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斌生下来的时候人人都夸他好看,有雪白的皮肤,有浓密的睫毛,秀气得不像个男孩。后来,小斌又被人夸赞聪明,虽然还被妈妈抱在怀里,但一双眼睛骨碌碌转,一看就是个机灵孩子。后来,就没人再夸小斌了,看小斌的眼神也遮掩起来。
小斌都已经两岁半了,还是不会走,总被妈妈抱着,和他同龄的孩子都已经满地跑了。小斌妈妈有些急,抱小斌去了县医院。医生看了看小斌的脑袋,再看看小斌的指甲,说这孩子没有大毛病,只是缺钙,给补补钙就好了。
小斌妈妈和小斌爸商量着,要给小斌买最好的补钙口服液。盘算一轮,算出来既然买一盒不管用,不如买整箱,整箱能按批发价买,整体可省三十多块钱。可整箱的价格,虽然不至于吓人,但也算是个不小的数目。
小斌的奶奶笑了,说年轻人啥也醒不得,好好的娃咋还有问题了?不会走是你们亲的他太厉害,看看,老是这么抱着,舍不得让他下地,他可不就是不会走么。我养了小斌爸和小斌姑俩,哪一个是能顾上抱的?扔他们土堆里自己去爬,该走他自己就走了,该跑他自己就跑了。你呀,别舍不得,天气也暖和了,你就把小斌扔外面让他自己去耍土,土腥味就是最好的补钙,还用着贵巴巴去买药?
到五岁的时候,小斌倒是会走了,但走得很不稳当,不超过十步就得坐下来歇歇,而且个头比起同龄孩子来,矮小的不是一点点。小斌妈妈着急,和小斌爸商量,还是该找个好医生给孩子看看。
县医院去了好几次,医生还是那个医生,说法还是那个说法,开的药也还是那个药,某蓝瓶口服液。医生的工资和卖药多少挂钩,这个大家都懂。小斌爸说,也不能全听医生的。
药还没买回来,有人来给出主意说,不如去看中医,那个什么口服液别看广告做得凶,真正说到治病救人,还得是咱们中药。听说过红医没?红医就是一个医生突然就走了鸿运,看什么病什么病就能好,据说每个医生都有那么一段时间是走鸿运的,只是运长与运短的区别,只是运能红到什么程度的区别。你们小两口就该大撒开人马,可着周围八县去查问,看哪里有这么个红医。一旦医生找对了,钱还不用多花,事还办得挺好。
没多久,这样的红医还真打听到了,就在邻县,没多远。据说这红医是妙手妙药,找他看过病的人,只要他用手摸一下就能好一大半。小斌妈妈和小斌爸一商量,那就走一趟吧,只要孩子能走路,花多少钱都愿意。
去了邻县一看,果然,这医生的私人诊所都要被人挤爆了,里三层外三层的,都是等着这医生给开药方。小斌妈妈一看这阵势,心里欢喜地直念阿弥陀佛,我们小斌这回可有救了。小斌爸也高兴,逗着小斌说,小斌小斌,你可走运了。
药虽然只有十服,却满满一大包,价格也不比口服液少。但医生也说了,我这个药包你见效。小斌妈妈抱着小斌,小斌爸提着药,凯旋一般回来。在车站,小斌看见烤红薯了,吵嚷着要吃烤红薯。小斌妈妈恼了,说你这孩子一点不懂事,为你看病都花这么多钱了,你还要这要那。小斌吓哭了,说妈妈我再也不要东西啦,再也不啦。
十服药喝下来,小斌尿出了白尿,尿里还有絮状物,腿脚好像比以前更软塌。一家三口又坐车去了邻县,找到医生,对医生说了情况。医生说不对啊,我开的药就没有不见效的,你们这情况我还是头一次见。这么的吧,两种方案,要么继续吃中药,就这个方儿,就是这个药,你们继续吃下去。要么,给你们开西药,蓝瓶口服液,你们看该怎么办?
我们哪知道该怎么办啊。小斌爸问,中药继续吃下去,保证能好?医生说,那我可不给你保证,我只治病,但不救命。
中药是不敢再喝了,那就只好蓝瓶吧。
两箱子口服液都喝进去了,小斌还是走不利索。小斌妈妈愁得,人都瘦到脱形。
小斌奶奶这出来进去的,脸上就不好看了,说自古就是母肥儿壮,底版就不行,脱不出什么好坯子。小斌爷爷也说话了,嗳?我是缺了什么德了吧,连个好孙子都没有,嗯!我是缺了德了。小斌爸是个吹鼓手,红白喜事到处跑,有时候和人家红了脸争执起来,人家就会说,你有什么呀,生个儿子吧还是个软软,还好意思在这儿犟?小斌爸受了打击,喝酒的时候一喝就醉。
别人都好说,藏着掖着遮着,都还不至于破脸,只这小斌奶奶不行,总不拿正眼看小斌母子俩,嘴还一天比一天碎,说当初娶的时候我说什么来着?又瘦又小,面板一样的薄,风吹吹就能倒的人,娶回来能干啥?不听,非要娶。现在可好了,成少奶奶了,成天掇拢一个病娃娃,把她还有功了。
小斌妈妈那是谁呀,巧,灵,手一份嘴一份的人物,虽然人长得瘦点、小点,但脑子不比风火轮转得慢,她吃这个亏?不吃亏就还嘴,一还嘴,那还有个好?
晚上,睡下了,拉灭灯,小斌妈妈给小斌爸哭,说我面板子怎么了?噢,都长成你妈那样的杀猪案子就好了?小斌爸给小斌妈妈说好话,说你别理我妈,她就是那样的人,一辈子都那样了,还能在你手里改了?小斌妈妈还哭,说我还不想小斌好?我还不想小斌是个正常孩子了?小斌爸百般安抚,最后说,咱带小斌去省儿童医院吧,该花多少钱就花多少钱。小斌妈妈极重地叹口气,说我怎么摊上这么个孩子?
小斌假装睡着了。
在省儿童医院,光挂个号,小斌爸就排了一个半小时的队。小斌妈妈和小斌先是坐在排椅上等,后来就出来了,站在医院门口等。小斌第一次来省城,看什么都稀罕,兴奋的来回扭着身子四处张望。小斌说,妈妈,我们为什么就不住在省城,这里多好呀。妈妈说,我们没生在这里,来不了。小斌又问,妈妈,我长大了能来省城不?妈妈说,只要你将来好好学习,考住大学,就能来。
小斌又盯着医院门口一个来回跑动的小孩不放,那小孩手里拽着一个气球,那气球和小斌见过的所有气球都不一样。小斌见过的气球,不是避孕套吹起来的,就是打气枪用的那种,都是飞不起的。而那个小孩,手里拿的气球不但体积硕大颜色艳丽,而且那气球是一直高高飘着的,随时能飞。果然,那来回跑着的小孩脚下一绊,差点摔倒,手一松,那气球就飞了。
飞了!小斌的瞳仁里,那只气球一直往上飞着,红彤彤,胖乎乎,高高在上,那么自由自在地飞着,比小鸟飞得还要高。
大姐,给孩子买个气球吧。小斌低下头来一看,妈呀,是个卖气球的,手里拿着一大捧能飞的气球。一大捧啊,个个都飘着,个个都随时能飞走。多少钱一个?妈妈问。卖气球的人说,本来卖十二,但看你也不容易,十块钱给你一个吧。
十块钱?小斌妈妈几乎要跳起来了,我们那里的气球一块钱十个好不好。卖气球的人说,不一样,我这是氢气球,能飞的。妈妈说不管你是亲的后的,你无非就是个气球,五块钱买一个,你爱卖不卖。卖气球的就不理妈妈了,去搭揽另一个抱着小孩的人。
小斌的妈妈和爸爸,对来省城看病的估计不足,原以为找医生看了病,买了药,当天就能回。没想到儿童医院里干什么都得排队,从验血验尿,到拿化验报告,再到医生就诊,再到拍片,光是排队就能把人排死,末了人家还说了,明天才能看到结果,看到结果才能下诊断。没办法,先住下吧。这一住,店钱、饭钱、水钱,车钱,行动就是钱。
从儿童医院回来,小斌妈妈隐瞒了小斌佝偻病的这个诊断,而是很硬气地说,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的医生给小斌看的病呢,开了目前国内最好的补钙药,花了那么多钱,我们小斌马上就能走路了,不耽误后半年入学。
小斌很认真地按时按点喝药,可到了后半年,小斌还是走不利索,到哪里都得靠墙走,还经常跌得鼻嘴青。
小斌奶奶忍无可忍了,脸完全撕破,说我这锃亮锃亮的五间大瓦房,我这二亩大的院,我这东西南房加起来有二十间,我这米面堆成山,我可就一个儿子啊。我有本事生儿子,凭什么就没本事抱孙子?下不出好蛋来就别占窝。小斌爷爷还是那句话,嗳?我是缺了什么德了,嗯!我是缺了德了,缺了大德了。
小斌妈妈也不能忍了,跳出来说我顶多是嫁到你们家了,我又不欠你们家。我能养一个儿子出来,我就还能养十个出来,但我就是不给你们养,有本事来我肚里抠。小斌奶奶说,就你那身板还再养?我都替你怕。
小斌妈妈带着小斌,哭回了娘家。
姥姥姥爷和舅舅,对小斌非常好,也能经常带着小斌出去转转,也能给小斌买他最想要的铅笔和小本。小斌问,姥爷姥爷,我能问你要吃的吗?姥爷说能啊,你想要什么吃的?小斌不好意思地说,姥爷,我早就想吃个糖葫芦。
为了小斌天天都能吃到糖葫芦,这一冬天姥爷就做糖葫芦了。做了很多很多,小斌吃不完,就和姥爷一起出去卖糖葫芦。姥爷把糖葫芦插在草垛上,再把草垛绑在自行车后座上,前面横梁上,给小斌焊了一个铁架子,铺了棉花的垫子,把小斌放进去,就这能出发了。
冬天的风有些刺眼睛,但小斌往往在咯咯笑。小斌说姥爷啊,你做的糖葫芦真好看,像会飞的氢气球。姥爷一边蹬着自行车一边问小斌,啥是个氢气球?小斌嘲笑姥爷,说你连个氢气球都没见过,它大大的,红红的,会飞,能飞好高好高。连说带比画,给姥爷诉说氢气球的模样。姥爷还是不得要领,说大大的,红红的,这不就是姥爷做的糖葫芦嘛。小斌咯咯笑,说但是糖葫芦不会飞。
姥爷说,那我们给糖葫芦安上个翅膀吧。小斌坐在铁架子里摇摇头,说氢气球没翅膀,但就是能飞。姥爷,会飞的东西不一定长翅膀。姥爷恍然大悟了,说原来是这样啊,那姥爷也能带你飞啊。小斌不信,姥爷说,你坐稳了,张开手臂,我这就带你飞。姥爷俩腿用劲儿,把自行车蹬得飞快。小斌坐在自行车上,张开手臂,果然觉得肋下生风,像飞起来了一样。小斌咯咯笑。自行车在高高低低的路上行驶,小斌和姥爷就上上下下地颠簸,两人都是大呼小叫。
姥爷把卖糖葫芦的钱一张一张铺展,用手熨平,放在一个鞋盒里。姥爷说,这钱呀,攒起来给你舅舅娶媳妇用。
舅舅在城里打工,隔十几天能回一次家。舅舅一回来,就让小斌坐在他脖子上,舅舅说,小斌你闭上眼张开手臂,我要带你飞。小斌就闭上眼,张开手臂,高高坐在舅舅的脖子上,舅舅满院子飞跑。边跑边问小斌,飞起来没?飞起来没?小斌闭着眼,感受着风吹头发,感受着风在耳朵里呼呼响,舅舅舅舅,飞起来啦!飞起来啦!舅舅还教小斌认字,算算术。小斌学什么都快,舅舅只教一遍,小斌就记住了。舅舅不相信,还要考一考小斌,一考,果然是会了。
每回舅舅回来,小斌都要问,城里有卖氢气球的没?舅舅每回都摇头,县城没有卖氢气球的。舅舅对小斌说,要氢气球干什么呀,氢气球搞不好就把人带天上了,到时候可想回也回不来。小斌问,有多少氢气球就能把人带天上?舅舅比画着说,起码得这么一大捧吧。小斌说,哎哟,那得多少钱啊。
一个月后,小斌爸终于来看小斌和小斌妈妈了,被小斌姥姥好一顿数落,说我把闺女嫁给你,可不是为了跟着你受气。你就眼睁睁看着你妈欺负她?小斌爸说,那我能咋?还能把我妈打一顿?
晚上,在只有小斌一家三口的房间里,小斌妈妈给小斌爸哭,说实在不行我们就离婚吧,反正我是不回你们家了,再也不回了。小斌爸等小斌妈妈哭够了才说,我想好了,咱们去县城租房住。小斌妈妈惊问到县城住?租房?眼珠转转又说,对,到县城租房,你妈不是见不得我吗,那我叫她连儿子带孙子都见不着。又不无担忧地问,去了县城我们靠什么活啊?小斌说,这几年我红白事宴到处跑,也积累下不少人,拉一个鼓班不成问题,你呢又会画又会铰又会粘,你就做纸扎。
小斌妈妈问,那小斌呢?
这也是小斌想问的。小斌爸说,让小斌就住在姥姥姥爷家,等咱们在城里安顿下来,就接小斌进城。
冬天过去了,春天也要结束了,爸妈总也不来接小斌。
小斌就每天到水塘边,看水塘边长着的草,看水塘里点水的蜻蜓。太阳好的时候,水面上往往有小鸟飞过的身影。小斌就觉得,翅膀真是个好东西,带着小鸟的身体,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又一想,氢气球没有翅膀,照样能飞。多想有一个氢气球呀,不,是一大捧的氢气球,那样,小斌就把氢气球绑在自己身上,让氢气球带着他飞,想到哪里到哪里。
姥爷看看小斌的话一天比一天少,就问小斌,你想上学吗?小斌眼睛发亮使劲点头。
小斌姥爷跑了好几趟学校后,小斌终于能上学了。舅舅给小斌做了一副拐杖,小斌每天拄着拐杖去上学,从来不迟到。渐渐的,小斌和同学们都熟了,同学们有时候帮小斌上厕所、送小斌回家,有时候也当着小斌面骂小斌是个软软。
舅舅对小斌爸说,这么多年看下来,养客运汽车很有前途,也不用跑远,就跑城乡线路,稳挣不赔。小斌爸和小斌妈妈一合计,觉得开鼓班虽然稳,做纸扎挣钱也不少,但都没有养车见效快,养车虽然成本大有风险,但也很值得一拼。
于是,舅舅一股,小斌爸妈一股,姥爷姥姥一股,三家合买一辆汽车跑城乡路线。从此,一家人全都围着汽车活了。
没有人知道小斌有多爱学校,每天他第一个来,又最后一个离开。就算是礼拜天,小斌也要去学校。礼拜天的学校空无一人,小斌就一个人坐在篮球架下,要么看书,要么和地上的蚂蚁说话。小斌说蚂蚁蚂蚁,你每天这样走来走去,不累呀?蚂蚁也顾不上理小斌,急匆匆来了去,去了来。小斌说,小蚂蚁小蚂蚁,等我将来考住大学,就能住在省城里了,到时候我还回来看你们,你们高兴不高兴啊?
这时候一个黑人影罩住了小斌,小斌抬头一看,是奶奶。奶奶蹲下来看小斌。小斌怯怯地喊一声奶奶。小斌太小了,方脑袋,鸡胸脯,团在那里像鸡仔,这一声喊,把奶奶的眼泪给喊出来了,奶奶问,小斌你恨奶奶吗?小斌摇摇头说不恨。小斌你说,你想要什么,奶奶给你买。小斌说我没什么想要的。奶奶说,那你就还是恨奶奶,不然怎么会没什么想要的呢?小斌想了想说,那你给我买几本书吧。
爸爸和妈妈顾不上来看小斌,舅舅就把小斌带到城里。在爸爸妈妈的家里,小斌拘束得像是个外人。晚上,拉灭了灯,一家人睡在一条炕上。一轮月亮照在窗棂上,屋里被切割成好多明的暗的几何图形。城里的夜不那么安静,虽然夜已深,但隐约里车声、人声和不知名的隆隆声此起彼伏。小斌睡在这样的夜里,如同睡在船上,好颠簸。小斌爸悄声问,睡了吗?小斌妈妈坐起身,就着几何形的月亮看小斌,说睡了。
良久后,小斌爸说,这个月的收入超过我的想象了。小斌妈扑嗤一笑,说哪一个月的收入超不过你的想象啊。小斌爸幸福地叹口气说,这样下去,我们很快也能在城里买瓦房了。小斌妈妈说,买什么瓦房啊,我要住楼。楼多好,有卫生间,有厨房,有客厅,有卧室。小斌爸说,行,就买楼房。小斌妈妈说,我要买两室一厅的,到时候,我们住一间,孩子住一间。孩子的那一间,我要刷成粉红色。
小斌爸咕咕一笑,说是儿子是女儿还不一定呢,你刷成粉红干什么呀。小斌妈妈说,我感觉这次一定生女儿。
小斌这才知道妈妈肚里有孩子了。小斌真高兴。可高兴着高兴着,小斌就偃息了眼里的光。爸妈住一间,妹妹住一间,小斌的呢?
一年后舅舅和爸爸闹翻了,吵了好几次。舅舅说,当初要不是我说养车,你有这眼界?还不就是个吹鼓手。小斌爸说,吹鼓手怎么了?要不是我拿出钱来,就凭你,你有钱养车?小斌爸要是这样说话,小斌的姥姥姥爷可就不高兴,说小斌爸你说话要手托良心,什么叫你的钱,你的钱才有几个?养车这一年多来哪一个心不是我们操着?你还好意思在这儿说钱,你不说钱我还不想说什么呢,你要说到钱,咱就好好算算账,看看到底是谁占得多。姥姥姥爷这么一说,小斌妈妈可就变脸了,说爸妈你们俩整天把着个票兜,谁知道到底谁占的多啊!小斌爸说就是啊,谁他妈知道到底谁占的多。
舅舅一听火噌一下上来了,说姐姐你这人好没良心,忘记当初你婆婆欺负你时,你是怎么哭回来的?小斌爸恼了,说你说话小心点,不要挑拨离间我们家的事,小心我揍你。说着就甩了舅舅一个大耳刮。舅舅抄起了锅台上的铜勺,照着小斌爸的脑袋就劈过来。小斌爸顺手拿起了火锥,照着舅舅的胸口就捅了过去。姥爷一看,去门后拿起了铁锹,照着小斌爸就拍。
小斌躲在炕沿下,哭着说,爸爸舅舅,你们别打了,舅舅姥爷你们别打了,爸爸姥爷,你们别打了。小斌妈妈抱着妹妹,哭成落花流水。
好一场大混战。
小斌哭,哭得眼泪成了河,可哭着哭着,小斌不哭了。他抬头看院里的老枣树,这老枣树虬柯扶疏苍翠披散,正垂下头来看小斌,它说小斌啊,你做我身上的一片叶子好不好啊。
小斌被爸爸妈妈带回奶奶家。小斌不想走,可姥姥姥爷不要他了,说我连闺女都没有,哪来的外孙?
小斌妈妈和小斌奶奶和好如初,奶奶答应给小斌妈妈,小斌和妹妹都由她来照看。不但如此,还拿出钱来给小斌爸的客运车入股。让他们好好看看咱家的实力,眼红死他们。奶奶说。
妹妹和小斌不一样,满地跑,逮都逮不住,小斌奶奶和爷爷尽围着她一个人转了。小斌喜欢妹妹,喜欢得不得了,每天都给妹妹讲好多故事。这些故事都是小斌从书上看来的,小斌早就想要个听众了。妹妹听故事也不老实,一边听,一边还要到处跑。小斌就费力地一边追,一边讲。小斌说妹妹啊妹妹,我是一个英雄,可以飞的英雄,我身上绑着无数氢气球,这世界哪里有不平哪里就有我,我是个拯救世界的氢气球超人。
小学上完了,小斌还想上初中,可奶奶说,初中在乡里,五里半的路程呢,你能走去?你可别指望我,我每天洗衣做饭伺候你们老小就够了,没时间接送你。小斌就哀哀地看爷爷,爷爷说你也别指望我,我得出去打工,不然家里每天喝西北风啊。
又一年,妹妹被爸妈接进城里上了幼儿园。
小斌舍不得妹妹走,可小斌没办法留住妹妹。妹妹走后,小斌经常坐在一个废弃的大石碾子上,看天上的云舒舒卷卷,看树上的鸟飞飞停停,看夜里的星明明灭灭,看风里的枯叶翻翻覆覆。小斌或者一个人笑了,或者一个人哭了,或者是他一个人的救世英雄,或者是他一个人的残兵败将。
爸爸终于还是回来了。他开着汽车,穿一件质地优良的夹克衫,从远处走来的时候,像神一样闪闪发着光。城里的楼房已经买下,他是回来搬东西的。
爷爷和奶奶给爸爸做了好大一桌饭菜,爸爸说,得赶紧吃,吃完搬东西,搬完东西马上走,还有好多事等着我呢,太忙了,太忙了。一家人紧紧张张又欢天喜地吃着饭,只听嘎嘣一声响。所有人都停止了吃饭,抬起头来看小斌。
很缓慢地,小斌放下手里的筷子,用手就着嘴,吐出一颗牙。小斌已经做出了一个破釜沉舟的决定。
爸爸问,小斌你怎么了?小斌把手里的牙齿给爸爸看。爸爸说小斌你张开嘴让爸爸看一看。小斌张开了嘴。他嘴里,已经没有一颗牙齿是完整的,全都豁着。爸爸放下了手里的饭碗,难过地低下了头。小斌说爸爸,我求你一件事。
小斌从来没有求过爸爸什么,他说出这个求字的时候,爸爸怎么觉得他已经是个成年人了呢。
你说。
爸爸,你带我去北京看病吧,就这一次了,这一次能看好,我就好了,要看不好我就——爸爸,行不行?
要看不好就怎样?小斌没说,爸爸也没问。爸爸眼里有泪,说,行!
北京到底是有多大啊,小斌妈妈和小斌陷进北京,像一粒米陷进米仓里。娘俩从一下车就开始找北,但东南西都找遍了,还是没找到北。小斌妈妈说,早知道就让你爸爸带你来。小斌说爸爸实在顾不上嘛。爸爸顾不上,但爸爸给带的钱很足够,这也是小斌妈妈的底气,晕终归是晕了些,但还不至于太怯。按照从网上查到的路线,娘俩辗转反侧地,来了医院。
这就是全国闻名的大医院,在小斌娘俩眼里,这医院简直圣殿一般。小斌妈妈对小斌说,小斌你看看,北京的医院啊,北京啊,你在这里看病,病肯定能好。小斌使劲点头,也说,肯定能好。母子俩含着泪,对视而笑。
在医院大厅里排队等叫号,这一回无论是小斌还是小斌妈妈都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在大城市看病,是个考验耐心的事。正等着呢,过来一位大嫂。这大嫂好亲切的,一见小斌就说,哟这小孩儿,长得真好看,瞧这眼睫毛嗨。又看小斌妈妈一眼,啧啧有声说,怪不得,妈妈就漂亮。但马上又换了一脸惋惜,说这是来给这孩子看病的吧,唉,你这孩子的病,和我孩子的病,是一样儿一样儿的。
啊?一样的?小斌和妈妈都睁大眼看大嫂。那你孩子呢,现在啥情况?吃什么药?妈妈连忙打听,小斌也急切地想知道。
大嫂反问,你孩子这病,是不是天生的?
是呀。
那和我孩子一样啊。我孩子十三岁了,你呢?
我们也十三了呀。
我孩子是佝偻病,缺钙严重,但补不起来,你呢?
对对对,我们也是。
大嫂说,你们挂了谁的号?
小斌妈妈来之前从网上查过,这个医院看小儿佝偻病,是高大夫最好。
还没等小斌妈妈说话呢,大嫂就说了,这种病还不能完全靠补钙,补钙多了也中毒。小斌妈妈连连点头,大嫂又说,我们家孩子是吃高大夫药吃好的,中西药配合,吃了小半年,差不多就好了,这后半年马上要升初中了,我们现在除了不能走太远的路,其余跟好人差不多了。
小斌和妈妈同时眼里放光。
大嫂说,你挂号的这个高大夫啊,只是小高大夫,我们家孩子的病,是老高大夫给瞧的,也就是这小高大夫的爸爸。你呀,该去找老高大夫去瞧病,那老爷子,医术更高一层呢。
妈妈连忙说,那我这就去挂老高大夫的号。
大嫂扑嗤乐了,说你有钱也挂不到老高大夫的号,因为老高大夫已经退休了,在家开自己的私人诊所。看看小斌妈妈和小斌失望的眼,大嫂说,论说我不该多事,但谁叫我是个热心肠呢,我呀正好知道这老高大夫的私人诊所在哪儿,可以带你们去一趟。你瞧这儿,哪儿哪儿都是人,你们母子俩这队不定排到猴年马月去呢,就算排到了,也不一定就能立马给你们瞧病,且得测骨密度啊微量元素什么的,且得等着哪。再说了,小高大夫是每礼拜二四坐诊,你们想要吃到小高大夫的药,起码要在北京住半个月,这还得是顺利的情况下。
对对对,真没错,真是这么一回事,小斌母子俩就发愁这个呢。大嫂,你就带我们去找老高大夫的私人诊所吧,哪怕贵点儿呢。
大嫂说,得,谁让我多了这么一嘴呢,那就走着吧。
这趟北京看病,顺利得让人想感谢菩萨,花钱固然是多点,但大人小孩都没受什么罪,比想象的要轻松得多。最主要是钱全都花在药上了,就像好钢都用到刃上了,一点冤枉没有。药是中药配西药,因为是老高大夫自己研制的,所以也没什么商标。老高大夫当时也说了,幸好我还没申请下商标来,不然你这药钱还得翻倍。小斌妈妈对小斌说,小斌你也亲眼看到这药是有多贵,你好好吃药,等半年后你的病好了,就来城里上初中。
小斌紧紧抱着药,使劲点头。一边站着的表叔疑疑惑惑地说,你们不是遇到医托了吧。
半年药吃下来,小斌彻底不会走了。
小斌妈妈避讳与人说起北京之行,只是说看了最好的医生,吃了最贵的药,但小斌的病就是不好,这是命啊。小斌把他的命认下来了,从此很少说话了。从此,小蚂蚁只是小蚂蚁,风吹过的云只是云,梦到的梦只是一个梦,闪过的念头,只是个念头。小斌低头看看自己手指上翻翘的指甲盖,笑了笑。
小斌的舅舅要结婚了,有人出主意给舅舅说,这是个机会,你该请姐姐姐夫来吃糕,毕竟是一家人,就算骨头都打断了筋脉不还连着吗。你是为小的,主动去请姐姐姐夫,这盘棋不就又活了。再说了,你结婚姐姐姐夫可是大礼钱嘞。
舅舅不好意思直接去找姐姐姐夫,就先来看小斌。
舅舅一见小斌,眼先湿了,说小斌你咋成这样了?小斌却给舅舅笑,说舅舅舅舅,你可终于来了。裂着的嘴巴里,没有一颗牙齿。舅舅说,小斌,你想要啥,舅舅给你去买。舅舅固然说得很慷慨,但小斌已经想不起自己想要啥了。他没有要东西的习惯,也就丧失了要东西的功能。
舅舅把小斌带到城里。在爸爸妈妈和妹妹的楼房里,小斌安静地坐在角落里,没有一句话。旁边的一株发财树,高大挺拔,枝叶繁密。妹妹把好吃的全都堆在小斌怀里,要小斌现在就吃,就现在。小斌不说话,只摇头。
妹妹说哥哥哥哥,我喜欢你,我不喜欢弟弟。
弟弟?
妹妹说,是呀是呀,妈妈肚里有了一个弟弟,还说现在忙啊累啊,全都是为这个弟弟的将来打基础。可我一点也不想要弟弟,我想要你,哥哥哥哥你能搬来和我住在一起吗?
小斌摇摇头。
爸爸妈妈和舅舅在客厅里说事,声音一直都很大,但小斌已经不想听他们说什么了。他安静地坐在那里,任玻璃窗投进来的阳光照射他。他的眼光停在发财树上,他看见,发财树上的每一片叶子上,都有一个太阳,金闪闪,光灿灿,是他见过所有花草里,长得最好看的。
这次小斌没在爸爸妈妈和妹妹的家里住,连一夜也没有住,就被送回奶奶家。
小斌开始吃很少的饭,睡很少的觉,最喜欢的书也不看了,大部分时间都坐着。奶奶把他搬到院里,他就在院里坐一天,把他搬到炕上,他就在炕上坐一天。
逐渐地,小斌连坐着的力气也没有了,只能整天整天躺在炕上。同学们来看小斌了,小斌难得地笑,露出黑洞洞的嘴巴。同学问,小斌小斌,你不会死了吧,我听我爷爷说,人死了,灵魂会到处飞。小斌说,那我还是死了吧。同学问,那你死了会变成鬼吗?小斌说我也不知道啊。一个同学说,小斌小斌,我给你逮个蛤蟆回来你要不要?小斌摇头。又一个同学说,小斌小斌,我有个遥控汽车送给你,你要吗?小斌还是摇摇头。
后来的一天,爸妈来看小斌了,给小斌买了好多好吃的。妈妈哭着,用湿毛巾给小斌擦身体。毛巾是热的,擦在身上很舒服。爸爸也哭了,眼泪像滚石。妹妹拉着小斌的手说哥哥哥哥,你来城里和我们一起住吧,我们俩睡一个床,好不好哥哥,好不好啊哥哥。小斌清汪汪一双眼睛看妹妹。
姥姥姥爷也来看小斌了。姥爷哆哆嗦嗦拉着小斌的手,说小斌啊,别躺着了,走,跟姥爷回家去。小斌摇摇头,他已经不是很想去姥爷家了。姥爷说,小斌啊,你不想吃姥爷做的糖葫芦了?小斌张开嘴,让姥爷看他黑洞洞的嘴,表示他已经没有吃糖葫芦的牙齿了。姥爷呜呜地哭。哭着哭着姥爷忽然想起来什么,问小斌,你是不是想要一个氢气球啊?
小斌这回没摇头。姥爷赶紧给舅舅打电话,要舅舅赶紧买个氢气球送过来。舅舅在电话里说,氢气球县城没有卖的,得去省城买吧。姥爷就跳着脚说,那你就去省城买,去呀,你倒是快去买呀。
奶奶给小斌买了一套新衣服,拿到小斌眼前让小斌看。奶奶哭着说,小斌啊,奶奶不知道你想要啥,这套新衣服你看看,喜欢不?小斌清汪汪一双眼看奶奶。小斌拉着姥爷的手问,人死后,灵魂真能到处飞么?姥爷哭了,说我们小斌不会死,不会死,不会的,不会的。小斌问不出想要的答案,就不再说话了。姥爷说小斌你等着,舅舅马上就给你买回氢气球了,小斌你等着。
小斌抓住姥爷的手,紧紧地抓,手惨白而纤细,像麻雀的爪子。小斌很用力地等,他想等到他的氢气球。舅舅连夜去省城给小斌买回了氢气球,像小斌一直期待的那样,是一大捧。但是小斌已经看不到了,他闭了眼。
舅舅给小斌的墓堆前竖一块木牌,上面写了小斌的名字。然后舅舅把那一大捧的氢气球绑在木牌上。那么多的氢气球啊,每一个都大大的,红红的,随时都能飞。
我是一个拯救世界的氢气球超人,哪里有不平哪里就有我,因为我会飞。小斌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