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明宫与大雁塔之间,有一座靖安坊。坊中有一旧宅,宽阔宏伟,林木深深,颇有来历,乃是隋代兵部尚书元岩的官邸。隋亡唐兴,四时更替,这大宅竟在改朝换代和各种动荡中幸存下来。一二百年间,一族人的生生死死,悲欢歌哭,都在其中。到唐代中期,公元779年,那儿又降生了一名男婴,名为元稹。
元稹二十岁出头时,和一个身份普通但美丽惊人的女孩相遇相爱。山盟海誓后,他回到长安,娶了京兆尹韦夏卿的女儿韦丛。元稹大概内心也有些复杂,写下一篇《会真记》。《会真记》是唐代的自传体小说,由记叙文、抒情诗、议论文组成。他动情地描摹了那场香艳、越礼、春潮般汹涌、春花般浪漫的爱情,使历代中国人又多了一个耳熟能详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叫张生、红娘、崔莺莺。
到了元代,王实甫将它改为《西厢记》,人称诗剧。崔莺莺在春天唱道:“落花水流红,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贾宝玉偷偷拿它给林黛玉看,林黛玉读得余香满口,赞叹不绝,两人闹意见又和好,完成了《红楼梦》中最春光荡漾的一章。
《会真记》的结局,崔莺莺与张生不复相见,张生开解自己说,这种过分美丽的女人都是坏人子弟的,我还是不要被她影响了吧。《西厢记》则把它改得圆满,两个聪明又坚贞的青年男女历经坎坷,终于得到现世最宏大的幸福:金榜题名,洞房花烛。从此王子和公主永远生活在一起。
我从来不喜欢元稹的诗,但在读历史的时候,他的一生却给我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
元稹是长安人,不过他与长安的缘分却并不坚固。八岁那年,他的父亲、叔父相继去世,长安居大不易,母亲便决然带他去凤翔,倚靠母族。那是他第一次失去长安。
幸运的是,元稹的母亲是位出身名门,仪表、道德都无可挑剔的女性,咬牙把元稹和他的一个哥哥、两个妹妹养大,并教导他们读书。元稹的舅舅也很怜爱这个失祜的外甥,从来不忍苛责。元稹的青春期,一方面读书聪明过人,另一方面,则和当地子弟昼夜冶游,过着“华奴歌淅淅,媚子舞卿卿”的浪荡生活。
十五岁时,元稹回到长安,明经及第。六年后,才经人举荐,得到一个卑微的职位。这段时间他在长安怎么过的呢?大概和杜甫差不多: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羹与冷炙,到处潜悲辛。穿着一身青色的低阶官服,他又回到那座靖安坊的祖宅。他再次看见曾经煊赫、今已无名的祖先。他不禁立下誓言:“效死君前,扬名后代,殁有以谢先人于地下耳!”
这成了他一生的导航图。大雁塔的晨钟暮鼓里,他做了三件事,一是读书,二是和白居易一起读书,三是求娶高门贵女。终于在二十五岁这年,他应吏部试登科,官授校书郎,正式踏上仕途。
仕途,于大部分人都一样,随着宦海风波起起伏伏。元稹也起起伏伏,但他的曲线格外尖锐和陡峭。二十七岁,他在大明宫延英殿对策,皇帝问他,你认为宰相杜佑的儿子适不适合当谏官?他答,不适合。过了一个月,他就被赶出长安,贬为河南尉。
类似的事情,将在他往后的人生中不断上演。当御史查清旧案,得罪权贵,被贬官;拘留犯罪的高位官员,被贬官;和宦官争驿馆上厅,挨了揍,又被贬官……。直到四十多岁的时候,那曲线提到了最高峰:他结交实权宦官,被封为宰相(他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愿望)。然后,短短四个月就因与政敌互相倾轧,被贬为同州刺史。数年后,他最后一次被召回长安,任尚书左丞。结果椅子还没坐热,他就去参与棘手的案子,仅一个月便弄得人心不服,又被外任为鄂州刺史。这次他没有再回来,而是死在了任上。
“效死君前,扬名后代,殁有以谢先人于地下”,也许他做到了。然而……
年轻时他曾说:“我有恳愤志,三十无人知。修身不言命,谋道不择时。达则济亿兆,穷亦济毫厘。”比范仲淹的“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还要彻底,即使自身穷困,也要贡献出“毫厘”来帮助他人。
中年受挫,他又不禁说:“世情焉足怪,自省固堪悲。溷鼠虚求洁,笼禽方讶饥。犹胜忆黄犬,幸得早图之。”骂自己好比猪圈里的老鼠,也配求高洁;好比笼子里的鸡鸭,惊讶自己的食物捏在别人手里。幸亏还是早做打算,先据要路津!
他的内心就是如此激烈地摆荡。一方面,他劲迫敏锐地革除积弊,为民请命,另一方面,他投身政治漩涡,不惜以爱情、尊严为代价。
他终于当上宰相时,“朝野无不轻笑”。
到这里,我忽然明白了,我为何从来不喜欢他的诗。元稹的诗大概可以分为三类:
第一类,爱情诗。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这首诗非常著名,但细细考究,字里行间,多有游戏意味。巫山云雨,游戏花间,多么轻浮。因此有学者认为这首诗不是写给韦丛的,而是写给薛涛的。用轻浮的词语,写坚贞的誓言,也难怪这誓言很快就烟消云散。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这首著名的悼亡诗中也缺乏真正的伤心,而只是对一个贤良的、符合当时婚姻体制需求的妻子的追念。这样的女性一定是终生“未展眉”的,因她的生活只有隐忍和牺牲。韦丛去世没两年,元稹就娶了安仙嫔。
“锦江滑腻蛾眉秀,幻出文君与薛涛。”(《寄赠薛涛》)
“更有恼人肠断处,选词能唱望夫歌。”(《赠刘采春》)
女诗人薛涛、女歌手刘采春应该都与元稹有过一段恋情,因此他写下这些赞美诗。薛涛的诗才在元稹之上,诗格也高许多,他给她的诗相对雅驯一些;给刘采春的就轻浮一些。
整体而言,元稹的爱情大概确如薛涛的咏絮诗里写的:“他家本是无情物,一向南飞又北飞。”他的爱情诗,妖艳胜于真挚,也就很可理解了。
第二类,时事诗。
元稹和白居易一起写新乐府,目的都是为了讽谏。但元稹的现实目的总是太明显了,所以他的《连昌宫词》写到最后完全是以皇帝一人为目标读者,大喊着我忠君,我有才,提拔我。而白居易的诗则要有人情味得多,像《井底引银瓶》,虽然主题是“止淫奔”,但他把那些“淫奔妇女”称为“痴小人家女”,对她们不幸的婚恋经历有理解,有同情,视她们为被侮辱和被损害的人。
第三类,写给白居易的诗。
这一类反而是相对最为真诚的,语言晓畅,情真意切。
写到这里我想,我大概了解了元稹其人,元稹其诗。他应该是个彻底的现实主义者,他的诗歌也全部是现世意义上的,紧密围绕着他本人的需求。相较之下,白居易就灵动得多,所以他笔下的人物能够“上穷碧落下黄泉”,能够“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人的力量超过了现实,超过了自然。
我为什么不喜欢元稹而关注元稹?也许因为比起诗圣杜甫(他如此真诚地热爱着、关怀着他自身以外的世界),诗仙李白(他的精神有一大半在月球),贵族杜牧(他的诗句比月光还要明洁),元稹似乎更像普通的我们自己。太多的欲望,太贪恋现世,太复杂,太纠结,太狡猾,太愚蠢,太软弱,又太刚硬。
西安又是春天了。花柳繁华,游人如织。散步在大雁塔下我想,长安,在元稹的时代就已是一座古城。到今天,这城市度过了多少春天?装载了多少悲欢与歌哭?我脑中不禁响起张惠言的词:“难道春花开落,更是春风来去,便了却韶华?”我们的生命,就随着这一次次的春天,终将白白结束吗?张惠言这样回答:“花外春来路,芳草不曾遮。”我想他是对的。生命中的确有一些什么,也许是爱,也许是道,无论宠辱,无论生死,都长存永在。春在人心,美好的总在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