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扬琴
我和吴福有接到书面文件通知的第二天,红九矿革委会办公室又接到了局里的电话,让宣传队的演员张新民也一起跟我们到局文工团去报到。
工会武主任在小食堂摆了四桌,为我们送行。王队长说这一走三个人,对咱们宣传队来说,可是个大损失。吴主任说你别本位主义了,我们矿能为局里培养出人才,这是我们的荣耀。李生儒说,你培养培养我,让我也到局文工团,那我离家就近了,骑车用不了半个小时就能到口泉。刘指导说这样的人才可不是咱们培养出来的,咱们只能说是向上输送了人才。
回宿舍的路上,李新胜跟我悄悄说,有人说你去了文工团就会把宣传队忘了的。我说是谁这么说?他说周慕娅。我说不会的。
接到通知的一个星期后,也就是一九六九年的十月二十八日,工会武主任叫来那辆漂亮的淡绿色的大轿车,把我们三个人连人带行李送到了矿务局文工团。司机张师傅认出了我,说这就是一年前我到大同一中接过的那个小伙子吧,大同一中宣传队出来的,到底也是不一般。
张师傅的话让我想到,我在红九矿的时间,已经是整整的一个年头了。
跟大同市文工团和雁北文工团的命运一样,“文化大革命”一开始,矿务局文工团就被解散了。这次,按照宣传部薛部长的话说,矿务局革命委员会“乘着九大的强劲东风,又把文工团成立了起来”。
重新成立起来的矿务局文工团,直属局革命委员会宣传部领导。我们这些从各基层调来的人员,由局革命委员会企业处给开工资,原来是多少,还是多少。
妈,这下您就一百个放心吧,您的招人再也不是那个您日夜担心的,让“四疙瘩石头夹着一疙瘩肉”的招人了。
我说我们的文工团可真是漂亮,日本式的有走廊的回字型的建筑,当中的口字,是露天的小花园。我想起我妈不识字,我说:“跟您说这也白说。等引您去看看,您就知道了。”
我说大练功房满地都铺的是地毯,还有钢琴。我妈说,看那好的。
我妈她根本就不懂得啥是钢琴,可她还说“看那好的”。老人也是高兴地瞎应承呢。
我说矿务局跟个城市一样,就像是咱们的西门外,紧连着百货商场的是新华书店,就连位置都跟咱们的西门外是一样样的。
我妈说:“这下妈可是真的把心掉在肚里啦。叫舅舅去叫你表哥去。吃饺子。”
我说:“妈,我爹再有一两天就回呀,不等等我爹?”
我妈说:“你爹回来不会再吃?”
吃饭的时候舅舅说招人就是命好,应了个井下工人的名儿,可一天井也没下,绕了个弯儿,工资就成了五十四。表哥说我出徒已经两年了,才挣着二十七,是人家招人的一半儿。
舅舅说:“招人天生有才艺。不说别的,小学三四年级的时候那个大正琴弹得就比我强。”
我妈说:“你当是啥?跟木头说话,难呢。”
舅舅问我这回到矿务局文工团,是叫你做啥,还是弹三弦?我说今天上午是报到,下午薛部长给开了个会,具体让我做啥还没说呢。
我说:“我是想拉二胡,不知道让不让,明天去了才能知道。”
表哥说:“不是三弦就是二胡,他准是叫你做你最拿手的。”
我说:“我心想也是这样。但最盼的是让我拉二胡。”
我妈说:“甭价挑三三拣四四的,让俺娃干啥就干啥。”
我说:“噢。”
矿务局的地址在新平旺,距离城里只有二十来里。如果乘坐公交车的话,坐一路和六路都能。我没坐车,第二天我是骑着自行车来的。
头天报到时我知道,乐队总数是十八个人,队长刘玉文。还听说有一半是上届文工团的,另一半是像我和吴福有这样,跟各矿宣传队抽上来的新手。
刘玉文以前我没听过,但我知道王彤,他是上届文工团的首席二胡。
王彤他还是国内有名气的工笔画画家,最擅长的是画檀花樱花,作品出国展过。他的二胡水平可以想见,绝对是不一般。
刘队长问我在九矿乐队里是弄什么乐器。他用的词不是九矿宣传队王队长说的“耍”,也不是“玩”,是“弄”。
想想,“弄”好,比“耍”文气些,但也有“耍”的意思在里面,不显太死板。
刘队长问我弄啥,我心想你们早该知道,故意地问。我说是弹三弦。他说,不是也拉二胡?我说,我不是主要拉二胡,我是在忆苦剧里瞎拉几句《江河水》。他说怎么说是瞎拉?我说我跟吴福有两个人,不是按照谱子拉,是即兴地瞎拉。要是录音的话,这一次跟下一次不一样。
周围人都笑。
他说,那你再瞎拉瞎拉。
王彤给了我二胡。但这次我不是瞎拉,我是很正规地把《草原上》拉完了。他们都点头,王彤连声说好好好,那你在九矿宣传队里为啥不拉二胡呢?
我说我跟大同一中分配到矿上时,我可想拉二胡,可人家们不叫我拉,人家们已经是有拉二胡的了,让我弹三弦。
人们都笑。
王彤说:“那当时你弹过三弦没?”
我说:“没。现学。”
刘队长说:“那你给弹弹。”
王彤把三弦递给我。我接过,弹的是《苏武牧羊》。弹完,王彤点点头说,味道出来了。
刘队长给了我一个谱子,让我照着弹。这个谱子以前我没见过,后来知道这是他自己创作的《万人坑》里的一段,我当然是不会见到过。
我照着谱子弹过后,他们都点头。他们这又是考核我的识谱能力。
考核完我,又考核吴福有,还有别的人。考核了一上午。
下午,刘队长跟我说,新买回的扬琴还没调过弦儿,你给调调。
我很认真地调了一下午,快下班时王彤和刘队长过来,检查我调得如何,试试后,刘队长说小伙子行。
王彤说:“小曹,我看你给咱们打他扬琴哇。”
王彤说话口音像是内蒙呼市人,刘队长说的是普通话。
我抬头看他俩。
刘队长说:“对。扬琴就由你弄了。”
我一听,赶快站起说:“别别别。我可是从来没有打过扬琴。”
王彤说:“你到九矿宣传队时,不是还没弹过三弦吗?现在也不是弹得挺好的吗?”
我说:“我当时是有秦琴的基础。可扬琴,就连半点基础也没有。”
王彤说:“天资就是你的基础。”
刘队长说:“定了。小曹就你了。扬琴就交给你了。”
晚上我才知道,原来跟哪个矿宣传队抽调了一个打扬琴的,可他来报到的时候,路上出了个交通事故,伤得还不轻。于是,文工团临时决定换人,可又不跟下面再重新挑选人,王彤提议“让小曹来”,还说“这小伙子肯定没问题”。
为了感激王彤他们对我的信任,再一个是我也是真的很喜欢扬琴。我就决心下苦工练习。
正好第三天就是星期日,我回家找二虎,让他领我到了他们宣传队,狠死地练习了一白天。吃完晚饭又来练,练到九点多,小郝姐妹俩跟口泉返来了,站在我背后听了半天,我没发现。小郝妹妹在我耳边“哒!”地大喊一声,吓得我激了个高高,差点儿跟凳子上摔下来。
那一天狠练,效果不错,进展很大,电影《冰山上的来客》里的《翻过千重岭爬过万道坡》 《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冰山上的雪莲》《她为什么把心变》《怀念战友》《塔吉克的雄鹰》几个曲子我都能很熟练地敲打下来了。
星期一的一大早我就骑车来到文工团,进了排练室就又抓紧练。
练着练着,我就不由得放开声唱起来:
翻过千重岭唉,
爬过万道坡。
谁见过水晶般的冰山,
野马似的雪水河。
冰山埋藏着珍宝,
雪水灌溉着田禾。
一马平川的戈壁滩哟,
放开喉咙好唱歌。
我说过我有个毛病是,动不动就忘了自我。这时候,我真的以为自己是在冰山下戈壁滩前,在放声歌唱。
身后有人鼓掌,才把我给惊醒过来。捩转身看,是王彤。
我站起说:“王老师。”
王彤笑着说:“不错嘛,不错嘛。”
我悄悄跟王彤说:“王老师,其实我最是想拉二胡了。”
王彤说:“二胡也有你的。你大概还不知道,咱们文工团的乐队,必须是人手两件乐器才行。”
哇!我太高兴了。
2
参观
乐队的副队长刘英是吹笛子的,他兼着京剧的月琴。他和刘队长到天津给文工团进乐器去了,还没回来。乐队还没有开始正式的排练,队员们各自都是自觉地练功。这正好是我练习扬琴的好机会。
星期日正常公休。
趁着这个机会,我决定把我妈领来,来看看我的文工团。在九矿宣传队时,我有半个月没回家,我妈不放心,跑到九矿找我。这次我是主动请她来。
我妈去年到九矿那次,如果算是对我的工作单位的考察或者是视察的话,这次就是参观,应邀参观。
我是骑车带着我妈跟城里头出发的。
我说妈我骑车带您去吧,不远,用不了一个钟头就到了。我妈说俺娃看哇。
我妈说“俺娃看哇”的意思是,或骑自行车或坐公共车,这事由俺娃来决定。
路过十里店村,我说妈再往前走不大会儿一拐弯就到我们大同一中了,我引您进去看看。我妈说俺娃看哇。
学生刚上完操,哇哇地叫喊。也没有人来问我们这是干啥,我领我妈看了我六十三班的教室,看了我那三年的宿舍,还看了大礼堂。一切都没变,就是学生变了。我说这时候如果是中午的话,我给您买炖肉吃,学校的炖肉可好吃了,那次我跟表哥吃完炖肉忘了回家,您把我表哥可打了一顿。我妈说,这是怨那个忠灰子,你小不懂得,他比你大三岁还不懂得?不想想说好的中午回家可没回,姑姑在家能不着急?
从学校出来,我们又向西拐到了去矿务局的路。
到了文工团,我把车子推进小花园,花园里的月季花开得正旺。我说妈您种过花吗?我妈说我种过庄稼,不喜欢那花儿呀草呀的。她说你姨姨喜欢种这,做姑娘的时候她在当院垒个高台子,里面种海娜,开了红花后把花叶捣成泥糊糊,用葵花叶子包在手指上,睡一觉醒来,指甲就染成红的了。我说您也染过吗?我妈说你姨姨硬给我包过,可第二天人家的指甲是红的了,我的不红,你姨姨说姐姐你那是黑夜让屁给熏了。
让屁熏了。我止不住地笑。
我把我妈引进了乐队排练室。排练室很大,墙的四周围有很多的乐器。
我跟我妈介绍说,我们乐队十八个人,要求人人都得会两种以上的乐器。乐队队长刘玉文是板胡兼着高胡。王彤是二胡兼着京胡。除了王彤,另有一个专门是以二胡为主的,可他的二胡水平不如我和吴福有,但他会拉京二胡。我小试着拉过京胡和京二胡,都出不了味道。弹三弦的是张子贵,他兼着中阮。他是跟大同市文工团调来的,吴福有曾经跟他给我借过三弦独奏的唱片,那张唱片对我的三弦的进步,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王彤的爱人叫李向仁,是乐队弹琵琶的,兼着女声独唱。
我妈认真地听着我的介绍,嘴里不住地“啧啧”“啧啧”,表示着是“了不起”“好”的意思,还有就是“你继续往下介绍,妈能听懂”,我也就当是我妈真的能听懂,继续往下介绍着。
我说您看这些,这是长笛,这是短笛。我妈说这笛子咋都是亮晶晶的好像是电镀了,我说这是铜管乐,小号、圆号、长号、萨克斯,也是铜管乐器。我说还有木管乐器,单簧管、双簧管、巴松。我说双簧管跟村里头的鼓匠班的唢呐有像,可人家双簧管听起来可柔美呢,唢呐就是哇哇的,吵得慌。我又指着贝斯说,您看这个,立起来快有我高。
我一件一件地介绍这些,主要是想叫我妈开开眼界。再一个是想叫我妈知道,比起九矿宣传队来,这里多好,多高级。过去的宣传队那是业余的,可现在的文工团,那就是专业的团体了。
我又把我妈引到演员排练室,揭开钢琴盖,叮叮咚咚弹两声,我说妈,这是钢琴,这么一架值好几万块呢。说着我又叮叮咚咚弹几下,我妈说快盖住哇,给人家弄坏可赔不起。
我说那次九矿杨师傅要把他的三弦拿走,我没三弦弹了,您还说“把咱们家的那些拿去用哇么”。咱们家有啥,大正琴,秦琴,那能叫个乐器?你看看这,各种各样的。我妈说,妈是瞎文盲不懂的哎。
返回到乐队排练室,我妈问说,这些管儿呀啥的你也会?我说妈我不会,因为我小时候学吹箫的时候,没人教我,我自己瞎吹,把拿箫的姿势弄错了,应该是左手在上面右手在下面,可是我给弄相反了,我吹箫的姿势是右手在上面左手在下面。这完全是跟正确的姿势相反了,所以现在想吹这些管乐就不能了,错误的姿势已经是养成了,改不过来了。我妈说要是小小儿时候就还能改过来,一大了就不能了。我说您说对了,我有点懂得的迟了。我妈说俺娃没用人教已经会那么多的,行了,跟木头说话你当是啥,难呢。
我妈问吴福有是做啥呢,我说他是拉大提兼着中胡,我是扬琴兼二胡。我妈问哪个是扬琴。我的扬琴就在那里架着,我坐在凳子前,给我妈来了一段我妈能听懂的,我妈说你这是“北风吹吹雪花飘飘”。
我说:“妈真行,能听出这是《白毛女》。”我妈说:“咋不能?黄死人,没人智。”我说:“妈,人家电影里叫黄世仁和穆仁智。”我妈说:“反正就是他们两个灰人。里头还有个杨白劳。你爹说,白劳白劳,白白给地主劳动了。他那名字就没叫好。”
我爹从来没跟我说过对这几个人名字的谐音解读。
想想,这是刚解放时候流行的黑白电影,那时候我还小。
参观完我的宿舍,我又把我妈引到卫生间,我说妈一上午了,您去去厕所吧。
我妈说:“呀呀呀,你们这茅厕在家里头,能好?尿臊味的。”我说:“人家这是洋茅厕,用完后放水一冲,根本就没有臭味。您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我妈到完卫生间,我给进去放水冲了,又把我妈引出外间,拧开水龙头,让我妈洗了手,到我宿舍把手擦干。
我说:“妈,走吧,咱们吃饭去。”
我不回家的话,我妈在家自己是不舍得吃好的,我专门给我妈买了她好吃的红烧丸子,扒肉条。我说妈,吃哇,象眼子,梳背子。我妈没骂我瞎花。吃得香。
我这是要好好儿地请我妈吃一顿饭。
我问说,妈您吃我们食堂的象眼子,有如您舅舅家的好吃不?我妈跟我说过好几回,说她小时候,在她舅舅家吃过那个象眼子,记得是真香。
我给我妈碗里夹了一个,我妈咬半个在嘴里,吃完说,有如有如,有如你舅姥爷家那次的香。我问那时候您多大,我妈说那是十三四的时候,舅舅的二小子过十二岁圆锁。
我妈突然想起啥似的,先笑,后跟我说你舅姥爷那么灵,可他那个二小子是个愣货,他吃完饭了说,表姐你看我吃啥也吃不饱,最后喝了碗豆腐汤就饱了,早知道我就别的不吃了,光喝碗豆腐汤就行了。
我说真失笑。我妈说还有失笑的呢。我说您快说,我听。我妈说他跟外头耍回来了,跑进家跟我说,表姐表姐你摸我,我出了一头脚汗。
我愣了一下问:“他说啥?”
我妈说:“他说他出了一头脚汗。”
我听得差点儿把嘴里的饭喷出去。
我妈说你说他愣,可人家最后跟你舅姥爷学成了个好针灸大夫,啥病到了人家手里,几针就给你扎好了。我问说,那他到底是愣还是不愣?我妈说愣他是还有点愣,你想哇,不愣咋就说出了一头脚汗,他是正好开了针灸的那一窍了。
我妈说:“就像是你似的,开了耍乐器这一窍了。”
我说:“妈,莫非您认为我也是个愣子?”
我妈说:“俺娃不愣。俺娃耍乐器就像是你舅舅了。”
我说:“是哪个舅舅,五舅舅还是七舅舅?”
我妈说:“是你的舅舅。”
我说:“我的,舅舅?”
我妈说:“就是曹成谦舅舅。”
我一下子给惊住了。啥意思?我妈这话是啥意思?是不是二哥去年到九矿看我的事让我妈知道了?二哥那次还给我看了他舅舅的相片。还说,我的音乐天资像他舅舅。我妈这是不是在套我?
我假装吃饭没注意到她说什么,悄悄抬头看了她一眼。
她说:“你那个舅舅唱耍孩儿在咱们应县南乡是出了名的。”
我试探着说:“是不?”
她说:“不仅是音乐方面你跟他像,就连长得也是一模一样的。你那年拿着你大哥的相片说他像你,其实,你跟你舅舅长得那才是像,就像是一个人。可惜他早早地死了。”
我不敢再应答什么了,我怕再说错话。我赶快打岔说,我给您舀碗鸡蛋汤去,我们这里的鸡蛋汤不要钱。
我端着两个碗去舀汤。可我舀回汤,我妈还说:“那年你拿着你大哥的相片说像他,妈就打你。后来想来想去,妈打错你了,妈不该打俺娃。”
我说:“妈您别说了。”
她说:“妈经过一桩桩一件件的事印证了,俺娃不是那猫信鹘。”
我说:“妈您别说了行不行?”
她说:“妈真高兴。妈不说了。妈吃好了也喝好了,走哇。送妈到公共车站哇。”
3
表哥
我又抓紧苦练一个多星期,等刘玉文刘英跟北京回来,他们说已经听不出我的扬琴是现学的了。
宣传部薛部长要求一个月内排出一台晚会,到各基层去慰问,他说你们都是跟下面宣传队挑出来的尖子,一个月拿不出一台精彩的晚会,不好跟下面交代。
我们乐队不像是在九矿宣传队那样,大齐奏。现在是由刘玉文给写出配器总谱,人手一份,各练各的。到底也是“尖子”们,在一起合两回,刘队长就拍手满意了。
可是我心里知道,我的扬琴跟专业团体应该有的水平,还有着很大很大的差距,我就继续努力地练呀练,但是无论怎么练,两个键子弹奏出的滚音,永远是协调不了。最后发现是右手的过,再后来终于想到是什么原因了。我的右手指的中指第三个关节,在初中一年级时,让我们班的汪灵利给用刀捅过,捅得当时露出了里面的白骨头。这个伤,一定是也伤到了指头的神经。我跟刘队长和王彤都说了这个情况,他们听了我的实际的滚音弹奏后,刘队长说,这倒是也行。王彤说,才是不到一个月,弹成这已经很好了,以后还会进步的。
表哥领方悦到姥姥村。两个人骑车去的,住了三天。当时我妈不知道,回来后才知道。她把表哥骂了一顿,问给奶奶带啥了。表哥说给奶奶留了二十块钱。我妈问为啥不跟我说一声就偷着走了,表哥说跟您说了怕您不让去。
表哥承认说,他妈村里有人来告诉他,说他妈去世了。表哥是领着方悦到了他亲妈的村里,给亲妈上坟去了。我妈说,你跟我说难道我能不让你去尽孝心?小时候你妈有病,我给你买了好吃的让你去看你妈,可你把好吃的在半路上吃了,人没去。后来我才又买了一份儿,让招人跟你去了。
我说妈我记着这事,孟妗妗长得可好看呢,跟姨姨一样好看。
我妈说你姨姨跟忠孝妈是好朋友。说完“唉”地叹了一声,走开了。
这天是星期日,上午我回了家,家里是我最喜欢闻到的炖猪肉味道。再看靠着墙的木头条桌上,盆里有拌好的包油糕的花菜馅儿,还有曲好的豆沙馅儿。我知道这是要吃油糕。
我问是谁又过生日。我妈能记住好多人的生日,每到一个人的生日就吃好的。可她就是忘了自己是生在了哪一天了。
我妈说给你表哥吃喜头饭。我以为是“洗头”,我问洗头吃饭是做啥呢?我妈说,是你表哥要结婚呀。结婚前亲戚们请吃饭,叫喜头饭。
表哥的户口在仓门,是舅舅的孩子。仓门是主场。我妈是当姑姑的,以亲戚的身份请喜头饭。
哇,表哥要结婚呀。
表哥以前跟我说过,厂里有个女孩喜欢他,可她家长说皮鞋厂工资低,不同意,没搞成。
现在的这个对象叫小兰,祖辈是大同西霍庄的,父辈时,户口成了内蒙齐夏营人。
小兰我见过,长得苗苗条条挺秀气,个子也高。表哥就喜欢个大个子。
表哥跟小兰只见了一面,都说没意见。可没想到,这么快就要结婚呀。
在这件婚事上,我妈负责女方要的彩礼钱,舅舅他们负责置办结婚的东西。房子也租好了,一个月两块房钱。
表哥结婚呀,我该给表哥送个什么礼物呢?想来想去想不出。表哥当时的工资是二十七块。是我的一半。最后我决定说,表哥这样吧,你的租房钱由我来打,永远都由我来给打。
打房钱,这算个什么礼物呢?想来想去,在表哥结婚后,我又送了他们一个半导体收音机。表嫂很高兴,说这么贵重的东西你给我们,你留下哇,以后给对象。我说就给你了。
表哥结婚一年后,他说又问了一套里外的屋子,可房钱是一个月三块,他说有点贵。我说你住吧,房钱还是我给出。
我起先是每个月给他三块。后来,干脆是一年给他五十块。都是悄悄地给了表哥。这个钱,我妈不知道,表嫂也不知道。这个钱直打到十几年后他单位又分了楼房,才结束。
表哥平时不喝酒。因为家缺钱,喝不起,干脆就不喝,过时节也不喝。
我每次到表哥家,都是买了好吃的东西去的。实际上我是想让表哥和表嫂改善改善伙食。
我去的话,买一瓶浑源老白干儿。两人喝完正好,都觉得有点晕晕乎乎,可谁也没喝多。有时候,表哥看看酒瓶说,哥不喝了,兄弟你喝哇,哥不想喝了。
瓶里还有二两多,我知道他是想把这点酒留着,下一顿好喝。表嫂也看出了他的意思,说,兄弟想喝你陪着哇么。这时,我跟黄挎包里又掏出一瓶说,给,这瓶你慢慢喝。表哥高兴地说,哇,还有。
表哥好吃咸菜。吃再好的饭,有再好的菜,也要吃咸菜,喝酒时就更是了。他把榨菜嚼得咯嘣咯嘣响。
我们每次喝酒,都要说起小时候两人一个被窝睡觉,表嫂也知道我们关系,那是真正的好。
那次去了表哥家,他还没回来。表嫂正在洗头,家里满是香喷喷的洗头水儿的味道。表嫂问我有了吗?我说没有。她说那你不敢定还要找个啥条件的,我说,就像你这样的。她的脸红了,说你瞎说。我说是真的,像你这样我就真的满意。她说,那我有个妹妹,跟我一样,等哪时我给把她叫来,你们见见。
我说你先别让我妈知道,等我看完你妹妹再说。
后来见了。那天她让表哥把我叫到家,是她把她的妹妹跟齐夏营叫来了。可我一看,不如表嫂。我明跟表嫂说没看对,她问是咋了?我说,不如你。表嫂说,你瞎说,可比我好,你不愿意就算了。我说真的不如你。表嫂的脸又红了。
表哥单位的那个喜欢表哥的女孩,她的对象到皮鞋厂找表哥。那个人说表哥是第三者,打表哥,他女朋友给拉开了。表哥可不是那种让人白打的人,他服不下这口气,在厂外把那个人狠揍了一顿,眼睛出血。人家告了街道群专,把表哥给抓进去了。
街道群专就是“文革”前的派出所。他们问清是怎么回事后,说赔钱就放你走。表哥说那你们叫我姑姑来。街道群专直接通知我妈。我妈去交了钱,把我表哥给赎了出来。
这次我妈也没多骂表哥,只是说以后少给我“生死闯活”。应该是“生事闯祸”才对,我妈老是说些这一类的文明词。
星期六晚上我跟新平旺回来,我妈让我到皮鞋厂约上表哥,叫我们第二天到雨村。她一个人给了我们二十块,让给方悦送礼钱。
她说:“方悦结婚了,可不通知你们,是怕你们出礼钱。这也是穷人的一个穷心。”
方嫂说我一天介就听方悦说招人招人的,到底也是一看就灵。
表哥说,你们是不知道,他灵全凭着小时候我把他的脑瓜给磕开了窍,你问他有这事儿没。
我说有,六岁时候我站立在他的肩膀上,他问我站好了没,我说站好了,没等我话音落,他“冲啊——”撒开腿就跑,我一下子就后脑瓜先着地,狠狠地摔了个倒栽葱,当时眼睛发黑,半天才能看见人。
表哥说自那以后,他的脑子可灵呢,那是让我给他磕开了窍。
见人们笑,表哥说你们大概是不相信,可人们有啥事想不起来的话,都是拿手拍脑袋,拍两下就想起了,那为啥?因为一拍,脑瓜就有点开窍了。
看来,表哥他真的是认为我的脑瓜是他给磕得开了窍,要不,为啥经常要说起这个事。那次差点儿跟我妈要说,让我给打岔儿说开别的了。
夜里,我跟表哥方悦三个人在新房睡,方嫂在上房跟婆婆睡。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都还没起来,听的是有人进来了。可他们两个黑夜说话说得迟了,没听着有人进来。我听得有人进来了,抬头看,是小郝的妹妹,跟我笑。我低声问说,你来干啥了?她说我回老家呀,跟你告个别。说着,一低头,在我的嘴唇上碰了一下说,你好好睡吧。说完她就出去了,可我觉出嘴里甜甜的。我吓坏了,看看炕上的那两个,都还睡得死死的。
可是让我纳闷和不理解的是,那天的上午我跟雨村回到城里,听二虎说,小郝的妹妹出事了。她坐公共车回口泉时,遇到了小偷掏乘客钱包,她协助着售票员抓小偷时,让小偷拿刀给捅伤了,拉到医院后没有抢救过来。
我又想起小学时,我梦见郑老师,她把我叫到讲台说老师回老家呀,你以后要好好学习。早晨我到了学校,同学们说郑老师昨天夜里去世了。
小郝妹妹也跟我说的是回老家呀。
这么巧的事,怎么又让我给碰到。
4
新房
我妈说该给招娃问寻房子了。
五舅舅说,最难办的是房子。
我妈说,靠你这个担大粪不偷着吃的姐夫是不行,可你又刚给忠孝闹了房。
五舅舅说,那我也得言长些,再问别的人。
我妈说,要不我去问问下寺坡他舅姥姥。
舅舅说,都言长些,问寻的。
我爹说,我想起战友小师,就是给招人姨姨说过的那个小师,现在在地区革命委员会工业部。
我妈说那还不赶快去问,借米借上借不上,又丢不了半升。
舅舅说去张上一口,碰碰,宁叫他碰了,也不要误了。
最后的结果是,我爹去了师战友家,人家到外地开会去了。倒是我妈问了舅姥姥后,有了结果。舅姥姥提醒说,听说刘生义街买过个房,她孩子还小,用不着呢,闲搁着。
刘生义街是我们应县人的说法,意思就是刘生义的女人。我叫她表姨,她大名叫个啥,我不知道,就连姓啥,我也不知道,就知道叫表姨。
表姨可厉害呢,在家里说了算,表姨夫刘生义在家里根本就主不了她,啥事也得听她的。可她再厉害再说了算,人们都不叫她的姓名,叫她刘生义街。
我妈找见她。她说表姐你急着用,那你先用哇么。我妈说那我得先看看房再说。
这是北小巷八号院一进门左手的一间小房,最多有十二平方米。原来是房东马中医放柴炭的小房。
这是私产房。一九六二年苦难时期,表姨用六斤鸡蛋跟马中医换的。
我妈看了说,这得拾掇。表姨说工不大。
商定的最后结果是,我妈用手里的新飞鸽车,跟表姨把这个房换了下来。两人都怕对方反悔,还请中间人写了约。
有了这个房,我妈心里不慌了。心想着,到时候拾掇拾掇,她住这里。圆通寺的房叫儿子结婚时当新房。
过了些时,也不知道是谁出的主意,我妈又想着要在紧挨着我家的大殿台阶上的空地方弄个厨房。
慈法师父死了,大殿里面的佛像让红卫兵砸烂了。后来街道成立街办工厂,在后院另开了门,把大殿当成了印刷厂。台阶上挨我们家的那一半空地,我们家占着,放杂乱东西。
我妈步行到了雨村,找到方悦,让他进城帮着脱些泥基,说到蛋厂豁口的城墙那儿刨土,拉回院到炭仓前和泥,做泥基。方悦问您是做啥用。我妈说想在大殿圪台上搭挂间小厨房。
方悦说您这是给招人娶媳妇做准备呢,人家招人住圆通寺您那一间房呢?
我妈说不住也得住,要不住哪呢,靠你担大粪不偷着吃的姑夫,能给他闹上个好房?
方悦想想说,在大殿台阶上搭房房儿,能利用两堵墙不说,还有顶子。我妈说,我也就是说,省事。
方悦说姑姑您放心哇,小事一桩,咱们不到城墙挖土,村里头还愁点土吗?我妈说要好土,有筋气的。方悦说,姑姑您放心哇,过两天我就给您送去了。
我知道我妈这忙忙乱乱的,是为了给我做结婚的准备。可我不知道是出于个什么样的心理,非常的反对我妈要在寺院房檐下盖小房这件事。我妈说你有本事闹你的好房去,没本事你就甭管我。
我妈生气了,我不敢再说什么了。
有个时期因排练忙,我跟我妈打好招呼说两个星期不回来了。我妈她居然就在这个时间里,找了我的小朋友,让老王约了二虎、小彬、二虎仁、五虎、四蛋他们,把小厨房弄起来了。半个月后,我跟文工团回家时,已经是在盘炕洞。
小厨房盖好后,我妈又拧着我爹给我买自行车。我爹说,买哇么,那我再去找找小师。去找了,领导忙,人家又不在家。第二天师战友主动找到了我们家,看见箱顶上摆着的我的相片。
我也学着表哥和方悦哥,照过一张明星相,八寸大,装在木框儿里,在箱顶上摆着。人们都说照好了,我也觉得好。师战友也觉得好,说好英俊的小伙儿,我看咱们结亲家哇,我家的两个女子,看对哪个找哪个。又说有一个还跟你儿子一样,也是大同一中毕业的。
我听说有一个也是我的同学,但我想来想去,我认识的同学里面,没有姓师的。那一定是初中毕业的了。管他,去会会她。
第二天我跟新平旺提早回了会儿家,吃完晚饭就骑车去了。一见大女儿面,我就认出了,她是初中的学生。
她看见我,问说:“你是主义兵吧?”
我说:“噢,你是老保。”
大同一中的红卫兵分两派,先成立的是大同一中红卫兵,后成立的叫毛泽东主义红卫兵。我参加的是毛泽东主义红卫兵。先成立的红卫兵叫我们主义兵。我们叫他们老保,说他们是保皇派。
我俩就对了这么一句话,她跟她妹妹一招手,两人进里屋了。
回了家,我妈问好不好,我说不好,真丑。我爹说不能哇,我见过小师家的,两口子咋能生出丑女儿呢?我妈说孩子没看对就没看对哇,在找对象上头,听孩子的。又说我爹,那货你看是多会儿咱们拾掇仰尘。我爹看看顶棚说,下回回来就拾掇它。我妈说甭下回了,这就拾掇哇,拾掇完你再去做你那革命工作。
仰尘,就是字典书上说的顶棚。雁北地区的人们叫仰尘。
当时,老百姓家的仰尘都是用纸裱糊的,在木条条上先裱一层报纸,后再加一层麻纸。
每年过大年时,都是方悦来给我家刷房。看见仰尘有破绽的地方,他就给补上一条或者是一块。整个仰尘,大大小小少说有十几处补过的地方。这补过的地方因为不是一次补的,这一年跟那一年补过的地方颜色深浅不一样。每年刷房时方悦都说,姑姑您该打个新仰尘了,这破烂的,叫人一看这哪像是个公社书记住的家。我妈说,就那也住了十多年了。方悦说以后有人来给您招人说对象,人家一看仰尘,返身就走了。表哥说以后招人结婚莫非就住这烂房呀?不叫姑夫给找好房?我妈说这也挺洋气了,再说招人还小,不到时候呢。
那时候说的不到时候,这时候我妈认为是到时候了。
我妈决定,打新仰尘。
人们说揭炕撕仰尘,这是老百姓生活中最灰的两种营生。星期日上午,当我跟文工团回到家里,正好遇到了他们在做着这种又脏又累的营生。
我爹戴着个冬天的厚口罩,已经是把大面积的破旧的仰尘都撕下来。还有一大片在木框上垂吊着。当地放着两个高凳子。我爹站在凳子上,举着绑了一根竹竿的掸子。正在伸探着掸房上露出的椽檩,椽檩上丝丝缕缕地挂着长年的干网尘。
我妈脖子上挂着口罩,鼻疙瘩黑黑的,在下面张开着两臂在护着他。
他们都仰着头,集中着精力做营生,没有看见我进来。我说爹我给弄,他们才停下手。
我要替我爹,让他下来,我爹说啥也不下。他戴着个厚口罩,怕我听不清他的话,把口罩拉下点,露出嘴说,俺娃出去哇,爹一了儿是个灰了。
我妈也不让我上手,让我去说给舅舅,晚上来喝酒。
我进了南小房儿,锅里面炖着肉。
当我跟舅舅家回来,他们连炕板也揭开了,我爹正拿着吃饭的勺子,往干净刮炕洞里焦黑的炭渣。
我们挤在小南房的炕上吃晚饭时。我这才想起,我妈这都是有计划地在一步一步地做着她的这个大工程。第一步,以盖厨房的说法,盖了南小房。第二步,以让姥姥来住为由,给小房儿垒了炕。第三步,修整西房,揭炕打仰尘。这样,就能在南小房儿的炕上吃饭,睡觉。
我妈知道我爹没有能力为儿子解决得了房子这样的大事情,她也不骂他,她知道骂也没用。她就自己尽着能力,思谋着盘算着,给儿子准备结婚的新房。
又一个星期日我回来,见炕也打好了,新的仰尘打好了。是请本院儿的油匠刘叔叔给打的新仰尘,粉刷了白泥浆,还在仰尘的当顶安装了二十瓦灯管。
看着我妈那心满意足的笑模样,我心里却不知道是种什么滋味。
5
衣箱
房后头昝婶婶来家跟我妈说,曹大妈你这房子粉刷得白圪洞儿也似的,看样子这是给招人结婚呀。我妈说结不结先给人家准备上。昝婶婶说那三转一提溜二十四条腿你给招人准备上了吗?结婚时人家女方要求这呢。
我妈问说啥三转一提,二十啥啥啥?昝婶婶说手表转缝纫机转洋车转,这不是三转?一提溜是半导体收音机。我妈说那咋就叫个一提溜?昝婶婶说,半导体收音机走哪都能提溜着,人们就叫一提溜。我妈摇头说没听过。
昝婶婶说三转一提溜这是女方家里要的彩礼,那二十四条腿,是女方要求在新房里摆放的家具六大件。我妈问这又是啥?昝婶婶说三开门的大衣柜、双开门的小衣柜、明三层暗两层的大书柜、上头揭盖儿放米面,下头开门放碗筷的两用柜,还有带底座儿的衣箱要一对儿,你算算,加起来这不是六件?一件四条腿,六件不是四六二十四条腿吗?
我妈说这么多家具那得多大的房才能放下?昝婶婶说人家现在的女的都要求是二十四米的双倍房。我妈说这又是啥房?昝婶婶说一看你也是个啥也不懂的瞎文盲,每间房要求是宽四米长六米,对了,一米是多少我看你也保险不懂得。我妈摇头说不懂得。昝婶婶说一米是三尺,你算去吧,一间房宽是丈二,长是丈八,还得是两间这么大的房,里外套着,这就叫二十四米双倍房。我妈说把我杀了卖了肉也给他准备不了这么个齐全。
昝婶婶说,准备不出来那你就甭想着会有新媳妇坐你炕上。
我妈说你给昝贵准备上了?昝婶婶说我们昝贵那儿不愁,女的追的可多呢,白跟呢。
昝贵是我初中的同班同学,一九六五年时他考住了山西中医学校,我考住了大同一中。一九六八年毕业后他分在了岢岚县医药公司上班。我到了九矿工作。昝婶婶说我妈,呀呀呀,你咋叫孩子到了矿上当窑黑子,井下四疙瘩石头夹着一疙瘩肉。我妈说我孩子在宣传队呢。昝婶婶说,宣传队那是个临时的,迟早也得下井。我妈叫她说得心里慌慌的,跟我说那会儿还不如插队当农民呢。我说您放心吧,我下不了井。后来我调到了矿务局文工团,我妈这才是真的放心了。可昝婶婶又说,馋当厨子懒出家,又馋又懒学吹打,当戏子可不是点正经的营生。我妈说孩子喜欢,管他呢。
昝婶婶说昝贵有女的白跟呢,我妈不想听她这话,好像是你的儿子有人白跟,我招人就没人白跟?
我妈说昝贵有人白跟,我们招人还有女的倒贴呢。昝婶婶撇嘴,说你就吹牛去哇。
我妈嘴里说着硬话,可自从忠孝表哥和方悦都结了婚后,她就跟我爹和五舅舅他们商量,给我着手做准备。我妈说:“啥三倍房两倍房,咱们就这个房。拾掇也拾掇好了,再换上几件新家具就行了。再有就是,不管人家女的张嘴不张嘴,都也得给人家女的准备个车子呀手表的,不能让人家白跟咱。”我妈这话,是表哥跟我说的。
大人不跟我明着说,我也假装不懂得他们忙忙乱乱的是在干啥。
结婚,这样的话咋好意思说呢?我觉得这两个字说起来就有点牙碜。
那年我是二十一岁。
三转一提溜,除了半导体收音机好买,缝纫机自行车手表,当时都是紧俏货,不好买。
我爹跟怀仁托着关系先买了一辆飞鸽牌自行车,可让我妈跟表姨换了一间小房。我妈又让我爹给求人买回辆新自行车,家小又没地方放,我妈让五舅舅给寄放在他们缝纫社的库房了。
又过了一个月,我跟文工团回家一进门,我爹说我妈,给俺娃够出戴上哇。我妈跟衣箱够出个豆腐干儿大小的手绢包,我接住,沉甸甸的,展开看,是手表,上海牌。“上海”两个字设计得像是个大高楼。表还在走着。我爹说爹每天都给上呢,固定时间上,拧二十下,拧不动了不要硬拧,小心拧断发条。
我放在耳朵边听听,铮铮铮铮,真好听。我叫我妈听,我妈也听听,点头说,有钢音。我说那我就戴呀。我爹说买上就是为了俺娃戴。我妈说甭叫他戴,放那儿哇,以后有个用项啥的。我说快别用项了,我戴呀。
我妈说我:“招娃你不听说。”
我妈说话我就得听,不能让我妈说我不听说。我把手表用刚才的手绢包住,给了我妈。可我妈接住,没往箱里放,用手颠颠后,又给了我。
“俺娃想戴,要么戴去哇。”她说。
我爹说:“这不是个对?上海表我原来也是为给娃娃戴。”
我妈说:“那办事呢?”
我爹说:“办事那得以后再买好的。”
我妈说:“你能买上?”
我爹说:“慢慢的,慢慢的。”
表带儿是履带式的金属链儿,我戴在手腕上有点松。我说爹我戴有点松,我看您戴上吧。我爹说是给俺娃买的,爹不戴。我想起我爹从来也没戴过手表。五舅舅七舅舅都有手表,就连我表哥也有,可我爹没有。
我爹说爹不戴也知道时间,用不着,爹不戴那。我说您给说说这阵是几点。我爹说了个时间,我一看表,误差只有两分。
我当下就上街到修表店把表链给取了三截,正好了。
这下,我也有手表啦。
这下,我们家也就有了手表啦。
表哥说我妈,姑姑您当是小兰呢,给个上海表也高兴,招人要是有了媳妇儿,您得给人家准备进口货呢,给人家准备那英格儿呀罗马呀的才行。
我妈说:“这进口货保险是可贵呢。”
表哥说:“那作准的。上海表是一百二。英格就得三百六。是我一年的工资。”我妈说:“你爹说,贵贱不说,主要是这些东西不好买。”
表哥说:“姑姑您要是让招人找小兰妹妹的话。我敢保证,她白跟呢。啥三转一提溜,都不要。啥二十四条腿,无所谓,有个住处就行。”
我妈说:“找谁,东西我该给还要给,不能说因为找小兰妹妹,就叫人家白跟咱。可找谁不找谁,那得人家招人说了算。”
表哥说:“小兰问过招人,招人好像是不愿意。”
我妈说:“招人还没咋的个开这方面的心呢。他一个心眼儿就是吱吱吜吜地耍他那些耍活儿。”
表哥说:“对象有没有,您先给人家把那彩礼准备上。”
我妈说:“你爹跟你姑夫两个人正想法子着呢。”
当时政府给市民每人每年发着一张供应证,用来购买紧俏商品。买手表车子缝纫机这样的东西得要供应证。舅舅说买进口手表,最少得三十几张证。我爹户口在怀仁,他的供应证大同还不能用。我跟我妈五年才领着十张证,想买进口表,那得再攒七八年。
表哥结婚时,五舅舅已经把他家的证儿用了些,剩下的都给了我们,又跟人要了些,能给我买个进口表了。但证儿够数了,那也并不说就能买个好进口表,那还得在半夜里去排队抢号儿。百货商店每天进几块表发几个号,那号是在上班开门前发,可人们为了领号,半夜就在商店门前排上队了。
五舅舅给熬夜排队,抢了块瑞士百浪多的号。
为这个号儿,五舅舅还跟人打了一架。对方是两口子,人家那个女人很厉害,把舅舅的脸抓得尽是血道子,舅舅不打她,舅舅是打她的男人。
我妈说:“抓人家脸破人家相,不当呢。这样的女人歹毒。”
舅舅说:“管他,闹了块进口表也值。”
因为给我买表,舅舅让人把脸抓了,看着他脸上一道道的血痂,我觉得真对不起舅舅。
我妈给我爹布置任务说:“进口表五子给闹上了。家具这得你来给娃娃往回闹。”我爹说:“闹哇闹哇,为了我娃娃,我把这老脸豁出去了,磕头捣蒜求人去。”
我妈看看地说:“咱也甭二十四条腿。咱们家有上一个碗柜,再放上一对衣箱,也就把地摆满了,像是个新房了。”
我爹说:“年底我也就退休回家呀。退休前给娃娃闹他十二条腿。”
在我爹又回来送工资时,给买回来一个碗柜。上面是半揭盖儿的面柜,里面分着三个格格。可放各种面。下面是碗柜,分上下层。我妈高兴地说真好看,这个担大粪不偷着吃的真心保国也给办点大事。我妈夸我爹,还承认是大事。
我妈说我爹,有的那牛,你得用鞭子抽它它才用力。看样子得拧你。我还得跟你去,每天拧你,圪嚼你,圪嚼得你麻烦了,你就想办法呀。
我爹说,快别去了,我把我吃奶的劲儿都用上行不?
我妈说不行,得跟你去。
我妈跟我爹到了怀仁。这次,我爹给买了两个半揭盖儿衣箱。让拖拉机给送到大同,可在蛋厂城墙豁口让交警给拦住了,说这个时间段拖拉机不准进城。那只好是把两个衣箱卸在路边。
我妈求了两次过路的人,张了两次口,想让帮着往圆通寺送送这两个衣箱,可都让人们碰了。一气之下,我妈说:“求人不如求己。有牛还愁我赶不上山?”
我妈先是抱一个衣箱,往前走一截放下来,又返回头抱另一个,抱得超过头一个后又往前走一截,放下来,再返回身抱另一个。她就用这个方法,把两个衣箱,来回倒着,倒回了圆通寺。街巷人们看见了,都夸说曹大妈你可真有本事。我妈说,有牛还愁跟山上赶?
我提议买收音机,摆在衣箱上。我妈说想买你买哇。
当时的收音机不要供应证,可以随便买。我选了一个熊猫牌的,六个灯儿。拧开开关,里面六个灯都着了,再一转开关扭,动一下一个台,动一下一个台。听到了“美国之音”。想起五舅舅就是因为听美国之音让给打成了坏分子,我赶快把台拧过去了,找音乐。
听着收音机里的歌声,看着亮堂堂的房子亮堂堂的家具,我这心里也是亮堂堂的。
我这是不是也有点开心了?
6
读书
我们文工团没有好的独唱演员,下面基层的那些独唱的,按薛部长的说法是“充其量也只是个一般般的水平,不够一个专业文工团的标准”。我们认同他的这个说法。后来有人推荐说,新荣区插队生里有个北京女知青唱得好。薛部长说,叫她来,考核考核,行的话,把她闹上来。考核了一下后,果然是好。可人家新荣区的农村不归你矿务局管,你矿务局再财大气粗,可想随便地往上“闹”人家知青也不行。村里不白给,提出用三台大马力的电动机来换。矿务局不缺电动机,满足了村里的条件,把她换了上来。
北京女知青歌手叫郗洋洋。
郗洋洋不仅是唱得好,长得还好看。
全团上下,包括薛部长在内,人人都喜欢郗洋洋。
我也喜欢郗洋洋。我喜欢郗洋洋的主要原因是,她读过的外国文学真多,说起哪本书她都看过。还都能说说对这本书的评价,看法。这让我是很佩服的。我如果看过一本书又觉得好的话,也只能是简单地说出这本书好,却不能够深程度地说说为啥好来。人家能,说得头头是道。
巧的是,我说我读的最早的一本外国文学是《简·爱》,而郗洋洋说她也是。
更巧的是,我说自从看了这本书以后,就喜欢上了外国文学。她说她也是。她问我为什么喜欢《简·爱》,我说因为这本书里有对生活细节的描写,比如书里写瞎眼眼罗切斯特伸出手掌,想看看是不是下着雨。我以前看过的书,可不这样地写人的动作。又比如写老狗派洛特“先是竖起耳朵,接着就吠叫着,呜咽着,跳起身朝简·爱蹦过来”。我以前看过的书,也从来不会这么细致又真实地写到一只狗的行为。她说她也因为跟我有同样的理由而喜欢上了《简·爱》。她又说了些别的喜欢《简·爱》理由,我都赞同,可我就是说不出。尤其是她说夏绿蒂·勃朗特并没有把简·爱写成一个漂亮美丽的仙女,相反,简·爱的外表形象还有点丑陋瘦小。我说就是就是,你说的真对。
郗洋洋说:“你能不能跟我说普通话。”
我说:“我不会说普通话。”
她说:“普通话又不难学。我教你。”
我说:“我不学。”
吴福有正在旁边,说我:“乃谦,赶快学。洋洋教你你还不赶快学。”
我说:“你想学你学。”
吴福有说:“人家又没说教我。”
郗洋洋笑。人们都笑。
能让我佩服的女孩没几个。
除了郗洋洋,我还佩服过一个女孩,那就是我的初中高中同学,后来又一起到了红九矿宣传队的周慕娅。我佩服周慕娅是因为,那次在九矿宣传队说起了各自家里的姐妹们,尽都叫什么名字时,我说我姨妹叫玉玉,表妹叫妙妙,还有表妹叫平平。她问这是谁给取的名字,都是些《红楼梦》里的女孩。于是我们就说起了《红楼梦》的名字。让我没想到的是,周慕娅能把怡红院里十多个小厮们的名字都一一说出来,我可不能,我只记得茗烟锄药三两个人。她还说,元春迎春探春惜春姐妹四人的大丫环的名字的最后一个字,正好是“琴棋书画”,我想想,可不是吗?抱琴、司棋、侍书、入画。我以前可没想到这一层。她还说,这四姐妹的名字也有含意,那就是,曹雪芹让她们第一个字的谐音排成了“原应叹惜”四字。呀呀呀,了不得。我不敢跟人家继续谈论下去了。
了不得了不得。
从那以后,我对周慕娅另眼相看。
郗洋洋借给了我一本《错误的教育》,作者是印尼的阿布杜尔·慕依斯,看了这本书后,我学习书里的做法,在心里暗暗地也用摸扣子打卦,算算郗洋洋会是我的女朋友吗?算了几次,都不是。这让我失望,但也让我有点觉得无所谓。因为我发现,郗洋洋的骨子里,有点瞧不起我们本地土著民。
郗洋洋知道我家里有孟德斯鸠的《波斯人信札》和印度的《五卷书》后,觉得很是惊奇。我看出了她的意思,好像是只有他们这些北京的高贵人儿才会有这样的书,而我们本地的土豹子家里只配有几本《艳阳天》之类的书,甚至是《半夜鸡叫》这样的连环画小人儿书。
她问我怎么会有了《波斯人信札》和《五卷书》,我没跟她说这是在高中时,跟朋友老王他们到造纸厂去“抢救”回来的。我说是高中梅竹松老师让萧融把我叫到她家,给我的,给了一军用帆布袋,有二百本。
她提出想跟我交换《波斯人信札》,说除了《错误的教育》,再给我两本别的,让我自己说书名。我说我想想。
星期日,郗洋洋突然就来到我家。我不在。老王搬家呢,我跟着忙去了。晚上我回了家,我妈说哪的个侉女女,不进眼货,以后少叫她来家。
我妈说:“你看看人家萧融多好。你看看她,进了门没说两句话就问,你们就这一间房?夜里一家人怎么睡?你管我咋睡,我又没让你来睡。”
我妈又冲着我说:“你是把她引逗来做啥?一看就是个不懂得仁恭礼法,没家教的野地捉来的……”我没等她说完,赶快分辩说:“我又没引逗她,是她自己来的。咱们家住圆通寺,一进西门路南第一个巷子,好找。”我妈说:“往后不跟她来往。听着没?”我说:“噢。”
不管怎么说,是郗洋洋引起了我再次读书的兴趣。
但她不喜欢中国文学,就连《红楼梦》她也不喜欢。这让我觉得有点太不应该,要知道,我认为《红楼梦》比起外国文学来说,第一。我认为,再好的外国文学名著,都只能是排在《红楼梦》的后边。她居然说,没有可比性。
郗洋洋不喜欢《红楼梦》,不仅是影响了我对她的佩服程度。慢慢地,我不跟她说书了,我还跟她说我找不到《波斯人信札》了,以后找到再说。
我给周慕娅打电话,说想跟她借借《石头记》。她说过,只有看过《石头记》,而且是一遍又一遍地看,细细地琢磨、领会,才能知道《红楼梦》一书是怎么回事。
她在电话里说,你去找我二姐借去吧。我说人家认也不认得我,能借给我?她教给我说:“你跟二姐就说‘我乃应县下马峪村人氏,姓曹名乃谦是也’,她就会借给你的。”我听了哈哈笑。她说:“不捉哄你。你这样说准行。”她还告诉我她二姐家的地址是,花园里二楼一门一号。
我找到了花园里二楼一门一号,敲门进去了。当然没按她教给我的说法来自我介绍,我说我是周慕娅同学,初中高中都是同学,我说我想看看《石头记》,她说你去跟我二姐借去吧。
二姐三十多岁。一看外表,就是个有文化而且是个很有文化的人。她自我介绍说,是在团市委工作,“文革”开始后,因为身体有病,在家休养。
她问我说你喜欢《红楼梦》,你看过几遍《红楼梦》了?我说从小学六年级就开始看,断断续续地看过三遍。她说那该看出点味道了,你说说《红楼梦》主要讲的是什么吗?我说过我最不会回答这样的问题,可我急中生智地说出句连我也没想到的答案。
我说:“这本书主要是讲‘玉石之缘’和‘金玉之缘’。”
二姐说:“玉石之缘讲的是啥?金玉之缘讲的又是啥?”
我说:“玉石之缘讲的是宝玉和黛玉的爱情,金玉之缘讲的是宝玉和宝钗的婚姻。”
我对我的这个回答很满意,觉得还算是精彩。
二姐笑着说:“你可知道《红楼梦》里还有金金之缘?”
“金金之缘?”我摇头说,“不知道,也没听说过。还有金金之缘?是不是《石头记》里写的?”
二姐说:“我说的金金之缘,就在你看过的《红楼梦》里就写到了,大概是你没有注意到。”
我觉得有点脸红,自己号称读过三回《红楼梦》,可连半点金金之缘也没有印象。
我说:“我回去好好儿地再把《红楼梦》看两遍,一定要把金金之缘这个谜底找出来。”
二姐说:“金金之缘是我的说法,别的人可没有这样说过。要不我给你大概地提示一下。”
我打断她的话说:“二姐,别提示。”
二姐说:“好好好。记住,不要看后四十回,只在前八十回里。”
我们不提金金之缘了,我们又说别的。
二姐对《红楼梦》的认识,直听得我目瞪口呆,大张着嘴而合不回来。
我来二姐家原本是想借借《石头记》,听了二姐的讲,我决定不借了。空手走了。
7
二妹妹
跟老王他们耍回来,准备吃晚饭,我妈让我打开收音机。她说想听段耍孩儿,让我给找找。我说这里面没耍孩儿,我妈说花了好几百连个耍孩儿也听不上。我说要是“文革”前可能能听到,“文革”开始后耍孩儿这样的小剧种剧团都解散了,您想听我给找段晋剧听。我妈说就晋剧就晋剧。
我就给找台就告诉我妈说,平时我不在家,您想听拧着收音机找吧,晋剧肯定是能找见。我妈说贵巴巴的我怕拧坏。我说拧不坏。正说着,一种美妙的音乐跟收音机里传出来。
我把频道对对正,把音色调清晰,听听,是一个男高音在唱我最喜欢的歌曲——《在那遥远的地方》。
这样的歌曲在当时认为是黄色的,是不能唱的。这是什么台?敢播放这个歌?
管他什么台,先听吧。
听着听着,我陶醉了。
“我愿变作一只小羊,跟在她身旁,我愿她拿着那细细的皮鞭,轻轻地抽打在我身上。”
真美真美真美!
听着听着,歌声结束了。这时,电台里用标准的普通话说:
“这里是莫斯科广播电台。”
我吓了一跳,赶快把声音拧灭。
“美国之音”和“莫斯科广播电台”在当时都是敌台。
我妈说:“唱得好好儿的咋不唱了?”我不敢跟我妈说刚才那是敌台,要说了的话,她以后不让我听收音机可糟了。我说:“唱完了。”
她说:“后生的嗓子亮堂堂的,调如存金唱的好。”
我妈的意思是说,刚才的歌唱家唱得跟存金差不多。她的这个评说,让我也想到,存金他要是唱这个歌,真的也能够唱这么好。
我妈问我,你们文工团里也有人能唱这么好吗?我说没有,我说我们文工团啥也不错,就是缺个像样子的男歌手。
我妈说:“那叫存金来给你们唱哇么。”
我正要说他是个农民,可一下子想起,郗洋洋不也是个农村的插队生吗?不也是跟村里调上来了?
我一拍手,说:“妈您真伟大。”想想后我又接着说,“真的,要是让我们团领导听听存金唱的话,那没准儿真的能够看得上他。”
我妈说:“那还不赶快去说说。存金要是真能给你们唱的话,那他也就有了工作了,也就不愁找个对象了。”
我又连声地说“您真伟大真伟大”。
我盼着赶快就是第二天,我赶快去跟团领导说这个事。
拉灭灯睡觉时,我跟我妈说存金没文化,领导别不要他。我妈说他会唱就行了,要文化做咋,又不是叫他去写字。我说他没文化,可他真的会写字,听七舅舅说,他过大年时,已经是自己写对子了。
正月时,七舅舅领着妙妙回晋中时,说存金过大年的对子是自己写的。妙妙说,存金不懂得大年的对子是应该写对仗的句子,他是把他认得的字,一条红纸上写七个,另一条红纸上也写七个,贴到了街门框上。左边贴的是“天地人山川大小”右边贴的是“人有两手两只脚”,横批是“二妹妹好”。我听了直想笑,但也真高兴。七舅舅说他字写得好看,根本就看不出是个文盲写的字。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骑车到了新平旺,团指导员李健壮同意我把存金叫来,她说先让大家听听,大家说行,再跟薛部长打招呼。
我当下就又骑车返回了圆通寺。
我妈说正好也回村看看姥姥去,我们娘儿俩乘坐着长途车回了应县城,又乘坐着短途公交车回了南泉村。步行二里到了姥姥家。
一路上,我跟我妈设想着这件美好的事,我妈说先引存金到圆通寺,再让我引着他到大众洗个澡理个发,再给他穿上我爹替下的衣裳,这然后再去见文工团领导。我还设想着要抓紧时间教他个适合他唱的歌,我已经想好,就教他唱《信天游唱给毛主席听》。这个歌是“文革”前的《走头头的骡子三盏盏灯》改编的,只是换了换词,调儿没变,很适合存金唱。
在应县城到南泉村的小公共车上,我还想到了二妹妹。我说妈,存金要是跟咱们来了,二妹妹该咋办?
我妈睁大眼问说:“啥二妹妹?他多会儿有个二妹妹?搞上对象了?”
我忍不住地哈哈笑起来,惹得车上的人看我。我放低声音说,二妹妹是他的那条狗。
我妈问说咋叫狗叫二妹妹,我跟我妈解释了原因,还说我吹箫的时候,二妹妹能跟着箫声呜呜地唱。紧挨着我的后边座位,有个大爷听了我的话,问说:“你们这是不是说钗锂村存金呢。他那条狗可是出了名的灵。”
大爷是小山门村的,距离着我姥姥村七里地。
我妈说:“这有啥难,它还留在村里帮着放羊。”
小山门大爷说:“那条狗,你是不知道它。怕得是不好好儿地留在村里。”
我妈说:“不好好儿留也得留,总不能是也把它引到大同矿务局哇。文工团要也不会要。”
小山门大爷说:“要叫我看,如果存金真的到了大同矿务局。那条狗非要跟着存金往那儿跑不可。”
听了我们的对话,旁边又有人说起了灵狗,说灵狗想找主人的话,几百里也能找得到。
这时候我想起了莫泊桑的小说《窑姐儿》,心里滋生出一种后果很不好的预兆。
怎么办呢?我喜欢二妹妹,可也盼着存金能到了我们文工团去唱歌。
我妈说:“总不能是为了一条狗,耽误了存金的好前程。”
小山门大爷说:“咱们现在谁也不知道最终的结果。可要叫我看的话,存金也不舍得离开他的狗,他宁愿不当矿工,也不会跟他的狗分开。”
到了姥姥家才知道,这话可真的让小山门大爷说准了。二妹妹跟存金最终也没有分开。
每到夏季数伏天,怕羊中暑热死,存金就背着行李和干粮,把羊群顺着峪沟赶进山里。进山十多里的地方,有两处没人住的破院子。大概是院子的主人嫌这里冬天太冷,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搬迁到别处去住了。每年的暑季最热的那一个多月,存金就把羊群赶到这里避暑。破房子没门窗,还有点漏雨,但总比睡大野地好。峪沟有泉水,人和羊都能喝。隔个十多天,存金就安顿二妹妹给看着羊,他回村取点干粮装点咸菜,再进山。
妗妗说今年的这次进山后,人们没见存金回来,却是在一天的晚饭后,听得二妹妹在羊圈门口发了疯地汪汪叫。二妹妹从来不这样汪汪地瞎叫,这是咋啦?
人们这才想到,该不是出了问题?村干部叫了几个民兵,打着手电,跟着跑在前面的二妹妹进了山。
存金面朝天躺在破房的土炕上,早死了。
平平说:“村里的赤脚医生说,存金身上没外伤,就是脸面发了黑。是中毒死的。”
我问:“中了啥毒?”
平平说:“中啥毒,就连公社的医生也说不清。一会儿说是吃了有毒野菜,一会又说可能是让毒蛇咬了。”
姥姥说:“也说不准是心上麻烦了,装上点耗子药,自寻了无常。”
我问:“县里没来人?”
妗妗说:“他们大概是说也没跟县里说。一个放羊的,死就死了,死了就埋了。”
我妈回想说那两处院子在解放前就有,住着的两户人家是山南边繁峙县的人,他们还一小片一小片地在坡梁上种着地,姥姥说院里还栽着棵杏树。我说我想去看看,平平说表哥我跟你去。姥姥不让去,妗妗也说看蛇的。我妈说按存金的性格不会是身上装了药,跑那里去自寻无常,说不定真是叫毒蛇给咬的。
我怕蛇,一说蛇我就不敢去了。
姥姥说:“招娃子给他找了这么好个做项,他却是死去啦。人们信神呀信鬼呀信这呀信那呀,我看是信命哇。”
妗妗说:“可说了个对。谁也争不过命去。”
“二妹妹呢?”我问平平。
平平说:“自存金死了,尔娃二妹妹就不吃不喝了,一股劲儿刨坟,把四个爪爪刨得血乎乎的,后来刨不动,趴在坟上不起来,过了几天死了。人们把它也埋进了坟里。”
第二天我到南泉供销社,给存金买了十本小学生用的语文格格本儿,又买了十支铅笔十块橡皮。我没点着烧,我是给他埋在了坟里。
8
饺子
上次,我妈提出了一个我认为是最伟大的建议。那就是,让存金到我们文工团来唱歌。这真的是一个伟大的建议,我们文工团缺歌唱演员,而存金又唱得真好。我们信心足足地,回到了姥姥家,来办这个事,而且是信心满满地认为能够把这个事做成。可谁能想到,存金他,唉,不说了,不说了。
我和我妈从姥姥家往大同返的时候,我妈说咱们到清水河下车,去眊眊你爹去,说是退休呀退休呀他咋还上班。可我们到了公社,门房大爷说曹书记退休了,回了大同。“文革”开始没多长时间,造反派把我爹撵下了台,只给他在最后的一排房留了个宿舍,平素就让他下到大队搞农业学大寨运动。我妈问行李也背回去了?门房大爷说没注意。我到后排房看了看我爹的那间宿舍,炕上空空的。
我们赶快步行十里,到怀仁乘坐晚上的火车往大同返。可进了圆通寺,我爹不在家,家里也没见我爹的行李。问隔壁柳姐姐,她说我爹见家里没人,又听说我和我妈是去了应县姥姥家,他就又回了怀仁。
唉,真是的。出门不顺,办事不成,寻人不遇。按黄历书上说,这是下下卦。
过了些日,我爹空手跟怀仁返回家了,我妈问说咋没背行李,还去?我爹说,还让去。
原来是县革委领导跟我爹说,老曹你的身体也还行,再给坚持个一两年再回家。我爹说,好说。领导又说,照顾你个轻闲营生,回城到缝纫社给带带新同志,把新同志带起来,您就回家休息。我父亲说,好说。
就这样,从一九四四年就参加了革命工作的一个老同志,退休后又在领导的照顾下,从行政部门到了小手工业作坊。
我爹说,管他,工资一分没少,每月还拿我的八十三元就行了。
我妈问缝纫社有食堂没?我爹说没有。我妈说那你到哪吃饭?我爹说在公社吃了十来年食堂,下乡后又吃了几年派饭,我早吃得麻烦了,我早就想自己做了,这下可好了,我想吃啥就做啥。
我爹总能把坏事归结成好事。
“唉,说你是真心保国,你也真是真心保国。”我妈只说了这么一句,再没说别的。
我们文工团要到怀仁县去慰问演出,先在城里演一场,后再到焦煤矿演出一场。我妈说,那你正好去眊眊你爹,去看看他咋糊弄着吃饭呢。
那天的下午四点多我们到了怀仁,我跟团指导员李健壮请了个假,先去缝纫社看我爹。
缝纫社在大街的路南,是相连着的三个小四合院儿。
我爹他根本就没想到我会来,当人们喊说“曹书记有人找”,他从一个车间出来了,带着个老花镜。我好像是看见他在那里帮着剪线头。他把花镜摘下来,看看是谁找他。一看是个我,“呀!招子。招子。俺娃咋就给爹来了。”
突然地看见了儿子,他的那个惊喜的样子,让我至今难忘。
“快,快给爹入家。”他把我领到一间屋,给我撩开布门帘。我正要进,他又说“你来你来”,把我拉到又一个屋,“贾主任,你看这是我娃娃。”一会儿又把我拉到另一个屋,“梁会计,你看我娃娃。”
他见我有点不情愿的样子,就没再往别的屋拉,要不,他可能还会把我拉到所有的车间,让全缝纫社的人都知道他有这么个宝贝儿子。
他的办公室兼卧室就是一间小西房,最多有十五平方米。一进门的对面是一条土炕。炕上铺着高粱席,他的行李卷起在炕脚底。
地下有两件木制家具,一个是办公桌,另一个是碗柜。
他也不问问我来做啥,就说:“爹给俺娃割肉去。”
我跟他说是来慰问演出,这就得到礼堂去装台。他说你演完来爹这儿吃饺子,我说噢。他说你黑夜就跟爹在这儿睡,我说噢。
他把我送出大门又说,爹给俺娃割肉去。
在礼堂正装台,有个人喊我,一看,是高中时的老同学郭振元。我俩当时都是大同一中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乐队的主力,他拉板胡,我拉二胡。他现在在怀仁县剧团,是乐队的负责人。他早就听人说我在大同矿务局文工团,这是领着他们乐队的人来听我拉二胡了。
我没客气,给他们拉了一曲《红军哥哥回来了》,这一曲,把他们都给震住了。我看出他们的赞叹都是发自内心的,而不仅仅是出自礼貌。当我在他们的请求下又拉了一曲《草原上》后,郭振元吩咐他的一个队员,回剧团去搬录音机,要录我的音,好留着给他们的队员学习。我说我们快开演呀,再说这里乱哄哄的,效果也不会好。他问我什么时间离开怀仁,我说明儿早晨。他就求我演出完到他们剧团去给拉上几首曲子。我想想说,也行。我想着用上半个钟头就录完了,然后再到缝纫社跟我爹去吃饺子。
我爹割回肉,工人们还没下班。他先跟一个家离缝纫社近的工人借了一套被褥,工人送来他一看没有护里,就又掏出钱让梁会计给上街买了被套、褥单儿。把护里套好,褥单铺好,把他的枕头给我准备着,又从衣服包够出块新洗过的枕巾给换上。他没跟那个工人借枕头,他自己打算就枕着衣服包睡觉。
他买的是带骨猪肉,把猪皮和骨头先炖在锅里,然后就慢慢地做饺子。工人们下班走了,他又想起我在家好吃炖肉烩粉条,就又麻烦门房孙大爷给上街买了一趟粉条。
饺子捏好了,锅里的水也开了,就等儿子回来往锅里煮了。猪皮也炖软了骨头也炖烂了,就等儿子回来下粉条。
左等儿子不回,右等儿子不回。
我跟他说的是差不多在十点半就回来了,可他看看办公桌上的马蹄表,都十一点了,还不见儿子回来。
他就站在大门外朝着大礼堂的方向瞭。街上黑洞洞的,很少有个人。好不容易瞭着有个人过来了,可到跟前一看不是。好不容易远远地又有一个人影子走来了,可走走走的却不见了,人影子拐了弯。
他一直没吃东西,可也不觉得饿,他就想等着儿子回来,一块儿吃。
他不饿,可他想起了儿子。娃娃一定是已经饿坏了,可娃娃他这是去了哪里了呢?
我爹那里饿着,可这个时候他的娃娃我,却正在大吃大喝。
演出完,我没有跟着大伙到县招待所食堂吃饭,尽管那里给摆着大鱼大肉在等着我们。可我没去,我说好是到我爹那儿去吃饺子。
我跟着郭振元到了县剧团。录完音,他们却给摆上了酒和菜。酒是玻璃瓶高粱白酒。没有热的菜,全是罐头。我说不能,我说我爹还等着我吃饺子。他说,老同学老也不见,喝一杯再走,再去吃饺子。我这个人耳朵软,吃不住人硬劝。就说,一杯,就一杯。他说一杯一杯。可他却给倒了喝水杯那么大的一杯。别的那几个人也都是我这样的杯,倒得满满的。我以前没喝过这么多酒,可既然答应了,再说人家们也是那么多,喝就喝。
我心想着我爹那里一定是等急了,为了快快喝完好回我爹那里。我就大口大口地喝,进度很快。他们的杯子还是半杯的时候,我的杯子已经空了。他们说,闹了半天你能喝呢。又要给我倒,我按住杯子硬不要,说该走了该走了。他们说,一点儿,就一点。我就放开了手。他们倒是真的给倒了不多点,但也有五分之一杯。我把这一口干了后就走了。郭振元把我送到大门外问我没事吧。我说没事,他就回去了。
我永远忘不了我记忆中的这件荒唐的事。
我永远忘不了我爹和传达室孙大爷在半夜的两点多打着手电找见我,我爹抱着我就哭就“招子招子”地呼喊我,我被呼喊醒后,才知道自己是睡在了大街上。
我也永远忘不了第二天早晨,父亲把饺子煮在锅里,叫醒我时,文工团的人来找我了,说马上就要出发。
我们已经走得很远了,可我望见,我爹还站在缝纫社的门口,举着戴有蓝袖套的两臂,冲着我们的车摆动。一下子,我的眼泪哗地流了出来。
9
苏武牧羊
一九七一年“五一”节过后,薛部长指示,排革命样板戏《红灯记》。
这就又开始招人了,招专业唱戏的,武打的,还派灯光舞美去外地学习。
排样板戏,不能是用民乐了,给我发了小提琴。我又开始狠死地练习这种新的乐器,也开始学习五线谱了。
我很高兴,很认真,把我拼劲儿又拿了出来。
以前没拉过小提,好多的曲子用二胡是拉不出味道,只有小提才能演奏出那种应有的效果。如《梦幻曲》、《西班牙小夜曲》。我拉着《西班牙小夜曲》,常常是拉着拉着,就忘了自我,进入到里面,眼前出现了皎洁的月光,照在银色的沙滩上。
“嗨!嗨!”薛部长在我背后“嗨!嗨”,把我从西班牙嗨回到新平旺文工团的院里。他说:“有你那样拉小提琴的吗?摇头摆尾的,你是爵士乐队的吗?”
以后我拉小提琴时尽量把身子弄得直直的,怕让薛部长说我是爵士乐队的。
三个月后,我就能拉《新疆之春》了。又专门练习了一个月,我的快弓已经能够拉《智取威虎山》里的圆号独奏那一段《打虎上山》了。至于《红灯记》,照着给我的配器分谱,就能很顺溜地演奏下来。刘玉文很满意,夸我说小曹在这方面有天才。
排《红灯记》,主要演员必须得有B角,也叫备角。铁梅的备角是十一矿宣传队招来的,叫郭秀英。年龄还小着呢,才十七岁。向仁喜欢她,她也跟向仁好。像只依人的小鸟,走哪跟着向仁。
国庆节过后,我们文工团由薛部长带队,代表着大同矿务局三十万煤海儿女,到省内的各大部队去慰问。
我们是乘坐着火车出发的,先直接到了山西南边的运城,到那里的部队慰问。然后是侯马、曲沃、临汾、太原,往回返着去慰问下一个部队。回的时候就不是坐火车了,是由部队派车送,演员们坐大轿车,薛部长由部队的政委陪同着坐小卧车。
在侯马时,我们逛大街,我买了一把孔明的羽毛扇,又给我妈买了一件白色的确良衬衣。郭秀英见我买的是女式的,用手指头点厾着衬衣,悄悄问我“给谁买的”,我哈哈笑,她红着脸跑开了。在车上——往往是老王和向仁坐一起,而我跟她坐一起。我悄悄跟她说“给我妈买的”。她缩着脖子捂着嘴,不出声地笑呀笑。
在临汾的部队时,我中暑了,身上发烧。郭秀英给买了橘子汁,让向仁给我,还让向仁跟我说不是她买的,是向仁给买的。
后来我们四个人走哪都相跟着。形影不离。逛大街走开一会儿,她就大声喊:“小曹哥——”怕我丢了。
到了太原,我们又往东捩,拐向了大寨。
我在大寨买了个草帽,上面印着“农业学大寨”几个红字。我跟拉手风琴的麻有才还在写有“大寨”二字的山墙下,拍了照。返回大寨招待所宿舍,我拿起二胡随手拉着《苏武牧羊》,就拉就想起了慈法师父唱《苏武牧羊》的样子,我好像是又听到了他那山羊在咩咩叫的味道。
李健壮指导员进来,笑笑地跟我说薛部长找你。
薛部长找我?他找我干什么?
薛部长只要是到了文工团,要求人们都是点头哈腰的。我从来没有跟他那样过,哪怕是一次,也没有。一是我不会那样,二是我觉得那没必要。你当你的领导,我好好地拉我的小提琴,你非得让我跟你点头哈腰有个啥意思。你如果问我正事,我会跟你说的,而且也是很有礼貌地跟你说,你来是看大家排《红灯记》,看进展如何,又不是专门来看我了。再说,有那么多的人跟你点头哈腰还不够吗?还非得加上我?
我不理睬他可又不是对他有了什么意见,没有。人家是大领导,我一个小小的团员能对人家有什么意见呢?如果是他进了我们屋,而且屋子里只有我一个人,那,我肯定会跟他打招呼的。可没有这样的场面发生过。
其实我也叫过他薛部长。那次我跟家里来了,在文工团大门碰到他,我主动地跟打过招呼,叫了一声薛部长。大概是我的声音有些低,也可能是我脸上笑得不太厉害。他没理我。从那以后,我一见他,心里就觉得害怕,觉得吓得慌,就想尿尿。
我悄悄问李指导,薛部长叫干啥?李指导笑笑地说,没啥大事儿。
我放下二胡,去找薛部长。
他的宿舍门开着,坐在圈椅上,跟部队的政委聊天说话。薛部长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去吧。要这么说,老人家并没有意思要往下打。”部队政委说:“老人家的心胸是没有人能比得了的。”薛部长说:“都写进党纲了。你已经是法定的接班人了,就等不及了。”部队政委说:“就是叫那个瞎指挥给坏了事。”薛部长说:“历史上好多的大事都坏在了女……”薛部长看见了我,停下了要说的话。
我叫了声“薛部长”,进了屋里。他们没说让我坐,我就站在一进门的地方。
“是你拉《苏武牧羊》?”薛部长问我。
我说:“噢。是我拉。”
他说:“你知道苏武是个什么人?”
“什么人?”他把我问住了,我低声地说了句“什么人”就再不会继续说什么了。
他说:“年轻人应该学点历史,要不的话,就会糊里糊涂地犯错误。”
“犯错误?”我又低声地说了句“犯错误”,我觉得有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他脸对着部队政委说:“我以后得给他们多讲点历史。”又把脸转向我,“好了,你先出去吧。以后别再拉《苏武牧羊》了。”
我糊涂了。没走开,看他。
他说:“告诉你,《苏武牧羊》是投敌叛国的曲子。苏武和林彪逃跑的是一个路线。”
我更糊涂了。
“去吧去吧。我们这里有工作要谈。”他呼扇着右手撵我。
我糊里糊涂地出去了,糊里糊涂地回到我的宿舍,糊里糊涂地拿起二胡,又糊里糊涂地继续拉起来,拉的还是《苏武牧羊》。吴福有不知道刚才的事,还跟着我唱。
老王和刘玉文也进来了,一起跟着合唱:
……
转眼北风吹,
雁群汉关飞。
白发娘,
望儿归。
红妆守空帏,
三更同入梦,
两地谁梦谁。
任海枯石烂,
大节定不亏。
能使匈奴,
心惊胆战,
恭服汉德威。
苏武留胡节不辱,
雪地又冰天,
苦忍十九年,
渴饮雪,
饥吞毡,
……
“集合集合,装台装台。别唱了别唱了。”李健壮指导员进来了,大声地招呼人们去装台,看着我,就笑就把我的二胡按住说:“别拉啦别拉啦,装台装台。”大伙儿都去了礼堂。
大寨的礼堂比我们矿务局的礼堂要好,台前下面还有乐池,一看就很现代化。我们这次带的是小节目,乐队还是在台上的左侧的位置。
我们还发现了一个以前没有见过的现象,那就是,演出前观众进场时,谁来得早,谁就自觉地坐在后排,来的迟的,后面都坐满人了,反而得往前坐。这个以前从没见过也想象不到的现象,让我们有一种新鲜的感觉,不由得从心底佩服大寨人这种共产主义的精神文明。
演出中,郗洋洋的独唱“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唱到一半时,台下有个老汉给放声哭。随后,就有人站起,举臂高呼:“不忘阶级苦,牵记血泪仇——”我看吴福有,他也看我,我们都想起了在大同红九矿彩排时,有过的这个场面。可眼前的这个一呼千应的气氛,更浓烈,使得我有种热血沸腾的感觉。
大寨是我们这次慰问演出的最后一站。
李健壮指导员宣布,放假一个星期。我们都拍手高呼。
一个星期后,我来到文工团,向仁告诉我一个消息,说郭秀英再也来不了了,她让驻运城的部队紧急招去,当了文艺兵去主演李铁梅。我的心“咯噔”了一下,没说什么,闷闷不乐地,坐在乐队室,扶起吴福有的大提,用手指一下一下地,没完没了地,拨着一个曲子,“快快上山吧勇士们,我们去参加游击队……”下午下班时,向仁按按我的肩膀,说:“走哇,到我家吃饭去。”我摇摇头,继续一下一下地拨着,拨着。
第二日,李健壮指导员把我叫到她办公室,让我坐下。她转告了薛部长的决定:我被开除出文工团。
理由是,说我不听劝阻,多次拉奏投敌叛国的曲调:《苏武牧羊》。
让我在三天之内,到企业处橡胶厂去报到,去接受工人阶级的再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