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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的记忆

时间:2023-12-03    来源:馨文居    作者:沈书枝  阅读:

  有一天查资料时,无意间看到清代诗人翟灏写的一组诗,记录他所在的艮山门外独特的民俗,其中有一首关于养蚕的诗:

  忙功价直倍蚕时,浇饭频需酒一瓻。夜捉眠头添小食,杬皮咸子透花糍。(《东郊地偏,乡俗异于他所,隶其俗事得二十首》其七)

  诗有自注:“蚕家呼四月为忙月,顾赁倍其直。日饷四餐,佐以酒。蚕已眠,一一急措之燥处,呼为捉眠头。”整首诗的意思是说,养蚕人家四月尤忙,这时候雇赁伙计需要花平时双倍的价钱。因为忙和累,吃饭时要用酒来佐饭,碰到夜里蚕已眠,要赶紧把它们一一捉到干燥的地方安顿,这时候还要再添一顿小食,吃吃杬皮咸子和透花糍。能猜到“透花糍”是糍团之类的糕点,但这“杬皮咸子”又是什么东西呢?我起了好奇心,遂去查了查,发现原来是一种咸鸭蛋!《齐民要术》里说,把杬木皮洗干净,剉碎了煮,取其汁,然后趁热下盐,大概是二斗汁加一升盐的比例。等汁冷透了放到瓮中,再把鸭蛋浸入其中,一个月后咸鸭蛋就做好了。如此看来,“杬皮咸子”是指杬皮汁泡的咸鸭蛋,“咸子”就是“咸蛋”的意思。农历四月恰是南方乡下咸鸭蛋初成的时节,这时候吃刚腌好不久的咸鸭蛋正合适,不咸不淡。我一下子想起小时候家里腌咸鸭蛋和吃咸鸭蛋的情景,不由得十分亲切。

  我家腌咸鸭蛋用的是红土和盐,将山上挖来的红土和盐水拌匀,裹在鸭蛋上,而后将鸭蛋收进家里一只大陶坛里,放到床底下等着便是。鸭子是秋冬农事渐毕后从孵房里捉来的,到第二年春天早已长大,下了许多蛋,正好拿来腌。腌咸鸭蛋会弄脏手,父母不让我们插手,我们也不去管它,任由它在床底下的黑暗里静静待着。到了初夏的某一天,爸妈说:“那咸鸭蛋怕是熟了。”而后从坛子里拿出几个,让我们到塘边洗净,回来放入饭锅蒸熟。洗咸鸭蛋是小孩子的任务,那时候我很喜欢这个差事。南方湿润,这时鸭蛋外的红泥还有点儿潮漉漉的,放到水里一搓便掉了。把外面的红泥洗得一点儿不剩,看那鸭蛋壳露出原本温柔的淡青色或玉白色,心里觉得很满足。更喜欢的当然还是吃咸鸭蛋。乡下贫穷、节俭,家里人多,一顿煮4个咸鸭蛋,将每个咸鸭蛋切成两半放置盘中。切过的鸭蛋边缘破碎了,不完美了,而我喜欢再切几刀,切成月牙形状,就真的是一盘“月亮”了。只是家里不来客人,大人就没有那么讲究,只肯切一刀。他们知道我们爱吃咸鸭蛋,吃饭时便由我们先吃,自己只吃最后剩下的一点儿。

  最好吃的当然是蛋黄,这时已经有点儿混融了,吃起来沙沙的。我们用筷头把它一点点撬出来,慢慢吮着。有的蛋黄才刚刚开始变色,中间一块淡淡的黄心,不及混融的好吃。家里每隔几天便蒸一次咸鸭蛋,有咸鸭蛋的那一餐,我们的心就更雀跃些。天天吃自然不行,那太奢侈了,没有人能这么享受,总还是要慢慢吃的。等到端午节这天,咸鸭蛋也是必有的,不过在那之后,一坛子咸鸭蛋很快便吃完了,再吃就要等到明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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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虽说了这么多,但对咸鸭蛋的回忆实际不过一瞬。我想,这杬木是什么树呢?仿佛不曾听人说起,于是又去查。《尔雅·释木》里说:“杬,鱼毒。”东晋的郭璞为“杬”作注,说:“杬,大木,子似栗,生南方,皮厚汁赤,中藏卵果。”然而,这两种“杬”并不相同,唐代的颜师古就已经分得很清楚了,后世学者也多有论说。简单来说,《尔雅·释木》里提到的杬的根可用来毒鱼,是瑞香科、瑞香属的灌木芫花;而郭璞所注的,则恰恰是《齐民要术》里提及的杬木。

  回到翟灏的诗,诗中的“杬皮咸子”是不是指用真正的杬皮汁泡的咸鸭蛋呢?我想,答案大概是未必。在古人的诗里,我们很难找到杬子的踪迹,这未必是诗人们不爱吟咏,可能是因为这一古法很早就退出了人们的生活。南宋时,陆游在《老学庵笔记》中提到:“《齐民要术》有咸杬子法,用杬子皮渍鸭卵。今吴人用虎杖根渍之,亦古遗法。”可见那时吴地的人们已常用虎杖根代替杬木皮来浸咸鸭蛋了。虎杖是多年生草本植物,因其粗高如杖的主秆上密布红色条纹,状似虎纹,故名“虎杖”。小时候我们经常掰它高大的嫩主秆来吃,称之为“酸管子”。《齐民要术》“作杬子法”的自注里就有“无杬皮者,虎杖根、牛李(注:鼠李)根,并任用”的说法,并引用郭璞注虎杖的话,说它“似红草粗大,有细节,可以染赤”。可见在北魏时,用虎杖根汁泡咸鸭蛋的方法也被广泛运用着。杨万里在《野店二绝句》其二里提到“元子”:“山店茅柴强一杯,梨酸藕苦眼慵开。深红元子轻红鲊,难得江西乡味来。”这里明确地描述了“元子”的色泽,同郭璞的“可以染赤”一起,揭示出古人用杬皮或虎杖根汁泡咸鸭蛋的目的之一,就是想拥有那美丽的色泽。

  到了元末,陶宗仪的《南村辍耕录》卷七中有关于咸杬子的记载:“今人以米汤和入盐、草灰以团鸭卵,谓曰‘咸杬子’。按《齐民要术》,用杬木皮淹渍,故名之。”可见在那时,“咸杬子”只是一个保留下来的名称,而咸鸭蛋的做法已与后世相当接近了。到了翟灏所在的乾隆年间,吴地保留古法做咸杬子的可能性还有多少呢?在《调鼎集》中,有关于咸鸭蛋的制法:“蛋须清明前腌,蛋不空头,每百官(100只)秤盐二斤,略加水,先用井水浸蛋一宿……”

  和《南村辍耕录》中所记载的用米汤和盐、草灰腌蛋的方式相似,“用黄泥蛋壳浑浊而黄竖”,可见用黄泥腌蛋在当时也极普遍了。正如“透花糍”是用了虢国夫人府上厨吏邓连将吴兴米捣为糍糕、裹入豆沙馅后制成透花糍的典故,“杬皮咸子”大约也只是诗人借用古称增添诗情的手法。辛苦忙碌的养蚕人夜间吃的小食,大约就是我们小时候所吃的普通的咸鸭蛋吧。每一代人都能从相似的事物中获得共通的情感,那清明前腌蛋时山田的新绿,和吃咸鸭蛋时初夏的空气,也一并隐藏在文献中流传,等待那有着共同经验的人,在某一瞬间被唤醒熟悉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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