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幽静的山谷里,握着你的手仰头望树,不见红叶。
阳光应当在山外什么地方朗朗照着。那里游人肯定如织,红叶也应当灿烂如花。正是好秋天气,阳光和游人,谁肯辜负红叶之美?
然而还是这里好,我喜欢这无人的山谷。真要看叶,哪能在热闹的去处?树本是世界上最淡泊平和的物种,而我们是人类中最孤独的一群。唯有在静默中的彼此凝望,你我才能互相明察各自的蜕变。
秋风吹起,很凉很凉,是第几阵秋风?想不分明。只是身上的感觉超常敏感起来。自知我在看叶,叶亦在看我,举手投足之间,都仿佛在叶无言的包围中。其实,我是知道树的心思都在叶里了。那是树的眼睛。树木用它们望着四季轮回,望着世间万象,望着风雨晨露日升日落,望着一群又一群灰喜鹊在夕阳下归巢。
从前,很古的时候,秋风乍起时,它们可曾有幸听过人在树下奏琴?最古的曲子当然是《高山》和《流水》了。高山有乔木,流水无知音时,伯牙一砸琴,会有无数红叶飘落成泥吗?那琴,那被古人用木雕成的琴,年轻时便是一棵树啊。当人的十指弹拨如雨,琴音流淌似水时,那是树的另一种生命形式,人和树,怎么就能如此相通呢?
今天再无人焚香净身,林中奏琴了。只有如潮的人群,在山外涌来涌去观赏红叶。
人群中的红男绿女,有几个能读懂枫叶之美?
山谷中的老枫树伸开它依然绿着的手掌,令我想起大慈大悲的千手观音。然而,它们不是观音,是树,所以我才能听见它们善意的调侃和嘲笑:人类是如此经受不住疼痛啊,这么年轻就失去了感动和生命的能力,只会跻身于热闹以求麻木和消解生命的疼痛,是多么愚不可及的一群!
心惊于树的嘲弄,却不得不承认骂得好。
明眸皓齿的我们,心已粗糙苍老,而历经沧桑的香山之枫,该是经历了多少次生命的大恸,却依然维护住青翠年轻热烈的心。岁岁之秋,红叶染山,那份生命的高贵,无法与人言说。
回回看见外貌已惨不忍睹的老树,在春天里依然我行我素地绽放出青翠绿芽,内心便感动不已。唯有树,唯有扎根于深土的大树,才能有这般的英雄气。
而在深秋的风中缓慢旋落的红叶呢?
我想起京戏舞台上那出美艳惨烈的“霸王别姬”。身着红裳的虞姬决断地横抹一剑,便在生命的舞台上轻盈深情地旋转着,旋转着,恰似一片红叶,在命运的风中缓缓着地。但求以一己的美丽消亡,换取爱者的生之路。那一片红裳,濡湿了古今多少英雄泪!真正是天地为之动容的永恒一幕。
接下来,便是乌江自刎。至此,树们又该嗟叹人类的脆弱了。“无颜见江东父老”,难道如此便有颜见虞姬之魂?李易安自可以“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为项羽的英雄气概击掌赞叹,但虞姬呢,那一片红裳,算不算白白飘落在地?
我们为什么竟不如树?
山谷中,枫叶还绿着。走出山谷,不见枫,却见高坡上红艳艳一棵树。鲜红的叶,像一条条红鱼在风中游动;鲜红的果,大如握拳,在晚秋的艳阳天里一颗一颗如倒挂的金钟。蓝天下,风吹钟响;山谷中,我惊异地站立。
那是什么树?
柿树。北方的柿树。你说。
你还说,看见树的根部了吗?一圈黑乌乌的伤痕。那是嫁接时留下的伤痕,野柿树的果实又小又硬,如枣核般。北方所有的柿树都必须经过这样的嫁接,才能结出艳如金钟般的果。
我望树,树亦望我。蓝天若水,红叶如鱼。我听见有金属的音响,一阵阵穿越了山林。
温馨启迪
以物比兴,由物及人,生发关乎生命与生存的思考,在感悟自然万物的同时,也被自然万物同化。阅读中,让我们的心徜徉在一个满含情韵、细致独特的艺术感受的世界:作者写叶,也是在写自己,在描绘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