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某个拥挤的街区,一栋多层的大楼里,有一间整洁、宁静的小诊所。诊所墙面为白色,其中显露出不少裂纹。洁白的颜色被弯曲分叉的黑线所破坏,这些黑线刺激神经,也剥夺了松弛的感受,影响了视觉的美观。如果仔细端详,就会发现那些裂缝中有些奇异的东西,在裂纹间建立起了不同的联系。将这些裂纹——比如说,一幅美丽的风景画下的裂纹——和它不远处的一道裂纹联系起来,在旁人看来就像一个伸出双手的女孩,似乎在祈求自然使她免遭毁灭的危险。与这道裂纹并排的是一幅金框镶边的被放大了的照片,照片中是一位穿着大学毕业服的年轻人,眼中放出咄咄逼人的光芒,其中也带着些许旁人并不容易看出的高贵的忧伤。
照片的主人公非常帅气,若将这个年轻人的形象和佝偻在诊室中的老医生联系在一起,就知道这是同一个人——诊室的创立者和主人。如果将照片旁的这道裂纹和幻想中的女孩形象联系起来,就会发现一头破碎的野兽或奇异的身上枝枝蔓蔓生物形状,它们企图将这个女孩吞入肚中。
在候诊室的一角,有一只两个篮子的塑料桶。上面一个篮子专门用来放漂亮的假花,下面一只用来放一些类似纸巾类的小垃圾。木门旁边是一张小桌子,上面放着一只精致的金属烟灰缸,用来扔烟头和火柴棍,由于相互烧灼,烟灰缸已经变成了黑色。令人发笑的是,有一张白纸上用红笔画了一个叉,写着“禁止吸烟”,即烟灰缸准备接受禁物。看来诊室的主人是颇有睿智的。识字的人会得到提醒,遵照执行;而不识字的人也会将红色的标记与烟灰缸联系起来,就知道禁止吸烟了。抑或这是在大众面前不能实施个人禁令后形势所迫的权宜之计,他们只遵循属于他的自己的法律,特别是在那些需要个人掏腰包的地方,因此,只能给他们写上“属于他的自己的法律”,并做好他们会违反的准备,因为违反法律是人与生俱来的天性。
木椅上坐满了候诊的病人,其中有些木椅由于椅腿的原因或使用不当,已经摇摇晃晃了。这些候诊者面貌、口音、行为举止各不相同,年龄、种族、衣着也有很大差异,有的皮鞋油光锃亮,有的却布满尘土。似乎他们在参加一场分类展示的盛大展览或嘉年华。然而,将他们聚集在一起,消除它们之间差异的是他们都患有牙痛,不论是大人小孩、高低贵贱、男男女女,概莫能外。一些人脸部肿胀,似乎突然胖了起来。还有一些人将头埋在膝盖之间,试图摆脱疼痛。一名妇女一直在扯着头巾,拉着头巾的一角贴近嘴边,当疼痛袭来,就用力按压着牙齿来缓解疼痛。在旁边的一张凳子上,一位老汉端详着候诊者的脸庞,时而充满怜悯,时而勃然大怒,似乎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又好似对这些人表示同情。同时,他也埋怨这些人,希望他们少点,这样便可早点轮到他看医生。另外,他也希望自己嘴里的牙少点,他嘴里的牙大部分已经脱落了,剩余的牙齿彼此间距离遥远,在旁人看来,似乎牙齿间有仇,相互都疏远开来。而坐在塑料桶旁边的大嫂,一直盯着她对面的国产壁钟,然后转向她旁边的女士,询问她壁钟的时间和她故意带在右手手腕上与众不同的豪华手表的时间是否一致。而这位女士只是简单地点头示意,眼睛却一直瞟着她那不满三岁的小孩。孩子到处乱蹿着、吵闹着,似乎是想伸手去拿那些供候诊者消遣的书报和杂志,书报和杂志中的大部分由于传阅过多,已经破损散架了,不同的书刊中充斥着各类的商业广告。小孩一会儿惊恐地向母亲跑来,一会儿又天真地笑个不停,那是因为一位老者取出他的假牙,向小孩做着各种可怕的动作来吓唬他,似乎他是一只用牙咬住孩子的怪兽。老者的高兴劲儿也不亚于孩子,他沉浸在小孩的笑声中,似乎他也是一个孩子,随后又声嘶力竭地咳嗽起来。母亲抱怨着这种幼稚的举动,脸上不禁出现了不满的表情。从她优雅的外表看来,她显出富足之态,表明她来自于上流社会。她那金色的头发盘在头上,垂下来的一部分用漂亮的彩带束起。她的皮肤白皙、柔嫩,涂满了胭脂粉黛,与她的长裙、手提包以及鞋子搭配一致。另外,她也没有忽略包中内衬里的小镜子。她时常眼睛一边瞟着小孩,一边瞟着镜子,注意自己妆饰的完好。她身边穿着一身大众服饰的普通妇女不止一次地转向她询问时间,而这位贵妇人则极其优雅、平静地予以回答。对于像她这样地位的人而言,可能更简易的方法是向那位妇人展示那块设计豪华、价格昂贵的手表,以避免她每分钟都向自己提出有关时间的傻问题。虽然壁钟是国产的,但是在计时功能和世界级的设计上并无二致。
这位大嫂又感到不适了,她张开嘴,散发出难闻的气味,她指着自己的牙齿,向旁边的贵妇人抱怨着。“常言道:‘牙痛事小,婚礼事大。’乌姆·柏莱勒,我可是过了好久才来复诊的。当时我的牙还抗得住,我也吃着医生开的药,直到复诊期过去后很久,在这段时间,我尽力攒足来复诊的钱。”说到这里,她抬眼向上,似乎在向安拉就复诊而诉苦。“天哪!乌姆·柏莱勒,心有余而力不足呀!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筹足了这笔钱。乌姆·柏莱勒,你说医生会臭骂我一顿,说我忽视、拖延治疗么?”然后她将头靠在墙上叹息着。“这都是安拉的意愿,时、事都是命中注定的,牙齿又算得了什么呢?”她合上嘴,咽了咽口水,但似乎后悔了,重新又张开嘴。每次和贵妇聊天,她都称她为乌姆·柏莱勒,这个名字是她听到贵妇叫孩子的名字后取的[2],她用这个称呼就是想和贵妇人套近乎,为社会上两个不同人群间架起联系的桥梁,但她们有一点是共同的,即每个人的牙齿都是用来嚼碎食物的,不论她们吃的是什么。
受到老者的恐吓,小孩又向母亲跑过来,每次跑到母亲这边,由于速度过快,小脑袋都会撞到母亲的肚子上。在突然的撞击下,母亲的脸抽搐着。最后,母亲紧紧地抓住孩子,小孩不禁大哭起来,试图从母亲的手中摆脱出来。母亲从包中拿出一块糖来安抚他,但孩子却不答应,显然玩乐的乐趣超过了对平时已经吃过很多的糖果的喜爱。而这位陌生的老者却放下架子、毫无保留地自愿而好意地降到孩子的地位,这样的玩耍时间对孩子来说是难以弥补的。其间,孩子张开嘴,向母亲伸出舌头,似乎这一举动让母亲显得有些尴尬,她只好放了他,防止旁人窃窃私语,或仅仅是交换眼神。他们会说,即使是上流社会的孩子,也会做出令大人尴尬的事情,也会有一些和他们的品位和礼仪相抵触的举止。贵妇陷入了邻座女人的反复询问和孩子的吵闹中。这时,有人喊着她孩子的名字,招呼她看医生,她才摆脱出来,赶紧抓着孩子的手,拉着他进去了。
大嫂只有接受新邻座了,他们之间隔着刚才贵妇人留下的空座。她转向他低声道:“她是给柏莱勒看病,你听到了?他们叫他的名字了。想想看,他都三岁了,上鄂只有一颗牙。我跟他说过,这是任性造成的,小孩如果任性、固执,牙齿就很难长出来,可能永远都不会长出来,谁又会相信呢?富贵人家的孩子没有牙,那他又怎么吃东西呢?”男子一言不发,埋头读报。大嫂撇了撇嘴,似乎对这个自大的男人表示不满,他连晃晃脑袋示意一下也不愿意。这时,靠近诊室外面过道上的小房间里传出喧闹声,使男子摆脱了大嫂的喋喋不休,也吸引了所有候诊者的注意,使他们暂时忘记了疼痛。原来是一位看上去年逾六旬的矮小老妇人走了进去,候诊者的注意力又减弱了,他们又回到刚才的牢骚、疼痛中,抱怨着长时间的等待。
麦色皮肤的老妇人在候诊室门口停了一会儿。她从头到脚一色黑,只有头巾下垂着几缕白发,短小纤细的手指上的戒指熠熠发光,她拄着一根古铜色手杖,从而打破了她一身黑的形象,也谈化了旁观者的印象。她透过厚厚的镜片注视着所有人,眼睛深深地陷入了眼眶中,脸上满是皱纹,仿佛是被雨水无情地冲刷过后留下的沟壑一般。此时,接待的小姑娘竭力要求她在候诊者卡片上写下名字,想让她明白在候诊队伍中插队会引起他人的不满和意见。但是老妇人并不理解,也不在意,她那双昏花的眼睛打量着周围的一切,从屋顶、墙壁到地板和家具,最后尽力将目光停留在钉在墙上的青年照片上。她仔细地看着,眼睛半眯着,似乎想将眼眶中所有的力量都聚集起来,口中还嘟囔着只有自己才明白的话:“是的,是的,一双魔幻般的眼睛,流露出高贵的忧伤。天哪!还有一张天使般的面孔。”她舔了舔色泽暗淡的嘴唇,狠狠地瞪着不安的女护士:“你绝不能阻止我做三十年前的事情。”她拄着拐杖,径直向医生的房间走去,女护士抱怨着,跟着她一起走了进去。
大嫂又一次转向读报的邻座说:“哎,这样的女人,一定是从海边过来的。我是说我的兄弟在那边工作,我曾经去看望过他,我可以很容易地认出那边人的样子。那边的游客每年都抱怨物价太贵,他们有时的举止行为也太狂妄了。”邻座的男人只是翻着手中的报纸,一言不发。
医生的房间对着候诊室,里面摆满了各种仪器。由于地方小,在旁人看来,主人像是花了很大工夫来整理摆放这些仪器,他利用了固定在墙上的多层搁板,而没有使用储藏室,以获取更大的空间。在房间的一角是一个小水盆,旁边的小台子上有一些消毒仪器。而用于治疗病人的椅子则有两把,因此,两套仪器在椅子间和房间中剩下的区域中并排排列着。在门边的一角有一张小书桌,上面铺着一块白色的塑料布,一瓶插满玫瑰的小花瓶摆在上面。另外还有一个白色的小篮子,里面放着一些笔和处方单。在贴着墙的书桌一角挂着小记事本,它颜色泛黄,样式奇特,给旁人看来就像年代久远的手稿。如果大胆地翻开,里面会散落出很多彩色和白色的纸片,都已经泛黄,有些变色了。每页上都跳动着很多文字,由于没有署名,可能读者有时无法辨认其作者,但字里行间却洋溢着女性的感觉,这是毫无疑问的。这些文字大部分是诗歌,饱含着情感、思念和爱慕。若是读过这些诗,读者会为诗中所蕴含的细腻情感而洒泪,并希望能与作者会面,感谢她激发了他的泪水,使他能感受到作为一个真正的人的脉动心跳。但奇怪的是,桌上还有一串褐色的皮质钥匙串和两个金色的串在一起的钥匙环,旁边放着一张有着绚丽风景画的小卡片,设计成了窗户的样子,里面写着:“如果医生都像你一样敬业,那病人不需要一半的治疗就可以摆脱病痛了。”
在绳盒的旁边,还有一只盒子,里面有一只样式普通的黑笔,笔上有一张小卡片,是另外一幅风景画,上面写着:“不要奇怪,我不喜欢给别人带来欢乐。”在笔盒旁边,放着两瓶大小各异,产地也不同的香水。一瓶是法国产的,另一瓶是当地的。每瓶中都有一些残留的香水,尽管已经很多年了,但仍可以闻到里面散发出的香气。在香水瓶后面,有一个里面装有很多纸的信封。医生的助手和护士曾多次想知道这些东西的奥秘,但是老医生总是装糊涂,只是说这都是以前的事情了,眼睛却注视着窗外的小花园,仿佛在寻找着某个地方能够掩饰书桌上摆放了很久的这些东西。
老妇人的突然闯入引起了老医生和助手的注意,女护士也尽力向他们道歉解释,她现在无法控制局面了。但他俩什么也没说,继续做他们自己的事情。助手投入到和小孩这边喧嚣的战役中,小孩母亲也努力地强迫孩子张开嘴,尽管并不奏效。而老医生则完成了一位病人口腔的治疗,打发走了病人。老医生直了直前倾的身体,手微微撑着书桌靠在上面,脸上还带着口罩。他抬了抬眼镜,把它架在光头上,头上只有稀疏的几根白发,散落在两耳上方的区域,仿佛是少量的植被抵御着沙漠化,保持着生命。他对女护士说:“你为这个女士服务吧。”老妇人身子一颤,拉过一把椅子,凝视着老医生,喃喃自语着,就像最后分别时那样站立着,只不过脸上有了岁月的痕迹和厚厚的镜片,随后她生气地嚷道:“女士?哪位女士?”她发音不准,“塞”也发成了“斯”的音[3]。老医生也笑了,摘下口罩,咧嘴露出了假牙,别人看来就像真的一样,挂着笑容的脸上还露出了十几道深深的皱纹,他开心地说:“就是你呀。”他模仿着老妇人的口音,尽力避免惹怒她给她带来痛苦。年纪大的人大多会心胸开阔地从别人的说话方式和样子来接受嘲讽的评论,而不会显示出抱怨和不满,认为那只是开玩笑而已。老医生接着说:“女士阁下,我们用词不当了。”
母亲还在时而引诱时而恐吓地努力想让孩子张开嘴,但却毫无效果。老妇人嘲讽般对老医生、女护士和注视着的助手说:“我还是小姐,医生先生。”她说着,露出可爱的表情:嘴唇向里面嘬着,好像被电动吸尘器吸住了,颧骨和太阳穴突出,好像正是由于脸上没有了脂肪才最终凸了出来。
医生想开开玩笑。他有数十年的经验,了解大多数人的脾性。他也经常旅行出游,因此在和各种各样的人交往方面,有丰富的经验、灵活性和能力。他能使病人感到舒适,病人都喜欢他,不愿意别人代替他。他的助手一直都很羡慕他的宽厚和坚韧。
医生又逗趣地说:“小姐,现在请你在我的这位年轻助手这边治疗。”他向助手挤挤眼,似乎在对他说,这样的小姐最适合你这样的小伙子了。助手笑了笑,明白了老医生的意思,喃喃自语到:“老女人,你过来吧,对付一个老妇人总比与这个桀骜不驯的孩子打交道来得方便。”
候诊病人们抗议的声音升高了,直接传到了医生耳朵里。一些久候的病人非常不满,他们闯入医生的房间,抗议老妇人的插队。一些人含蓄地指责着,声音高亢起来:“我们也是一样付钱的,你们对待他们却比我们要好,他们来自金山银国,口袋当然是鼓鼓囊囊的。你有钱可以插队抢先,还有什么不能用钱去摆平的呢?”
年轻助手、护士都尽力想安抚这些候诊者,让他们平静下来。老妇人毫不在意地站起身来,一边坐到诊疗椅上,一边嘀咕道:“我一直说自己是个麻烦,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真成了一个麻烦。”口中仍然“塞”“斯”不分。
老医生起身说:“我本考虑让我的助手给你看,而你起身坐到这里,那我也不能阻止你——小姐——让我的妙手来……”说着由心底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他未等听者允许又继续说道:“小姐,请张开嘴……张大点,再大点……好,小姐,慢点……再大点。”他检查着她剩余的牙齿,搔了搔脑门说:“小姐,必须要装牙套。”他忍住笑,好像在自言自语,更好像是在对一名新郎说话。
老妇人表示反对:“不……不,我不想要活动的齿桥,我要固定的齿桥,我要镶牙。”医生回答说:“女士……哦,对不起,小姐,那要花你不少钱,也超出了我诊所的能力,它是不能进行这样的诊断和治疗的。”
她微笑着毫不在意地说道:“我的双胞胎将会负担所有的费用。”
“但小姐,你所说的双胞胎在哪里呢?”
她用昏花的目光注视着他,在他眼中看到了与以往一样的天使般的魅力,时光的流逝使那双眼睛更具魅力。她嘟囔道:“他就站在我的面前,他欠了我三十年了!”医生和助手脸上浮现出惊诧的表情,两人面面相觑,助手小声说:“看来这个女人是老糊涂了。她闯进来,制造着噪音,带来了麻烦。她绝不会付诊疗费的,我看我们给她开一剂便宜的镇静剂,打发她走吧!”
老妇人明白她周围发生的事情,她举起拐杖,指着助手的脸说:“可能女人糊涂了,但她没有忘记,而男人们既糊涂又忘事。或许我错了,思想相似的人呀,离我们而去的双胞胎呀!但我们眼中一直以来的纯净仍存。”她说着,将目光投向角落中的历史记录本,擦拭着眼眶中涌出的悲痛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