇。我借口要去伊敏买一些生活用品,因为那是一个相对更大一些的乡镇。其实,辉河林场的超市里,完全具备着我所需要不多的油盐酱醋。

  我在一个路口下了车,看他们的车子缓缓从后边赶了过来。朋友将车停在我前面的路边,打着双闪,同时把一个笑容端在窗口。我也没有近前去,只微笑着给他们挥手。

  我斜靠在车门上,大概一副邋遢又如若痞子的样子。从我斜过去的视线里,他们的车子渐渐远去,向着北方,迎着小雨。

  风很大,吹着我的衣衫发出哗啦啦的响声。世界仿佛又很安静,因为我能听到雨点落地的声音是那么的清晰。

  琐碎的事情

  小屋落成后,生活中就没有什么大事了。

  每天,我会不紧不慢地做一些零碎的琐事。虽然看似不重要,却依然能带给我许多的快乐。

  当安装好太阳能电板,小屋里的灯泡第一次发出迷人的光亮时,我内心的喜悦也在熠熠生辉;或者当把信号增大器安装在七八米高的木杆上并有信号从手机屏上音符一样开始波动时,内心的喜悦似乎也在波动着。那些快乐来得悄无声息,一次次地带给我惊喜。

  这些细微的快乐,一点不逊于我在任何地方或通过任何方式而获得的快乐。相比来说,我更愿意享受这种不起眼的悄无声息的快乐。那些轰轰烈烈的快乐,像雷电,来得猛烈,去得也快,让人来不及回味。

  有些事情,不在于它的大小,如果人是怀着美好的愿景和快乐的心情在做事情的时候,这件事情本身就已成为快乐的一部分。人不会在这样的过程里因为劳动而觉得辛苦和懊恼,即便这些事情看起来细小繁琐,但结果总能令人满意。农民手捧着饱满麦穗时的喜悦和政客获得提拔时的喜悦是一样的。除过这种喜悦的来源不同之外,喜悦所滋生出的美好是不会因为产地不同而有所锐减。

  我在小屋门前的空地上钉篱笆墙的时候,内心充满了愉悦和期待。

  这些做篱笆的木头都是好心的巴根那送我的。每当我拿着锯子或榔头开始工作的时候,心里总会充满感激的快乐。当你投入在这种愉快的劳动中时,你的快乐就是双重的。一份来自普通人善意的赠予,另一份,则来自于当下挂在脸颊上那些活泼的汗水。

  做篱笆,不是什么复杂的事情,但我的确从来没有做过。所以,开头的工作难免要像设计一个伟大的建筑般在心里琢磨出大体的结构和数据来。这对草地上的牧民来说,实在算不上是需要什么聪明才智的事情。可是对于我这个心笨手拙的人来说,无异是一件需要考量能力的事情了。

  事实上,做篱笆墙比我想象的要简单得多。你只需要事先把横杆和竖杆的尺寸定下来,然后用锯子一根根地截断固定就是了。即便是每根杆的长短不是那么严格一致,也无关紧要。因为你只是做一圈实用的篱笆墙,而不是去参展或者供人参观。

  做这一圈篱笆墙,我大概花费了两天或者三天的时间,当然只是利用了每天里的一部分,或是阳光清新的早晨,或是夕阳垂暮的黄昏。

  每次开始干活,我都觉自己像个木匠,提着斧头、锯子、钢尺、钳子、铁丝、装钉子的袋子,热情十足地投入到劳动中来。有时候,我会觉得,正在进行的工作是件十分庄重的事,具有某种不可言表的仪式的庄严性。后来我慢慢发现,倒不是说你在做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而是这件事情对于自己来说意义重大。相信有许多人和我一样,已经很久没有从事过真正的体力劳动了,这种陌生的感觉,会唤醒人性中一直存在而却很少醒过来的那种对体力劳动的亲切感,或者说真正的荣耀感。尤其是,你所做的事情,和这个社会的功利和别人没有任何关系,你只为自己的内心在付出努力,那种纯粹劳累的感觉有着不可言说的奇妙的力量,它会直抵心灵深处,然后打开一道又一道一度长期虚掩的快乐之门。

  围绕我小屋的篱笆墙大概有七十米长,我粗略算了一下,篱笆上下的横杆有近28根,长度在三到四米不等;用以固定的竖杆每根长一米二左右,总共用了398根。从数字上来看,甚至让我有些吃惊。不过无论远观近看,这道我亲手制造的朴素的风景是那样的惹人喜爱。每每日出或日落时分,草地上篱笆墙的倒影就十分的明显,仿佛是爱美的木头在照镜子一样。往往这个时候,常会有一两只喜鹊站在篱笆上不厌其烦地传递着它带来的喜讯,仿佛它总是怕谁会没有听到这个消息,便会扑闪着翅膀从篱笆的这头飞到那头,持续用它那尖锐而嘹亮的嗓音执着地叫喊着。它是喜讯的使者,似乎从不会带来什么悲哀的坏消息,所以总是满怀着喜悦试图让它周围的每个生命都能感受到它用热情和真诚所传递的喜讯所带来的快乐。它的无私在于,不会把每一个喜讯有意地遗漏,不管是关于一棵小草的,还是一只虫子的,抑或是有关我的……令人奇怪的是,我从来不会对它的聒耳感到过厌倦。

  有时候,我也会干一些其他的零活。比如为了储备燃料,我时常在小屋周围的草地上像寻找宝贝似的去捡牛粪。在这里,做这些不会被人看作是什么卑微的事情。你也不会像城里人那样,拒绝让视线在一堆牛粪上生发出快乐的感觉。我小的时候,村里人基本都靠种庄稼营务生活。那个年代,化肥还是稀缺奢侈的物品,所以,希望土地能有足够的地力来滋养一茬一茬的庄稼,就全靠村里所有那些牛羊猪驴的粪便给土地增添力量了。我也是在那个时候让年幼的自己对牛粪羊粪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好感,甚至在几十年以后的今天,依然觉得这些落在地上像花儿一样的牛粪,还能在内心生发出一种温暖的力量。所以,每捡起一块牛粪装进袋子里,便感觉像把童年的一份喜悦捡了起来,也让我在劳作之间,让内心的快乐横跨在岁月的桥梁上,如是在彩虹的拱顶上,回味着过去的美好,也把更多的美好,提在手中的那个编织袋里。

  这些生活中琐碎的快乐,就像我身边大草原上到处盛开的野花时刻充盈着我的视野。它们如此细微、微不足道,但却能让人的内心感到十足的富饶。

  我想强调的是,这种快乐的前提必是发自于你内心真正的需要,而且这个前提的注脚里,应该写满一个人对生命和生活的诚意。如果你是通过一些卑贱的手段,得到了你期待的结果,同样的结果所带来的快乐却有天壤之别。

  快乐也是有卑贱之分的,一如善恶之花。

  我十分珍惜这些来自于琐碎生活中琐碎的快乐,它离我们的内心更近一些,也更真实一些。

  你是在意一个人对你阿谀奉承、拍马溜须、虚情假意地赞扬所产生的暂时的快乐,还是愿意珍惜女儿在你脸颊上亲吻时产生的那种甜蜜的快乐呢?我想,答案只会是一边倒。但是,又有多少人会忽略这些琐碎的快乐,而只愿享受那种体面的、声势浩大的、被贴上金边的快乐啊!

  来自某些集体场合中的快乐,就像是天边一片绚丽的晚霞,太阳落下去,这份绚丽也就沉入了深浓的黑夜。有些快乐,虽然来得悄无声息,甚至伴随着寂静的孤独,但它却能深入你内心的那片阔大里,像森林中的樟子松常年保持着四季的青绿,而且总在散发着一种持久的、令人舒爽的清香。

  独居一年

  今天,是我草原生活满一年的日子。

  回头看,时间就像打了润滑剂,每天的生活都在不知不觉中,被日出照亮,又归于繁星闪烁的寂静。

  跟随草原的风,我目睹了这里四季一步步的华丽转身。花开花落,风来雨去,雾散霜降,草荣叶枯。我时常会沉浸在这些自然神奇的变幻中,为河边一棵槭树修长又挺拔的身影投去欣赏的目光;在大雁迁徙的天空之路上,让目光久久地跟随,就像和熟悉的人告别,有种欲言又止的忧伤,又有一种对未来重逢的美好期盼;我常会独坐在辉河边的树荫下,听幽静的水流音乐般萦绕在耳边,给心灵以安慰。大自然就像一所天然的疗养院,在这里,没有什么治愈不了的疾病,也没有什么不可消除的心灵顽疾。

  爱默生说:“自然是精神的象征。”这位被誉为“美国文学之源头”的人,一生都在和自然友好相处,在森林和溪谷里聆听自然的天籁,在星空和朝霞里探寻人与自然相互依存的亲密关系。他在“论自然”中写道:“在丛林中有永驻的青春……在丛林中,我们重新找到了理智与信仰。”他教导人们捕捉弥漫于空气之中、生长在谷物内、蕴藏在水源里的道德情感,并从海边的岩石那里学会坚韧不拔的精神,从蔚蓝的天空中获得心境平和的诀窍。他指出,每一种自然事实都是精神的象征。自然界的每一种景观,都与人的某种心境相呼应,而那种心境只能用相应的自然景观做图解。发怒的人是狮子,狡猾的人是狐狸,坚定的人是岩石,博学的人是火炬……

  在许多时候,我能感受到那种精神的欢乐正来自一声鸟的啼鸣,或者来自一朵芍药花的芬芳;来自星空的闪耀,或者来自晚风的清唱、来自雨雪飘扬……

  在这一年的独居生活中,大部分时间里,我的视野内只有花草在静静地枯荣轮回,有喜鹊在门前的树梢上歌唱、演说,或倾吐着羞赧的爱慕;常有低空的云,被风撕开,像棉花糖一样飘散在蔚蓝的天空中,洁净、曼妙、让人充满幻想。

  这里,差不多算得上是一处草原上的荒野。寂静、偏僻,周边茂盛着野生的山丁子树、稠李子树、榆树、山楂树,还有密布在河边纵横交错的灌木等等。走在这样的地方,可以放任思想在草丛中小憩,在河流上波动……这些都是令人愉悦的事。你会在花草的芬芳里,忘却被群居生活和重复工作囚禁的烦恼,让生命更靠近自然的声息,给精神更多的滋养。草原给了我暂时的自由。这自由又因缀满白色花朵的山丁子树平添了芬芳,因洁白的云让内心变得清净无尘。

  往往,空旷的四野总能让我的内心得到最大限度的开阔,让被生活束缚的痛苦得以释放,让积聚的狭隘意识得以自由。你会在这自然世界里,不断开拓内心的疆域,直到有足够的地方来容纳生活的快乐。

  这些都是自然的馈赠,是给予精神世界最饱满的滋养。这是俗世的物质利益没有的功效。即便有,也十分有限。

  这也是许多人向往的生活,但我从来不去怂恿别人去怎样选择生活。因每个人的处境不同、条件不同,所追求的幸福感受不同。我选择暂时独居草原,只是想在一段经历中,寻找我一直渴望与自然世界相处的感受,这是我在城市生活中无法经历和体验的。我从未把自己这种生活升华为隐遁或修行,我只是让自己从喧嚣的环境中走出来,走向偏僻和安宁的地方,以期在这里找到灵魂中那个期望安静的自己。

  我希望,生活的每一天都是新的尝试和创造。因为生活的本质就是不断去创造新的自己,新的体验,以及新的欢乐与新的知觉。

  有一天,我忽然意识到,我一直在重复着几乎一成不变的生活,而且几近麻木,就像钟楼上的秒针般做着机械的重复。这让我疲惫不堪,又不得不去应付,直到把自己完全淹没在社会的表象中。在房子、车子、利益和关系所营造的气氛里沦为表象的牺牲品,在精神方面却如贫穷的乞丐。

  整个城市看起来就像一个巨大的蚂蚁窝,所有人几乎都在为囤积财富匆匆奔忙于单位、银行、商场,以及闹哄哄的街头。人们几乎忘了城市之外还有广阔的草原,巍峨的高山,宁静的湖泊,以及茂盛的森林这些蕴藏着大自然真正财富的人间。忘记了从中去寻找这些财富中隐秘的宁静、恬美,以及能让人们身心得以健康和快乐的源泉。

  我们总是误认为自己走在一条通往幸福的光明大道上,却少有时间去思考、辨别,和自我进行真正的沟通,以明白自己其实正深陷在充满危机的沼泽里,在精神的世界里做着垂死挣扎。我们看不清那个真正的自我,几乎失去对道德的信仰,从而混迹于淘金的队伍中,让人性光辉日渐黯淡,甚至失去了真正的自由。我们像大自然的弃儿,无法与原始的荒野、湖泊与冰川交流,让心灵获得慰藉。我们被各种人造的光环囚禁在水泥和钢筋打造的牢笼里,而我们还以为那里就是天堂。

  我无意去做引领者,我只是在以往的生活中看到另一个自己向我投来求助的目光。于是,我做出了这样的选择,以便在新的环境里,让那个被“病痛”折磨的自己得到自然的医治并最终康复。

  如今看,生活并没有辜负我预期的愿望。

  我总能在大自然开出的药方里找到相应的“药材”。

  阅读可以治疗孤独,炊烟可以激发我对故乡的回忆;河流可以治愈胆怯并带动我远行的意志;灰鹤温柔的咕鸣总能唤起我对亲情和爱情的回味和珍惜。每次认识一种花或一棵草,都是对无知的一种调理和补充,并促动血液在循环中产生微妙的成就感。

  每当独自漫步在这广阔宁静的天地间时,我很少感到孤独。我的小屋居于一片绿色的海洋中,就像一叶小舟,载着我简单的一日三餐,也载着我生命的重中之重。虽然我只是暂住在牧民的一块草地上,但我却从不缺乏对那种辽阔的拥有感,也从不会因借住这片草地而忽略那些绽放的鸢尾花、糖芥、蒲公英、委陵菜、白头翁、鸦葱、针叶黄花、野罂粟带来的惊喜和快乐。我更为拥有和牧民们这份深厚情谊而感到欣慰,是他们的友善和热情,让我暂时拥有了如此奢华的家园。

  时间会告诉我,我曾来过这个世界,这个世界曾经被我拥有。

独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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