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六百的聊天,从一句“有啥新作?发来读读”开始。虽然平日里沟通闲聊很少,但知道彼此日常手上的活,都在莫名地陷入繁琐、机械式的循环往复,意义被无端消解掉绝大部分——褪去颜色的花瓣,除了名之为花瓣,还剩下多少欣赏所得的窃喜和冲动?当这种情绪潮退完成,生活的暗礁四处裸露,心灵之泉是否也该陷入枯竭与荒芜的尴尬境地。她说,对于消解意义的事情不得不做,并且要做到退休这件事,“一想到就会难过”。我的视觉镜像中,立即就呈现出一个已经开了盖子的盲盒,顿时毫无新鲜与期待感。
毫无
新鲜与期待感
小说家谙熟故事全貌,显示了颇为老道的勾勒面孔和把握情节的掌控力,让我对这个“盲盒”心怀期待,也由此通过几遍阅读,连带产生出很多细密的内心波纹来。我知道自己写不了故事,可能对于一个故事需要照拂到的枝杈与叶子,乃至树冠的荫影与深埋地底下的根系所抵达的各种状态,毫无感召力。甚至看到了其中一点、两点,而错失了更多需要我言说的部分——如同宇宙、量子纠缠、暗物质,那应该是占据我们真实生活绝大部分的存在,但并不见得,可以自由随意地调度它们。和六百聊到这点,她抛出一句“组成我生活的都是那些从未发生过的事”,尽管这也是她在某处读来的,但确实影射到当下这个探讨语境中,仿佛很是贴合。
汪曾祺在一篇“怎样写小说”的文章里,谈及小说的结构问题。说“戏剧的结构像建筑,小说的结构像树”,怎么理解?他形象地指出了一个特点,小说的推演生长有内在逻辑,这里的“逻辑”也就是故事的设定性,它的走向和趋势,即自己担负的“使命”是有生命的节奏和气息的。苏轼讲“但常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止”,即指的是这个道理。六百把控故事叙事则显得略有刻意和偏“硬朗”了一些,仿佛五针松造型盆景,一条细细的钢丝捆绑在木枝的背后,园艺家想要枝条伸出去多少,朝哪个方向长开来,一切尽在掌握。多少有点“套子里的人”的那种感受,似乎缺了一些随性的自由。嗯,是的,六百自己也说到了“自由”的重要与可贵。我想她是意识到了这点的。
组成我生活的
都是那些从未发生过的事
《盲盒人生》这个小说背后故事和写作动因,作者已在创作谈里袒露得很清楚了。为什么要设计这样一个男性主人公冯璟出来,他身上这么多偶然性的集合,给了他太多的负重和压迫力,为了在生活的理性和个性的理性中间取舍,作者显然做了技术性的平衡与妥协。你说这样的人,在现实生活中存在,或者见到过吗?也许有吧,偶尔,但总也不可能多的。为什么,他是概率运算结果下的设计产品,缺少了一些精巧的“失误”和明显的“漏洞”,太过四平八稳地把控一件事情,或者处理矛盾问题,总归有ChatGPT的不少血统和影子。六百说“一个人在生活中始终保持理性,遇到事情总能像一台精密仪器异样找出最有解法。然后我要看看怎么能把这个理性生活人击垮”,非常明确的目的性摆在面前,说实话,我听到这个创作谈,是有些惧怕的,仿佛一眼看到了头的人或事,除了先知先觉的占卜师,还有什么能够对小说主人公的性格命运能做如此刚猛的规划和“到位”的安排?其实,我想表达的是其中的“设定”并非需要完全取消和打破,而代之以另一种盲目“无序”式的杂乱,我感觉到人物在那些特定场境中的言行和意识,要吻合小说文学性的逻辑系统。之所以提到这个“系统”,是指那些超出故事叙述以外的更为丰富的无形存在要素,包括冯璟身上不为人知的印刻,他的身世、来由、成长经历、所遇顺境和逆境,湮灭于他内心深处密不示人的林林总总,它们才能造就文学真实下的一个个生动的“冯璟”。小说作者不一定要一股脑儿全都付诸文字,而是可以通过这个潜在的“系统”,去让人物自己呈现出起伏不定、摇曳生姿的血肉气象来。讲看到前些日子,王安忆和余华有一段对话,聊到AI对文学的影响,余华谈到大致意思是,人工智能大概是太完美了,应对出来的答案和回复过于精密和无懈可击,这就变成了另一种“不完美”。在这一点上,就文学性而言,AI还不能替代文学创作。其实余华就已经点出了文学创作本质属性的某些特点:至少它是需要呈现缺漏的一种人文活动。
过于精密和无懈可击
这就变成了
另一种“不完美”
再回到六百的这个故事,作者太想把这种多重不幸归置到一个人身上,反而使得这个人变成了“十全十美”的形象,当然,这是另一种反面的极端。从我的阅读体验感觉,六百如果有机会修改这个故事的话,需要给予更多的留白和透气孔,在冯璟身上,哪怕写到他因为压抑得太久,情感宣泄迸发的那种冲击力,矛盾的炸裂,甚至超乎寻常的行为举动,歇斯底里,都是可以被理解。然而,这些都被作者的“反概率学”所硬生生“谋杀”了。比如,在冯璟听到叶蓁说到自己怀孕,要冯璟替张执中值班时候的对话,“我自己也很意外,毕竟这么大岁数了,没想到……”,然后冯璟做了手势示意她将话题停止,说出一句“我答应了”,读到这里,我觉得冯璟不应该这么表达,至少不应该这样书面化的语言来应对这个无比微妙复杂纠结的情形,他可以默默点点头,或者来一句“行行行,我值就我值!”,带有点情绪化的描写,可以盘活这部分前后语境和故事氛围,调动气韵接着往下走,也可能更符合文学的真实和生活的逻辑。再比如,作者写主人公失去晋升机会后的坦然心态,“冯璟用稳健的步伐在人行道上走着”,当然这句话表意毫无问题,阅读没有丝毫障碍和误解,但距离人物表现出一种自主性言说,还是有些偏差,这对于阅读口味刁钻的读者而言,或许会带来某种跳脱,究竟是作者让冯璟以这么一种步伐去走,还是主人公在那时那地的条件下,自然而然呈现出来的一种状态和表现?是不是改成“冯璟在人行道上走着,稳健而惬意”,是否更加微妙和贴合,留于更多人商榷,当然也供作者参考品咂。在用词的精准性上面,需要有更大勇气的磨炼和考究,毕竟小说也是一件艺术品,虽然篇幅庞大,但依然有无数细节支撑和铸成,唯细节洞见精神。在讲冯璟叔叔因为忍受本不该属于他的赡养义务,而对孩子那些出格的动粗行为,作者用“残暴”一词,我以为,也是值得再进行考究一番的。反倒是写叶蓁为何令他和张执中这样的男人无法抗拒的时候,那一段写得摇曳生姿——可能是作者的自我代入感很真切吧,总之文字写活了,人物立起来了,他们不是扁平躺在纸面上的文学符号,而成为活生生的人的形象,这确乎是能击中人心的。当真实性与虚构性如何统一、个人表达如何体现和丰富小说人物的公共性,能成为作者时常思量的一种自然而然的文学角度,那么小说叙事或者讲文本的整体风貌才开始得以自我成立起来。
在我读到叶蓁叫冯璟来摸一下怀孕的肚子那一幕,我是感到很大的膈应,不知道我有一种强烈的代入感还是文字产生出来的情境效应,为什么不能将这个条件设置在张执中不在场的前提下,或许会更加令我舒服一些呢。可,作者为什么又要单单让我一个读者舒服,而牺牲掉自己的写作缘由,这本身又构成一对现实生活中的反诘。美国叙事学家詹姆斯·费伦谈到:“我们正生活在‘叙事转向’的时代中。在这样一个时期,叙事凭借其普遍性和重要性赢得了广泛的口碑并成为人们研究对象。”所以看来,叙事的伦理问题在文学创作,尤其是小说写作中的重要意义,不言而喻。我们一直在强调,真正重要的不是作家“写什么”,而是“怎么写”,同样的题材、同样的故事,同样的事件,同样的悲喜和苦难,在不同人的手中端出来的菜,完全是不同的舌尖上的味道,它们所能达到和产生的思想意义和审美价值当然更是全然不同。
不是作家“写什么”
而是“怎么写”
全文对汽车压死猫、埋葬的过程用了比较强烈的笔墨,也形成了不小的阅读冲击。其实按照书法的审美来讲,一般都是开始下笔时都是墨汁饱涨,充满氤氲之气,因为不知道最终会写成啥样子,所以有无限可能性的预设和期待。人怀揣一种期待感,总是会从神情、语言、文字和心情上表露出来。它给我的丰富体验是多维的,因为日常经验告诉我,那种死亡和血,已经超越了动物本身的瞬时生命状态,变成为作者和阅读者之间的互相抵达的某种文学符号。把作者需要阐释的思路传递给读者,将作者或是人物在故事中体验感复刻到读者的体感中,其实不需要作者再往深里阐释和辩解什么,事实本身的描述就已经达成那样的景观与效果。至于后面的男女主人公和同事之间琐事的描述,我觉得互有割裂,好像在一件一件地摆出来,再加以旁白式的解释说明,总觉得有些不得劲。
又比如对冯璟的“体面”的阐释,用了整整一大段,当然这样的用力,非常显示作者对人物的内在把握和理解,但就故事叙事的本身来讲,似乎消减了不少文学性——我理解的文学性,是文字自我的完成度和达成意识自洽,而少一些作者外力的介入度。多一些“冲淡”之气,可能是六百需要接下来尝试的吧。还有在具体的文字当中,我倒是希望那些过于密集的事件,可以稍微拉开某种距离,这种距离并非时空意义上的,应该类似于意象、象征、顾左右而言他似的弦外之音的处理。我倒是更偏爱冯璟漫长告别开启后的文字,这里面有个隐含的心理契机,那就是“放下”,作者也在这些部分越写越松弛起来。对话部分,心理活动部分,直至景象描写部分,都是那样的富有弹性,打动我。因为这个理性生活的人,最终因为内在的“觉悟”而变得稍微可爱一些了,面具被轻轻揭下,代之的是个性和内在“小孩”面目的裸露,当人们触及到柔软的那部分的时候,总会感到与生俱来的亲切和治愈。罗兰·巴特说,没有什么比将文本视为知识对象(思考、分析、比较、反映的对象,等等)更令人沮丧的了,“文本是一个愉悦的对象”,我的理解是在对六百小说浅尝辄止的阅读体验中,我更重视将她的文本视为日常生活经验与文学经验的现实集合体,而非简单枯燥的一个形式化的抽象对象。文学提供的最终是一种愉悦,是在见识到人生诸多无望空寂之后欣然的自足与安定,也因此创造出超越固有艺术秩序之后的“大愉悦”。
文本
是一个愉悦的对象
这个枯乏深锁的时代,太需要这样的感觉了。不仅是六百,冯璟,还是敢爱敢离的叶蓁,或者是身边无数擦身而过的甲乙丙丁,他们每一个都是手握“盲盒”的那个人,盒子里有什么,谁都不清楚,只是分明听得见心跳的动静,那种咚咚咚的回响,空阔而茫远,但又近在咫尺,却又无法触及。正因为这样,他们身上才有了这个世界本身无限虚无的真实镜像呈现,那一定是汩汩流淌的,可感知、可触碰的心灵的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