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民国二十八年,夏。
余和音结束了在法国的学习,乘坐圣玛利亚号从法国启程回国。在海上漂漂荡荡一个月后,她在香港维多利亚港停歇一天。
那是个晚上,船上的同学们都相约去了岸上,余和音没有去。她有些感冒,吃了药,昏昏沉沉睡了大半天。晚上八点,她睡够了,跑去甲板上透风。
她斜倚着栏杆,眼前是灯火阑珊的维多利亚港。夜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她捋发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耳朵上摇摇欲坠的珍珠耳钉。
月白色的珍珠沿着甲板一路滚落,然后在一双黑色的皮鞋前停了下来。来人似乎也注意到了,弯腰捡起了小巧的耳钉。
这天是十五,月亮自海港升起。眼前的人笼罩在一片如水的月色之中,身后是升腾起的巨大的月亮,仿佛踏月而来。
他缓步而来,将珍珠耳钉还给她:“你的耳钉。”
余和音以能言著称,此时也失了言语的能力,讷讷地道:“谢谢。”
“不客气。”来人笑了笑,侧身离开。
他匆匆出现又匆匆离开,如果不是掌心的珍珠提醒她这一切是真实的,她还以为自己是做了一场仲夏夜之梦。
(二)
在法国读书的第二年,余和音遇到了去巴黎访学的北平师范大学的教授梅远馥,两人有幸合作过一次。
闲谈之间,梅远馥曾邀请余和音毕业后到北平师范大学任教,原本以为只是笑谈,谁知余和音回国不到一个星期,梅远馥便亲自登门拜访,请她到北平师范大学外文系任法语老师。
所以,北平第一缕秋风吹起的时候,余和音前往北平师范大学报到。
梅远馥现任北平师范大学政教处主任,在行政楼接待了余和音。余和音签了聘书,梅远馥郑重其事地将聘书收好。
“学生们半个月后才开学,你可用这段时间备课,不必太过着急。”梅远馥笑着说,“初秋的校园极美,你要是无事,可游览一番。只可惜我有个会议,不能陪你了。”
余和音连忙道:“师兄有事去忙,我一个人也可以的。”
正说着,有人敲门,梅远馥说了“请进”,进来一道颀长的身影,飒飒然如月下青竹。
四目相对,余和音惊喜道:“是你!”
来人却像是没认出她来,神色之间满是疑惑。
余和音连忙道:“你不记得我了吗?上个月在维多利亚港,我们见过一次,你还帮我捡了耳钉。”她有些遗憾,今日出门没有戴那对珍珠耳钉。
“啊,原来是你。”眉宇终于舒展开来,笑意在眼角蔓延。
梅远馥哈哈大笑:“原来你们认识,那真是太好了。沈老师,你待会有没有工作?若是没有,便陪咱们新上任的法语老师游览一下校园吧。”
他没有拒绝,向她伸出了手:“你好,我是沈庭。”
“你好,余和音。”他掌心温热,有些干燥,余和音想,这大抵是一个温暖的人。
沈庭是个十分尽职的导游,每到一处都会细细讲解,而且声线温和,让余和音觉得如果不认真倾听都是对他的一种亵渎。
他们在校园一角的湖边停下,如梅远馥所说,初秋的北平师范大学极美。尤其是这湖边的银杏林,染了轻轻浅浅的黄,秋风拂过,有叶子落进湖里,激起了细小的涟漪。
“现在尚不是银杏最美的时候,金秋十月,落叶铺满道路,灿然一片,十分美丽,不少外地人都会慕名来校园欣赏。”沈庭笑着介绍,“后勤主任朱先生每每看见攒动的人群却不能收门票时,便扼腕叹息。校长先生曾说,别人当这是美景,朱先生却把它们当成了摇钱树。”
余和音失笑:“后勤处嘛,每一处都要花钱,朱先生如此想,这是人之常情。”
沈庭:“朱先生知道你这么说,怕是要把你列为知己。”
“你这么说,我倒是十分期待和朱先生的会面。”余和音说完,心念一动,道,“沈老师,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请讲。”
“我在想,沈老师在学生面前肯定很受欢迎吧?”
“为什么会这么说?”
“因为沈老师长得很好看啊。”余和音理直气壮道。
沈庭有些惊讶于她的单刀直入,稍微顿了一下,似乎有些无奈道:“如果仅用外表衡量,余小姐一定会比我更受欢迎。”
(三)
余和音是哼着小曲儿回家的,但还未进家门,便听到了二哥的咆哮。
“您不用说那些不相干的话,总之,不管我干什么,都入不了您的眼,都比不过死去的余鸣希!”
余和音猛地止住了脚步。
门从里面被人拉开,余鸣夫一脸怒气地冲出来,看见余和音站在那里,愣了一下。
“二哥。”余和音叫他,“即便你有天大的怨气,也不该拿大哥说事儿。”余鸣希是她的大哥,死在了十五岁那年。那是父母的隐痛,怎能用作借口?
余鸣夫僵硬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转身大踏步离开。
因为父子吵架,余老爷旧疾又犯了。余太太心里犯堵,不愿意照顾余老爷;周姨娘倒是殷勤,可惜余老爷不待见她。所以,余和音这个女儿便顶了上去。
下午,余老爷睡了,余和音出门抓药。
她按着药方抓了药,提着一大包药材出了药店。天色有些阴沉,路上行人匆匆。一个半大小子从身后跑过来,她躲闪不及,被撞了个趔趄,身侧有人伸出手,一把扶住了她。
“欸,小心。”
熟悉的声音传来,余和音猛地抬头:“沈老师!”
还未等她感慨好巧,她发现自己的包不见了。可见那个孩子是故意撞她的,趁机割断了包带子,把包抢走了。
余和音跺脚:“我的包!”
沈庭按住余和音的肩膀:“等一下。”
然后在余和音的惊呼中,沈庭拔腿追了上去。大概过了六七分钟,沈庭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将手上的包递给她。
“看看少了什么没有?”
余和音简单地翻看了一下,东西都在,她感激地看向沈庭:“谢谢你啊,沈老师。”
其实包里没有什么太贵重的东西,只是有一张她和大哥余鸣希的照片。若是丢了,她一定会很难过的。
“客气什么,应该的。”沈庭不在意道。
虽是初秋,但北平的气温仍旧不低,又因为奔跑,沈庭的额头上全是汗水。余和音从口袋里掏出一方小小的手帕,递给他:“沈老师,给你。”
姑娘用的手帕,带着浅浅的香味。沈庭接过来,抹去额头的汗珠,将手帕收起来:“等回头洗干净了,我再还给你。”
“没关系。”余和音摇摇头,又问他,“沈老师怎么会在这里?”
“我去报社见个朋友,恰好经过这里。”沈庭见她手上提着药,问,“家里有人生病了?”
“我父亲有些不舒服,所以过来抓点药。”余和音解释。
“这个地方不好叫车,我陪你到前边。”沈庭说着,将她手里的药接了过去。
两人并肩而走,余和音侧眸偷偷地看他,侧脸清俊,令人沉醉。她只顾看他,却没注意在看不见的地方,他伸手悄悄打了个手势。
五分钟后,有个孩子笑嘻嘻地走到一辆黑色的轿车前面。车门打开,里面有人给了他两块大洋。如果让余和音看见,她一定会觉得惊讶。因为那个孩子,就是抢她包的人。
(四)
为了感谢沈庭的仗义援手,过了两天,余和音请沈庭喝咖啡。沈庭拒绝不了,选了一家英国人开的咖啡厅。
沈庭把洗完的手帕郑重地还给余和音,那上面有清浅的皂角味道。
其间,两人聊天,沈庭问余和音怎么会到北平师范大学任教。余和音便把与梅远馥的相识告诉了沈庭。
末了,她说:“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胜任教师一职,但总觉得,若是能以我所学,让更多的年轻人爱上语言,再通过语言去了解不同的文化、了解世界,是一件莫大的幸事。”
沈庭眼睛里闪过激赏:“我觉得,你有这种想法,就已经具备当教师的资格了。”
“谢谢。”余和音的颊边飞上一丝红晕,莹润生辉,光彩夺目。
正说着,余和音的视线停留在玻璃窗外的几个人身上,眉毛动了动,她遽然起身,急道:“不好意思啊,沈老师,我突然还有事,先走了。”
余和音追出去,那几个人已经上了一辆轿车,留给她的,只剩下了一串尾气。而隔着一扇玻璃窗,咖啡馆里的沈庭望着这一幕,眼底有流光飞过。
晚上回家,余和音等到快深夜,才等到她二哥余鸣夫。
“二哥最近在做什么生意?”她去法国四年,家里的事情过问得很少。二哥余鸣夫开了家洋行做生意,据说效益不错,周姨娘没少炫耀。
但他究竟是做什么生意的,余和音竟一直都不知道,今天回家旁敲侧击地问父亲母亲,竟然都不甚清楚,她隐隐觉得不对。
“就是些普通生意,你问这个干什么?”余鸣夫不耐烦道。
余和音继续发问:“二哥的生意伙伴里有日本人吗?”
余鸣夫手上的动作一顿:“是有几个,怎么了?”
“生意上的事,我不懂,但我觉得还是少与他们来往为好。”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余鸣夫敷衍似的挥挥手,停止这个话题,举步上了楼。
看着他的背影,余和音心底蒙上了一片阴影。
转眼便到了开学的日子,余和音正式步上讲台,成为北平师范大学的法语老师。她年纪虽然轻,但学问深厚,再加上容貌姝丽,性格平易近人,很快就获得了学生们的喜爱。
深秋时节,北平师范大学要组织一场舞会,学生们郑重其事地给余和音送了一张帖子。下班的路上,余和音捏着帖子一路走,一路觉得头痛。
舞会好参加,舞伴落谁家呢?
因为太投入,没注意到台阶,差点被绊倒。好在旁边有人手疾眼快地拉住了她,她一脸惊魂未定。
“还好,还好,没有摔到。”抬眼一看,她笑了,“沈老师啊,谢谢你啊。”
沈庭甚是不赞同地看着她:“余老师在想什么,想到连台阶都没有看到。”
余和音将帖子往他面前晃了晃:“还不是因为这个,学生们邀请我参加周末的舞会,但是我孤身一人,没有舞伴,怎么参加?!”
沈庭的目光轻轻滑过,落到她的眼睛上,说:“你觉得我怎么样?”
余和音看向幽深如海的眼睛,心头泛起涟漪:“好啊。”
这一场舞会,在以后的很多年成为北平师范大学众学子心中的白月光,每每回忆起来,都会回味无穷。
那日,余和音穿了件杏黄色的收腰洋装,那样挑人的样式,却衬得她莹润生光、艳丽无双。
她跳舞并不出挑,沈庭也并非舞蹈大家,可两个人在一起,却像寻到了灵魂伴侣一样,只能用契合来形容。
最后一个音符滑下的时候,爆发出了激烈的掌声。余和音微扬了头看沈庭,心剧烈地跳动起来。
(五)
舞会结束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沈庭发挥绅士风度,送余和音回家。北平师范大学门口没有黄包车等着,所以他们俩决定一边,走一边等,所以回家的时间便晚了些。
正巧余太太着急于女儿还没回来,站在门口等,一眼就看到了陪女儿回家的沈庭。他一表人才,令她两眼放光,热情地邀请他到家里坐坐。
余和音无奈了:“妈,已经九点多了,沈老师还要休息的。”
“九点还早着呢,夜晚才刚开始。”余太太悄悄掐了闺女一把,含笑看向沈庭,“你说是吧,沈老师?”
盛情难却,沈庭只能点头:“是。”
也怪不得余太太心热,之前女儿一直在读书,没有时间恋爱,现在身边好不容易出现个青年,单看长相就足以让她心动了。再加上她了解女儿的性子,若非女儿觉得沈庭不错,也不会让他送到家门口的。如此,怎么能让她不心动?
沈庭在余公馆喝了两杯咖啡,吃了三块蛋糕,终于得以放行。实在是已经太晚了,所以余和音让家里的司机送他回家。
姑娘很惆怅,对沈庭道歉:“对不起啊,沈老师,我妈妈可能太热情了。”
沈庭摸了摸明显凸起的小肚子,摇头:“没关系,你们家的蛋糕挺好吃的。”
余和音觉得沈庭真的是太善良了:“你放心吧,我会和我妈妈好好谈一谈,以后尽量不让她这样。”
事实证明,余和音还是太单纯了,她根本阻止不了余太太的热情。
过了没两天,余和音下班,余太太拿了一个精致的饭盒给她,让她给沈庭送去。
余和音都呆了:“妈,沈老师有饭吃的。”用不着让她跑腿送饭吧。
余太太哼一声:“什么叫有饭吃,沈老师一个人住,平日里不是吃食堂里的饭,就是下馆子,对身体好吗?叫你去,你就去,还说是同事呢,一点都不关心人家。”
“我去,我马上就去!”余和音投降。
沈庭住的地方离余公馆并不远,司机上次送过沈庭一次,这次也是轻车熟路。老式四合院,门口一株大槐树,落了叶子,枝丫将天空割裂得支离破碎。
沈庭站在门口等她,与朱门相衬,有种长身玉立的美感。
“麻烦你跑一趟。”沈庭很是不好意思。
余和音摇头:“关心友爱同事,是我的职责。”
两个人都笑起来,有种被余太太打败的惺惺相惜感。沈庭接过饭盒,问:“要不要进来喝杯茶?”
“好呀。”
说是要请喝茶,坐下以后才发现没有热水了,沈庭去烧水,怕她一个人无聊,让她去书房找本书先打发一下时间。
书房就是正屋东侧的耳房,三面书柜,南边的窗户下摆了一张宽大的书桌,上面零散地摆着不少东西。余和音看了一眼,大多是学生的作业。
她被他的书柜所吸引,他涉猎众多,许多书旧得厉害,许是他看了很多遍。抬眼间,她看到一本袁枚的《子不语》。小时候父亲也曾给她讲过里面的故事,她伸手去够。
忘了自己个子太矮,即使踮脚,她也只能够到一个边角,正想放弃之际,一双骨节分明的手绕过她的头顶,将书抽了出来。
“喜欢这本书?”
沈庭的声音从头顶响起,余和音转身,忘记了他在身后,将自己撞进了他的怀里。
日暮西垂的傍晚,夕阳的暖意通过玻璃窗照进来。她的身后是书橱,身前是他,这一方狭小的空间里,她听到了自己激烈的心跳声。
沈庭低头看着她。她就在自己身前,因为羞涩,连耳垂都红起来。反应过来,他的手已经触碰到了她柔软的耳朵。
余和音小兔子似的抖了一下,他才如梦方醒,压抑下眼睛里翻滚的情绪,刻意保持冷静:“过来喝茶吧。”
余和音并没有待太久,北平的冬日,白天短得厉害。沈庭送她出门,已经是日暮时分,起了风,有些凉。
余和音冲他挥手:“沈老师回去吧,我先走了。”
沈庭站在夜晚的黑色里,神情仿佛都被隐藏了:“好,到家给我打个电话。”
“嗯。”余和音答应着,转身离开。
她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巷子里,风愈来愈大了,吹得老槐树的枝丫簌簌作响,沈庭在原地站了很久。
良久,有一道身影缓步而来,哑声道:“这位余小姐很好,可是,你别忘了你的身份。”
沈庭身体猛然收紧,冷声道:“不用你提醒。”
身影喟叹一声,又缓缓地消失在黑暗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六)
这一夜,余和音失眠了。白天在书房发生的事,一直在脑海中回放。
第二天,她在学校遇到沈庭,他却神色如常,仿佛之前什么都没发生过,这让她觉得很气馁。
月底模考过后,余和音难得有了个周末。她早上陪余太太出门,回来后睡了个午觉,下午四点多才起来。趿拉着拖鞋下楼,她看到了坐在客厅里和父亲一起喝茶的沈庭。
她惊讶不已:“沈老师,你怎么在这里?”
沈庭冲她举了举茶杯:“伯母请我来吃饭。”
余老爷看着她,一脸不赞同:“当着客人的面衣衫不整,成什么样子,还不赶紧去换衣服。”
余和音这才反应过来,红着脸冲回了楼上。
她再下来已经是十五分钟后了,父亲已经不在客厅,倒是侄子余澄正缠着沈庭。二嫂见她下来,抱着侄子上了楼。
余和音带着沈庭到了院子里。已经是冬季,庭院里一片枯黄。天边有乌云席卷,空气中也能闻到湿润的味道。可能,北平要迎来一场冬雨了。
“你想和我说什么?”沈庭的声线依旧温和。
余和音看着脚尖,说:“沈老师,你是不是永远不会拒绝人?”
沈庭:“什么意思?”
余和音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比如你并不喜欢我,却无法拒绝我母亲的邀约,所以此刻你会站在这里。其实我认为,你不必勉强自己。”
如果不拒绝,我会觉得你对我来说不是痴心妄想,而是触手可及。但这句话,余和音没有说出口。
她承认她动了心,可每当她想进一步,沈庭便退后一步。而她不动,他便站在原地与她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关心。这种关心让她觉得痛苦,她讨厌这种若即若离的感觉,像法国那连绵不绝的夜雨,黏糊腻人。
“和音。”他叫她的名字,带着缱绻的味道,“我从不勉强自己的。”
余和音愣了,她想追问几句,母亲却在喊他们去吃饭了。
外面下起了雨,直到晚饭后都没停,甚至还有越下越大的趋势。家里的车坏了,放在车行修理。余太太说,让沈庭留下来住一夜,反正家里有的是房间。
一夜无梦,等到再醒来时已经是云销雨霁,冬日的暖阳灿烂,十分温暖。
沈庭还在,和余太太在庭院里打羽毛球。见她出来,余太太把球拍给了她,说约了朋友,得去收拾一下。
余和音球技不错,她在法国的时候还和同学一起打过比赛。显然沈庭也深谙此道,余和音竟然连输了好几个球。
你来我往,当沈庭一个用力发球之后,羽毛球顺着半开的窗户直直地飞进了二楼。
余和音拄着球拍,笑:“发球失误。”
沈庭也笑:“现在发球失误已经不重要了,无球可发才是重中之重。”
可不是,余和音打量了一下,发现球是飞进二哥的书房里了。她回到二楼,才发现门锁着,问家里的用人,谁也没有钥匙。找了半天,她在后院找到一架梯子,沈庭顺着窗户爬了进去。
等了一会儿,还不见他下来,余和音扶着梯子喊:“怎么样,找到了没?”
“找到了。”片刻后,沈庭在窗口冲她招手,然后顺着梯子下来,“卡在后面的书架上了,一时间竟然没找到。”
“找到了就好。”余和音接过球,问他,“继续?”
“不了,时间不早了,我也该回家了。”沈庭温声道。
余和音愣了一下,点头:“也好。”
余和音没有想到,在这一天之后,她有很长的时间没有再见到沈庭。学校说他请了假,家里的电话一直打不通。她去了他家,大门紧闭,没有人。
他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余和音惴惴不安了许久,直到那一天来临。
那天极冷,头一天北平下了一场大雪,第二天银装素裹,如琉璃世界般美好。她记得很清楚,大概是早上十点钟,她和二嫂陪余澄在院子里堆雪人,父亲在书房看书,二哥难得没出门,也在家里。母亲在打电话,周姨娘在厨房指挥着用人做甜点。
一切都静谧美好得刚刚好,有人按了门铃,然后呼啦闯进一大群人。
为首的那人如此眼熟,却又如此陌生——不见了往日的温然雅致,却是冷冽如这十二月的寒风。
(七)
时隔多年,余和音依旧能记起当时每个人的反应——父亲的惊怒,母亲的迷茫,二嫂的惊恐,周姨娘的暴躁,余澄的茫然。
至于她自己,则是觉得冷——冷到骨子里,彻头彻尾地冷。
眼见二哥被带走的瞬间,周姨娘失去了最后的稻草,向余和音扑过来,嘴里骂的都是她这颗扫把星,引狼入室才让沈庭把二哥带走了。
脸上有些刺痛,然后有温热的液体落了下来。余和音想,她的脸应该是破了。可她顾不得这些了。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她一把拽过沈庭,把他推进了离他们最近的房间。
“你究竟是谁?”余和音死死地盯着他。
“北平警察局特殊案件组,沈遇槐。”他今日踏进余公馆,就没了隐瞒的理由了。
连名字都是假的,余和音冷笑,却又强迫自己冷静:“我有几个问题,请你回答我。”
“好。”
“从一开始,你就是故意接近我的,对吗?”到这个时候了,余和音已经没有任何期待了,她只是想要一个答案。
“在香港不是,但在北平是。”沈庭,不,沈遇槐说。
余和音疲惫地靠向书架:“为什么?为什么是我?”
“因为一起烟土走私案,所涉甚广。我们查到余鸣夫是其中重要的一环,但他个人警惕心极强,鲜少有人能接近。但——”
沈遇槐没有说完,余和音接了过去:“但他有一个刚从国外回来的妹妹,正好可以利用。所以,从北平师范大学再见的那一刻,我就掉进了你设下的圈套里。什么导游、什么舞会都是为了更好地接近我。是不是药店门口的小偷也是你们的手笔吧,以便让我更信任你?”
沈遇槐艰难地开口:“是。”
“拿到关键证据,是打羽毛球那天吧?”
“是。”
怪不得那天他着急要走。余和音直起身子,望进他的眼睛里:“最后一个问题,你做这些事的时候,有没有一刻,哪怕一秒,想过我?”
沈遇槐张了张嘴,没有开口。
余和音哂笑一声:“原来没有啊。”
痛到极致,原来就是麻木。她开门出去,迎接外面的喧嚣。她知道,在这个冬天,不止她的爱情死掉,还有她世界的崩塌。
而她背后是沈遇槐苍白到无力的面庞。
短短三个月,却是沧海桑田般的变化。
余鸣夫涉嫌巨额烟土走私、非法拘禁和杀人,被判处死刑,余老爷听到消息后急火攻心,在去医院的路上不治身亡。
办完了丧事,她去监狱见了余鸣夫,告诉他父亲去世的消息。
二哥老了很多,知道父亲去世的消息,他号啕大哭。他说他原本就是想让父亲多看他一眼,却不想,就这样一路走偏,偏到再也回不了头。
当年周姨娘跟父亲跟得并不光彩,因为这件事,母亲还差点和父亲离婚。所以,后来,父亲对周姨娘母子并不上心。即便是后来大哥意外去世,父亲依旧对二哥十分冷淡。周姨娘母子是父亲的心结,可二哥的心结,也从此产生。
此时此刻,物是人非,已经无须再问对错。
余和音出了监狱以后,没有回家,径直去了市政府。她说,愿捐出余家所有家产,偿还余鸣夫所造罪孽之万一。
此事一出,一片哗然。众人议论纷纷,余家也炸开了锅。
(八)
二嫂沉默不语,她原本就是个柔弱的女人,没什么主意。周姨娘却是骂余和音疯了,她失去了儿子,难道还要让她失去优渥的生活吗?她说什么也不肯。
余太太沉默半天,把余和音叫进了屋,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
余太太并非柔弱的女子,心智之坚,非常人所能比。余和音也不瞒着,说:“二哥与我说,烟土走私案,他只是个中间掮客,背后还有日本人。他在监狱里咬紧了牙没说,但他知道日本人绝对不会放过他,也不会放过咱们全家。毕竟,斩草除根才能永绝后患。要想活命,就必须把咱们全家放到众人的视线下,否则,就会无声无息地丢了命。我想了想,只有这条路可走了。”
余太太听完,咬牙:“那个孽障到底是做了一件好事。把钱捐出去也好,这些黑心钱用着亏心。”
有余太太支持,周姨娘即便跳脚,也成不了什么气候。只是余和音实在没想到,周姨娘还会逃跑这一招。她卷了这些年攒下的钱,直接来了个消失不见。
周姨娘走了也好,没人掣肘,余和音便有条不紊地开始捐赠事项,顺便劝了二嫂回娘家。余家虽然倒了,可二嫂还年轻。
三月花开的时候,举行了盛大的捐赠仪式。余家大小姐余和音,将全数家私捐赠,以备民生之用。
至于其后的去向,在捐赠仪式上,余和音说,要带着母亲和侄子回安徽老家。
民国二十九年四月初一,余和音带着母亲、侄子启程。从北平出发,但是中途行至山东,他们便悄悄下车,然后转乘前往南京,再经上海去香港,最后乘船前往法国。
船从维多利亚港离开,一路前行,大约半个月以后,余和音与余太太闲谈。余太太感慨一声,不管前头吃了多少苦,好歹还算顺利,只希望后面也能顺顺利利的。
被当头一棒,余和音开始细细回想这一路的行程,是啊,虽然转乘多次,但是每次都很顺利。但是,是不是也太过顺利了?
她悄悄观察了一段时间,在到法国的头前一天,趁着夜色,一个人离开船舱,然后在一个拐角处猛地摔倒。
一个身影从阴影处跑出来,把她扶起来,焦急地问:“怎么样,你没事吧?”
余和音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我就知道是你。”初时惶惶,未曾深思,如今想来,这一路也太过顺利。想来,是有人一路沿途保护。
沈遇槐这才明白,余和音是故意的,就是为了引他出来。他想离开,可已经晚了。
“梅师兄没有把东西给你吗?”那是二哥交代给她的,他藏下的有关烟土案的背后是日本人的证据。有了那些,可以将他们一网打尽。
“给了。”沈遇槐说。
“那你为什么在这里?”那个案子告破,足以让他声名大噪。
“那不重要。”
余和音看着他,他满面风霜,胳膊上还有伤,想来,为了保护他们,没少吃苦头。突然一瞬间,余和音没有了恨,只余下无限的怅惘。
“沈遇槐,不管出于什么目的,我谢谢你沿途护送。”余和音静静地看着他,说,“之后我会在法国好好生活,过去的一切都让它过去。今日就当分别,以后再也不必见了。”
沈遇槐痛苦地闭上了眼:“和音。”
“再见。”余和音微微一笑,转身离开。这一生有的人遇上了是幸运,有的人遇上了是劫难。而沈遇槐就是她渡不过的劫.
身后传来沈遇槐近乎哀戚的声音:“和音,过去种种,我不辩解,也不奢求你的原谅。未来,请你保重。”
余和音拭去眼角的泪:“你也是。”
此时生离,于二人来说,亦是当作死别。
(九)
1964年1月27日,中法建交。
这一年的十月,法国巴黎,余和音在家里接待了一位来自祖国的青年。他姓沈。
沈姓青年将一封信交给他,郑重道:“伯父终身未娶,前年已经去世。临去之前,他嘱咐我有朝一日定要将这封信交给您,如今,终于算是不负所托。”
青年走了,余和音在夕阳下打开了这封信。信上,只有短短七个字:你好,我是沈遇槐。
这一晚,余和音做了个梦。梦里回到了秋意正浓的四九城,师范学院行政楼,有人推开了门,她猛地回头,是个极其好看的年轻人。
“你好,我是沈遇槐。”
“你好,我是余和音。”
大梦一场,梦里山河无恙,情人两双。梦醒泪沾枕巾,满目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