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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德圣母堂

时间:2024-09-16    来源:馨文居    作者:羌人六  阅读:

  总盯着过去,你会瞎掉一只眼;然而忘掉历史,你会双目失明。

  ——[俄]亚历山大·索尔尼仁琴

  1

  命运,年轮编织的神龛。

  生命,被年轮附着和包裹的磁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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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断创造和改变着世界容貌与格局的磁场,不止是一具鲜活的肉体,还有细腻、充满幻想而且复杂多变的灵魂参与其中。人不过是这颗古老星球皮肤上微乎其微的一部分。大千世界,人其实非常渺小、卑微。仿佛渺小、卑微,就是每个个体在世间的另一个妈妈。

  2011年6月,我的大学生涯宣告结束。不想说“终于”,不想说“彻底”,骨子里毕竟还有些恋恋不舍,还有些余华的长篇小说《活着》里面的主人公富贵早年的放浪形骸,犯不着为生计发愁,更谈不上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成都平原无比燥热的夏日,同学们或兴高采烈,或泪流满面,纷纷收拾好行囊,离开待了整整四年的校园,而我,因为无处可去,暂时住在三台一位学弟的宿舍,内心深处似乎还无法接受这个突如其来的打击。打击往往都是突如其来的,比如2010年秋天父亲的去世。毕业不是,从到大学的那一天起,我们就知道四年后的今天会毕业,学校会给我们发毕业证,让我们卷铺盖立马滚蛋。

  每天,我竭尽全力让自己继续保持着从前的生活习惯和无所事事,仿佛这才是正确的人生选择。我除了睡觉吃饭去超市买烟和饮料,就是上网,信心满满地将自己写的一些诗歌不断地塞进一些刊物的投稿邮箱,希望它们能够发表,挣些稿费。更梦想某天一夜暴富,去过凯鲁亚克、海明威或者杰克·伦敦那种“带着最初的激情,带着最初的梦想,感受着最初的体验”的浪荡不羁的“在路上”的生活。

  大学毕业之前,我从未正儿八经地想过明天,也没有想过未来何去何从。我认为自己活得很好,在生命中的某些阶段,也许每个人都有过这种体验,包括蓬头垢面的流浪汉,包括那些一到夜晚就开始擦脂抹粉的漂亮姑娘。然而现实是残酷的,恐怖的,比巴尔加斯·略萨《给青年小说家的信》中那头从足部开始吞食自己名叫卡托布勒帕斯的动物还有恐怖,毕业的来临,掐灭了我精神上最后一丝松懈和跨入社会的恐惧。

  卡托布勒帕斯是卡托布勒帕斯,我是我,独一无二的个体。我已经长大成人,自食其力,是理所当然的事。而透明的空气让我明白,在充满喧嚣的尘世,除了吃饭喝水,人完全不需要张嘴,人完全可以沉默地活着,直到年轮停止生长。那段时间,我像一块会移动的石头,几乎没人跟我说话,似乎每个人都在忙碌,疲惫的脸上写着大颗大颗的汗水,以及一种有所事事的满足感——我至今骨子里还有些自命不凡,就是因为,我连这个都看得出来;我几乎没跟别人说话,一张嘴,除了咀嚼食物、喝水、抽烟,更多的时候形同虚设。

  秋天,成都体育学院开学之前,学弟们陆陆续续开始返校,本来奢望继续拖延一段时间的我不得不离开校园,重觅寄身之所。我在学校外面租了房子——这就像青年小说家石一枫在他的《地球之眼》里提到的“校漂人群”,死活都想赖在这里似的。算是合租吧。只有巴掌大的一个单间。房子里,还住着一对小情侣,一个中年男子。房租每月六百,显然这不是个小数目,为了让自己在灯红酒绿的省城继续混下去,我不得不跟一个兄弟在赶集网和58同城卖二手自行车,各种牌子的山地车以及公路跑是我们经营得最好的车型。我们卖车的借口无非是,大学刚刚毕业,即将回老家工作。很多人信以为真。我的这位兄弟名叫黄鹏,也是我的大学同班同学,内江人,跟我舅舅的儿子一个名字,他在罗马广场一家健身会所当健身教练。以前读书的时候,我们的关系就很铁。促成我们友谊的,在我看来不过是一件小事,他却说得一往情深,他告诉我之所以觉得我这个朋友可以交往,是因为,大二有次上田径课学习跨栏,因为身材臃肿,跨栏姿势别扭,老师和班上同学们都因为他笑得前俯后仰,只有我一个人没有笑。

  他记住了那个没有笑的人。

  其实,换做任何人,我都不会笑的。我并不觉得这样就是在炫耀自己有多么慈悲和正义,我只是觉得,人,各有所长,我们今天嘲笑的人,明天可能就是我们自己。很多时候,黄鹏说起曾经的大学同学都是满脸不屑、咬牙切齿的样子,我想,也是这个缘故。

  卖一辆自行车,利润差不多就是一百块钱。为了卖自行车,我花了一千块钱在商场里买了个普通的BenQ明基数码相机。在自行车贩子那里,买车不叫买车,叫“打车”。那段时间,我们跟九眼桥的二手车贩子打得火热,打了车,然后拍照挂在网上。每天生意好的时候可以卖五六辆自行车,生意不好的时候,差不多也可以卖二三辆。这在我们看来,确实比上班强多了,我们野心勃勃,希望把事业做大,黄鹏甚至连他的健身教练也不想干了。

  卖自行车是个灰色行当,虽然,从来没有问过这些自行车的来历,但我相信,这些车绝不仅仅是旧车翻新然后再处理给我们这么简单。真正让我们良心不安并且洗手不干的是我们自己,或者说是那些职业小偷。一天,我们从九眼桥打的车被偷了,一辆捷安特山地车。几百块钱在眼皮子底下打了水漂,我发现后,气得肺都炸了,以为小偷把我们买回来的自行车偷走又卖到了九眼桥。我气冲冲回到租房,提着沉甸甸的铁制双节棍——别的寝室的兄弟送给我的“防暴武器”——平时关系要好的在外面受了欺负和委屈,都是给我打电话,叫人。两人一道去九眼桥晃了几圈,四处打听,心想要是碰到了绝不手下留情。这很荒诞和莫名其妙,但确确实实是我走过的路。

  如同我和黄鹏之间友谊的诞生一样,卖自行车的人自行车被偷这件微乎其微的小事,却有着某种石破天惊的力量,一下子就浇灭了我们生机勃勃的野心,激活了我们枯萎的良知,让我们意识到卖自行车并非长远之计。那个夜晚,坐在一环路路边的水泥台阶上,望着车水龙马的一环路灯火如昼仿佛一条永恒灿烂的河流,我们说着说着就决定洗手不干了,说不干就不干了,彻底不干了。黄鹏继续去他的健身会所安心当他的健身教练,我则继续我的无所事事。那些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日子,我反复告诉自己,苦难早晚灰飞烟灭,就像身体总会翻过黑夜。

  山不转水转,终于,在一位作家朋友的牵线搭桥下,我退了尚未到期的房子,结束了我的“校漂生涯”,回到老家绵阳,在北川一家旅游开发有限公司找到了饭碗。“老家”这个词,有时想起来很奇怪,在绵阳之外,绵阳就是我的老家;在绵阳市内,潜意识里会觉得只有断裂带才算得上是我的老家。老家好像长腿似的,一直在逃离。

  2

  2012年,我已在北川工作了差不多半年时间,撕心裂肺的汶川地震过去四个年头,整整四岁,有四个年轮了。在北川,灾难的四个年轮的脚后跟上,地震的阴影犹在,各种后遗症也在显山露水,不断膨胀,向我——生活生存经验极为匮乏的断裂带之子——展示、讲述,让我目睹耳闻过太多的生死与疼痛,让我慢慢变得成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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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年,我肉身的土壤上面业已长出二十五道年轮。我的二十五道年轮,是二十五个春夏秋冬浸泡出来的,有日常生活的深沟浅壑的哺育,也有断裂带山山水水的滋养。我的年轮跟平原、河谷、丘陵以及山区地带那些为岁月而生长的树类似,长得不快不慢,挤牙膏似的,一年只长一圈。印第安人有句谚语:别走得太快,等一等灵魂。我的年轮还是长得太快了。快得有些突兀,就像有人在它生长的道路上专门为它铺了一条高速路。西蒙娜·波伏娃说:成人是什么,一个被年龄吹胀的孩子。是的,我希望自己还是一个孩子,而不是一个被年龄吹胀的孩子。毫无疑问,我肉身的土壤上面的年轮还会继续生长出更多的年轮。至于,已有的年轮,我想起来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感觉自己好像只是到这儿到现在来旅游观光,而那个真正无忧无虑的我,仿佛还活在从前的某个角落——同样虚无缥缈的背景之下,距离现在的自己,就像银河系以外的世界,或者就像恐龙遍布星球的史前原始世界那么遥远。那么遥远。

  人,永远去不了的地方就是过去。

  过去,却可以抵达现在和未来。

  年轮,我心中的针,显然,我没办法逃避它们的来临,也没办法阻止它们生长。我曾多次在断裂带看到过各种树的年轮:松树的、青杠树的、苹果树的、春芽树的、梅子树的、李子树的、珙桐树的、柏树的、紫荆树的、白桦树的。但我从未亲眼目睹过自己的年轮。我只能想象它们,一些经历的碎片与一些过程的混合物,在皮肤下面的血管里循环往复。也许,它们,就像我充满倦怠的呼吸,秘密活在空气的肺中。我结结实实的二十五道年轮,所供奉缠绕和绑架的躯壳,完全没有值得我去纪念、骄傲和忘乎所以的东西。完全没有。我的布料裤兜,我的黑色钱包,经常处于饥饿状态,空空荡荡,双手却经常强盗似的闯进去,跟里面压抑的空气一起分享彼此的寂寞。有时候路过一片草地,我真想随手扯些青草,塞进去喂饱它们的肚子。浑身上下,除了一堆血肉和骨头,以及一眼就能得出结论——不过是些地摊货——的衣装,我所拥有的,不过是一无所有。更大的威胁来自脚下的路,它让自以为是、满腔热血的我深感不安,整个人似乎都要在内心的愧疚当中沉没了。

  我的年轮变成了一个实实在在的问题,它是世俗的,也是具体的。

  “都成老小伙子了,还没个正儿八经的工作,还不结婚生娃?!”每次回断裂带,独自在家操持家务的母亲,总会如此夸张地揶揄我,她满脸不屑,好像我压根就不是她亲生的,好像我很愿意这样很享受这种状态似的。不管怎么说,这就是我们见面的方式,简单直接,一针见血。

  母亲身上还有种惊人的能力——火眼金睛,她似乎总能从我的面色苍白,从我的落寞神情,洞悉到点什么,就像外婆家的那只大黑猫,总能捉到老鼠。她的担心,跟这个季节的草,跟断裂带河里的水,一样幽深。母亲所谓的正儿八经的工作,就是当公务员。在断裂带,公务员无疑是乡亲父老们眼中最好的出路。公务员的饭碗是铁饭碗。母亲希望我能端上铁饭碗。我没有时间。很多时候,我是一块随波逐流的泡沫。

  我在绵阳新北川县城给旅游公司打杂跑腿,虽然饭碗不是铁的,但我已经非常满足。直到今天,我还记得第一次从财务手上领到一份工资的心情和颤抖。二千六百块钱,拿在手上,沉甸甸的。身体轻飘飘的,像山里的云和雾霭。

  然而,好景也不长。初夏的一天,我大学毕业以来的第一份工作,就好像1912年泰坦尼克号处女航时的遭遇,没能够在生活的海面上挣脱无情的命运,说没就没了。公司垮了。我失去了我的工作,它也失去了我,眨眼间,它已经成为路过的风景。失去是我们彼此唯一的联系。失去的滋味,即便万语千言,也难以描绘,就像,明知考试时交了白卷,当拿到成绩单,可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得了零分的那种感觉。迫在眉睫的生存压力,就像巍峨的珠穆朗玛峰,或者就像亲爱的巴勃罗·聂努达先生写到的马楚·比楚高峰,活活压住我的肩膀,压疼了我的呼吸。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没有结束,就不会有开始。”

  好就好在,我的念头里并没有长出诸如“遗憾”,或者“感伤”之类的尾巴,虽说,这份工作的地位非比寻常,堪称是我所有工作的妈妈。我并不是真的喜欢工作。

  “就当是投错了胎吧!”

  望着镜子里我正在疯长的黑色胡须,我如此幼稚地安慰自己。

  苦难早晚灰飞烟灭,就像身体总会翻过黑夜。

  我跟女友决定退掉租房,离开新北川县城,到绵阳城里“另谋生路”。公司拖欠了我和女友差不多两万块钱工资,看样子是没指望了。离开新北川县城那天,应该是在上午。我的心就像震后选址兴建的新北川县城,就像我的布料裤兜我的黑色钱包,空空荡荡。巴拿恰商业街人影稀疏,花坛里的草木却生机勃勃,让我想起多丽丝·莱辛在她的《野草在歌唱》中描述的非洲场景。脚踩着草尖小小的露珠儿和川西北平原料峭的寒风,创造并主宰苍茫大地的遥远恒星,或者说长着一张大圆脸的金色朝阳,像是丝绸般光滑的岁月一个寻常夜晚终老后留给人间的礼物。孤家寡人的它,就仿佛一颗迷惘而又透着几许慈悲的眼珠,趴在一块没有无忧无虑的牧人,没有锈迹斑斑的栅栏,没有像断裂带的老家那样永远呈现着召唤姿态的青瓦房,也没有牲畜的死气沉沉的牧场的皮肤上。牧场那辽阔的皮肤,像祖母脑袋上面的头发的颜色,要黑不黑,要白不白,是灰色的。

  我们找了一辆面包车帮我们搬运虽然不多但却沉甸甸的行李,包括我们自己。

  还记得,开着半新旧面包车的司机,颇为健谈,让我忽然想起舅舅——我外婆唯一的儿子。面包车总是让我想起我的舅舅。外婆有五个儿女,就养了舅舅这么一个儿子,外婆当然希望生下的每个孩子都是儿子,结局有些勉强和不遂人愿。舅舅先后买过好几辆面包车,每辆车遇到舅舅都堪称是灾难的开始,面包车折旧的速度,仿佛吃了兴奋剂似的。面包车总是让我想起我的舅舅。

  一路寒暄。

  就要到了,就要到了!

  小我五岁的女友为我指引着。脸上闪烁着某种喜悦,那一刻,我觉得她很美,像自由女神。透过车窗,远远望见一座哥特建筑风格的古老教堂耸立在成片的楼宇中间,有些庄严,有些肃穆,有些另类,仿佛它自己也明白这一点,四周,高高的砖墙帮助它与它们划清了界限。“露德圣母堂”五个大字似乎在向我主动介绍着自己的姓名。女友告诉我,新租的房子位于绵阳市三里村三舍。具体位置,在露德圣母堂背后顺数第二栋廉租房。

  成都毕竟是省城,一个小单间就要花六百大洋。在绵阳,我们租的这一套房子,每月加上水电费也才五百左右,还有独立的卫生间和厨房。一番比较,我感到自己就仿佛捡了什么大便宜似的,开心,满足。就这样,我跟女友在绵阳市三里村三舍住了下来,在露德圣母堂背后顺数第二栋廉租房里住了下来。这一住,就是挨边五年。

  3

  无形之中,我已将露德圣母堂这一带,或者说,这块徘徊在城市边缘的土地,视为我精神上的伊甸园。它的外在并不繁华,但也足够喧嚣和热闹了,麻将馆,游戏厅,网吧,超市,烧烤店,菜市场,理发店,面馆,包子铺,卤菜店,水果店,茶楼,美容店,五金店,裁缝店……海岸线上的浪花一样密密麻麻、随遇而安地拥挤在坑坑洼洼的水泥路两旁,呈现着东方的无序、凌乱与自足。

  置身其中的露德圣母堂,则越发显现出它的与众不同。

  刚到绵阳三里村三社那段时间,我总是如其所是,将露德圣母堂称作“露德圣母堂”。后来,我才慢慢知道,绵阳的本地人和外地人压根不会把露德圣母堂称作“露德圣母堂”,而是唤作“天主教堂”;同样的,刚到绵阳那段时间,但凡别人问我住绵阳哪里,我都会如实相告——三里村三舍。后来,我就不这样说了,也不说自己住在“露德圣母堂”背后顺数第二栋廉租房,而是说自己住在“天主教堂”。

  这是“地方思维”,还是入乡随俗?我不敢肯定自己今后能否找到铁饭碗。但是,我敢肯定,在绵阳,知道天主教堂的人,绝对比知道露德圣母堂的人要多得多。不管怎么说,现在,好就好在,我总算是跟露德圣母堂扯上一点点关系了。这是缘分?造化?仅仅是偶然?或者,别的什么?

  每次从外面穿过锈迹斑斑的铁门,经过它高高的用红砖砌成的围墙,看见露德圣母堂尖顶上庄严肃穆的十字架,以及比起周围的建筑显得格外独特的造型——在某些人眼中它一定有些不伦不类、多余或者好笑——我没有过这种感觉——它带给我的是神秘,是信仰、慈悲还有寄托之类的精神上的淡淡的放松跟愉悦——我总是会莫名其妙地想起莫言和他小说里写到的高密东北乡,史铁生和他散文里写到的地坛,于坚和他诗歌里写到的尚义街六号。我对宗教没什么兴趣,也没有具体的宗教信仰。露德圣母堂之于我,恰似君子之交——淡如水。门口铁制的大门随时开着,我从未刻意要求自己哪一天走进去瞧瞧,这个大葫芦里究竟装的是什么?

  我的脑袋也是一个葫芦。估计断裂带的母亲经常在想我的葫芦里究竟装的是什么。我没办法告诉她,这是我的秘密。来绵阳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母亲才知道我北川的饭碗没了。我不想她再为我的事情操心,而且是瞎子点灯白费蜡。

  刚刚开始的一切无比艰难,为了不至于穷困潦倒,女友很快在一家农业公司找到了工作,而我,因为没有合适的职业,不得不老老实实待在租屋,至少,可以少花些钱。当然不能再这么无所事事地荒废下去,写作,成为一名名副其实的作家,成了我唯一的退路,我开始沉下心来认真读书写作,希望今后能以稿费维持生计,书读累了写作累了,通常是傍晚时分,女友下班之前,我就独自到露德圣母堂对面僻静的西山公园转转。

  每天早上出门上班的时候,精打细算,钱包捂得紧紧的女友会给我留十块钱,作为我每天必要的生活开支。剩下的时光租房里就只剩下我,各种书籍,还有一个个空白而又饥饿的word文档——我制定了周密的写作计划——希望通过大量的练习与摸索,写出与众不同的文学作品,就像与租房仅仅隔了一栋廉租房鹤立鸡群的露德圣母堂。

  人都是逼出来的,在绵阳的一段时间,以前大男子主义思想盛行,宁愿干苦活累活脏活,却打死也不愿意做饭的我,竟然学会了做饭,炒菜,洗衣服,自己照顾自己了。这样一来,家里又似乎多了一个女人,就是我。

  即便经济上如此步步为营,没钱的日子还是时不时地降临到我们的生活中,实在没办法的时候,我也只好厚着脸皮跟关系要好的兄弟和同学借钱,五百块,一千块,不敢再多了,怕还不上。有什么办法呢?好就好在,虽然偶尔翻脸、争执,女友却从未怀疑过我的碌碌无为,她自始至终支持我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这在一定程度上给了我信心。

  天道酬勤,日子不会总是这么灰暗下去,慢慢地,我的作品开始在国内一些文学刊物陆陆续续得以发表,稿费也越来越多。当然,纯粹依靠稿费还不行,为了多挣些钱维持生计,我除了写自己的东西以外,还在一些网站上寻找各种征文启事写征文。一般情况都是筛选奖金比较高的。几年下来,我似乎已经成了某些人眼中的“获奖专业户”——虽然我极其厌恶这个名词,我的抽屉里已经摆满了一百多个获奖证书,它们在我看来毫无用处,我感谢的是那些如同甘霖如同雪中炭的奖金,让走投无路的我有了一线生机。

  2014年2月,我跟女友全款买了一辆白色轿车;2016年上半年,我跟女友在绵阳园艺山以首付的形式买了一套一百多平方米的房子,似乎,一切都有了着落。提到这些,我并没有苦尽甘来或是功成名就之类的自豪感,这实在没什么可嘚瑟的。就算没有它们,我一样会感到满足,毕竟,这些年的写作与阅读生涯已经让我挣脱了之前的焦虑、失落和迷惘,让我真正的成熟了,某种程度而言,也是让我成为了自己。

  与2011年卖二手自行车情形类似,随着生活渐渐好转,我再也用不着想方设法或低三下四到处借钱——仿佛是在出卖自己的尊严和灵魂。在我眼里,世界上很多事情都比金钱重要,日常开销够花就行,我没太大的物质欲望和野心——或许,这也是文学和写作的魅力跟陶冶。

  因此,出于尊重自己写下的汉字,也渴望在文学方面有所建树的我决定不再为了挣钱去写征文,而是心无旁骛写自己想写的作品。当然,挣钱绝对不是庸俗,不愿意挣钱也绝对不是清高。我只是更希望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一点,而已。

  法国作家勒克莱齐奥在其小说《燃烧的心》题记中如此深情写道:“高山燃烧了大家都会知道,心在燃烧谁又会知道呢?”

  我的心也在燃烧,在为梦想而燃烧。

  4

  来绵阳的这些年,在露德圣母堂背后顺数第二栋廉租房的这些年,我外在的锋芒就像是失去了翅膀的鸟儿再也不能飞翔,我习惯了沉默寡言,让自己的喜怒哀乐隐藏在文字里,而不是把它们涂在空气的皮肤上,最后彻底变成空气。

  改变总是无形的,改变的力量总是无形的,精确而忠实的镜子不会告诉我这些秘密,偶尔,不是经常,我自己却能意识到,比起从前,如今的我确实变了许多。

  我骨子里的傲慢与狂野,就像老年人身上的皮肤,慢慢松弛;我的心也越来越柔软,像母亲托人从新疆寄回来的棉絮,有时候,我都难以分辨,我的一些落在具体事件上的行为或者表现,到底是软弱,还是一种大智若愚?

  2015年的一天,我正在租房里全神贯注改一篇小说。忽然听到楼下一阵谩骂如同雨点,从楼下升上楼顶,升上天空。谩骂夺走了我的注意力,还在感叹,楼下终日麻将声不绝于耳,这样突然换了个频道,还真有些不适应。结果没多久,屋外就传来了一阵粗暴的敲门声,那种力度,估计是恨不得把门敲碎。

  我迅速起身,离开电脑,开了门。一个愤怒的中年男人指着我的鼻子,劈头盖脸地问道:“刚才是不是你把水从楼上泼下来的?泼了老子一身!”因为个子不是太高,这个中年男人始终扬着脸,一副要置人于死地的架势。说完,他又有意指了指自己,蓝色衬衣已经湿透了。

  一瞬间,记忆像是被什么激活了似的,我望着面前怒发冲冠的中年男人,就像看到多年前的自己,野蛮而肤浅。

  “没有。”我告诉他,我没有到楼上去过,更不会玩这种无聊的游戏。

  中年男人显然不相信我的话,显然看我对他说话毕恭毕敬,反而更加的变本加厉。他居然用力推开我,大摇大摆地闯进门。好像他进的不是别人的屋,而是自己的家。

  我觉得这人真有些莫名其妙。我之前还从来没有遇见过这种人。

  中年男人先去了卧室,看了一阵,又转身走进厨房,然后又推开卫生间的门,看了一阵,然后背着手,目露凶光,阴险地看着我,问:“小伙子,你说,到底是不是你?”

  还记得,这个中年男人一边进屋搜查证据一边叫嚣,“今天要是被老子逮到了,一定把他弄死!”愤怒已经冲昏了他的头。

  连最起码的礼貌都没有。我已经失去了解释的耐心,我也不是好惹的,我提高嗓门说道:“说了不是我就不是我,请你出去!”

  中年男人却对我的话置之不理,继续在屋里东张西望。我的拳头已经生气了,嘎嘎作响,不过,我尽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保持理智,不惹是生非。过了半分钟,估计确实没有找到什么把柄,中年男人这才背着手骂骂咧咧走了出去,又去敲隔壁的门了。我迅速将门关上。

  当我回到电脑桌前,我就有些后悔了,这种人,该狠狠教训一顿才是。

  可是,我终究没有动手。要是我还是以前不惹事也不怕事的我,可不会这么善罢甘休!

  印象中,还有一回也差些发生斗殴事件。2016年,我跟女友一道开车去城里购物,车刚开出露德圣母堂不远,因为超了一辆轿车的缘故,引得人家车上四五个男人一起冲我们破口大骂,女友也不示弱,一一回敬。这下子就像是捅了马蜂窝,要不是车正在行驶过程当中,那辆车上的几个人估计早就冲过来了。其中一个人还挑衅地说,有种把车停路边上去。我出于息事宁人的态度,飞快摇上车窗,示意女友继续开车,不管了。正如赫塔·米勒所言:“如果咒骂中断了,那它就没有存在过。”不知为什么,那个当口,这句话一直在我的脑海旋转。

  后来,事情虽然过去了,女友当时的一句话却一直活在我的心中,她问我:“你还算是男人吗?”

  “你还算是男人吗?”我问自己。按当时的情形,我们的实力明显薄弱一些,不过,毕竟离露德圣母堂不远,我亲家在这一带也算混得开的人物,只需打个电话,这几个人估计都得去一趟医院。我估计女友也是这么想的,才敢大着胆子跟人家闹得不可开交。不过,真的打起来有什么意思呢?真的有个三长两短有什么意思呢?人不受罪,钱受罪。我的态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算了好。

  “你还算是男人吗?”

  我只能在内心轻叹——我肉身的土壤上面都二十九道年轮了,世界,你还是这么热衷于争强好胜,还是这么喜欢好勇斗狠!巴勃罗·聂努达先生写在《鳏夫的探戈》的那句话真是一针见血:“夜是如此广阔,大地是如此孤单!”

  如果一件事不能让我们变得更好,生活得愉快,我们何必让它发生?只要是人,谁不会遇到点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事实上,迄今为止,这些略微不快的记忆,始终都没有被时间冲走,它们坐在我的灵魂深处,有短暂的耻辱和委屈,也有着正确的光芒,更多的,是平和与冷静,是一如既往的对卑微和渺小的认同——

  尤其是我自己。

  5

  2016年7月27日,又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

  园艺山上买的房子正在紧锣密鼓地装修。我得出门去看看。楼下稀里哗啦到深夜的麻将馆的卷帘门死死关着。露德圣母堂围墙里面探出的树木生机勃勃,暖风吹得树枝嘎嘎作响,尖顶上的十字架闪闪发光。

  正是这天早上,露德圣母堂附近所有人们平淡无奇的生活,注定要因为一个衣着普通的女人,一个明显愤世嫉俗的女人,掀起一块不大不小的波浪。

  我也碰巧遇了个正着。

  路过现场的时候,那个女人已经被警察控制,面无表情地蹲在地上,双手背在背后,戴着一副亮闪闪的手铐。她老老实实蹲在那里,像块石头,一动不动。

  真相如同摁进水底的游泳圈,迅速浮出水面:她做了一件让众人瞠目结舌的事情,拿着一把菜刀,将停在小区停车场的几十辆轿车的挡风玻璃砸了。每辆车的挡风玻璃上都有一个鸡蛋大小的窟窿。

  一个头戴安全帽的民工大叔正冲着人群,激动而难掩兴奋地讲述着当时的情形,事情来得太过突然,当他看到这个女人开始拿着菜刀大搞破坏,就立马冲上前去阻止,不过,效果似乎正好相反,他拦在哪辆车的前面,那辆车反而会多挨上一两刀。也就是说,一辆车的挡风玻璃本来只有一只眼睛,他这样一拦,反而帮了倒忙。

  “我拦都拦不住啊!”民工大叔委屈地说。

  围观群众议论纷纷。

  有人说她是疯子。

  有人说她是神经病。

  有人说她是正常的普通女人。

  我想,还好,幸亏她是个女人,不然的话,那些牛高马大的车主可能真的不会放过她,她也不可能安然无恙地蹲在那里了。

  好就好在,这个女人没拿菜刀砍人。

  我最不能忘怀的还是这个女人的一番话,或者说质疑:“我才挣五十块钱一天,这些人凭什么有车开?”

  我为自己看热闹的心思缠上裹尸布。没有兴趣再在人群中待下去,于是,默默退出人群。步行至露德圣母堂门口的人行横道,等机械的绿灯睁开眼睛,然后踩着画在黑色沥青上面的白线穿过马路。再往上走,是西山公园,是园艺山。我转身看了看那些高高竖在顶上的十字架,然后,头也不回地朝园艺山,朝我的新家走去。

  再过上几个月,我就会离开这里,住进真正属于自己的房子。想起来觉得挺好的。

  山上的植被比山下茂密得多,视野也开阔,空气好,有风,一路都是树枝嘎嘎作响的声音。

  只好慢慢走着。

  世界真大。

  我不想说话。

圣母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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