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聪走了,他家的电话铃声在空响,我欲无言。
丁聪深得幽默三昧,说:“画漫画管个屁用。”却坚持画了一辈子漫画。他的耐力和忍力是特定时代、非常境遇中守住做人底线的典范。他有一个包容万象的大爱之心,笑对困厄,极像大腹便便的弥勒,那个人见人喜的布袋和尚(恕我无状)。
记得在北长街他住的独间房里,屏风后,几乎占半间房面积的大床墙上,挂了一幅肖像,是胡考为他画的素描。似乎阳光从窗外斜射过来,人物上额有半边浅而朦胧的影,而大半面庞含笑、宽和、青春,明亮的眼神似在诉说着什么,充分刻画出“小丁”性格禀赋中与生俱来的纯情与谦逊。丁聪一向守时勤政,工作时间大都坐在大写字台后面,审读一袋一组(题)的《人民画报》图文稿,不时找来责任编辑、美术编辑,相与商榷,润色推敲,而后定稿签发。对我这个初习画报工作的见习编辑,耳提面授,循循善诱,每每听他笑语点拨,于不觉中受益浸润,直如上小学时由师长手把手教摹双钩,总能给我平易、亲切的温馨。1979年,我们先后被“改正”了错划,复出“江湖”。一次,在他魏公村的家里重相见,他笑谈今昔,依旧洒脱:“周绍昌,哈,我(竟然)是你的黑后台咧!”听着我们的叙谈,沈峻夫人在书堆中觅出一本仅存的《丁聪漫画选》:“你来晚了,(画册)都被朋友们要走了。这本给你吧!”那是一个方开本、黑白灰套色封面的小册子,开卷第一幅是为鲁迅《故事新编·补天》而画的女娲。女娲就是母亲,先民神话传说中所有人的母亲,崇高的民族图腾,她就在我双手捧着的画面上,活着,焕发着生命。
1953年的秋天。比现在的应届大学毕业生省心,国家统一分配工作,我捧起“铁饭碗”进入外文出版社下属的《人民画报》编辑部。丁聪时任副总编辑,其时正从东欧参加第五届世界青年联欢节归来,记得许多人挤在办公室,听他讲述见闻花絮,笑语喧阗。之后日日相见,因为他和胡考都是美术界知名人士,朋友、同道很多,遂也常见许多名家前来做客,如叶浅予、张仃、张光宇等前辈。他们的言谈风貌,涉及文艺尤其关于绘画、工艺美术的话题,无不引发我极为浓烈的兴趣。虽然在相邻的房间只能听到只鳞片爪,也足以开视野得启迪了。(按,那时《人民画报》在北长街路东的一处三进四合院,原是分给郭老住的,郭老不中意。我所在的文教组与总编室都在中院,冬天之外都大开门窗,鸡犬相闻,堪称透明。)一次,张仃讲他构想中一本什么书的封面构图和设色,强调要摈弃时下追求华彩之风,要返璞归真,只有黑、白,白地左边口处通上通下为一条(四分之一)黑色宽带,反白题书名,如拓片状。现在已记不起是什么书名,设想的字体似为摹甲骨文或秦隶,要求硬瘦显露刀,笔的朴拙,印象中我曾摹画一个小样,方寸之间所蕴含的大气清晰可见。妙在黑白两色的单纯与对比,其勃郁的生命力更在于那条黑色带通透画面(不留天头地脚),上“天”人“地”,各向书外无限延伸开去的大意境,惊世骇俗,充溢豪气。至于后事如何,不得而知。过瘾的是,我自少所仰慕的正是这种不甘被时尚和死框框困住的个性与放达。“云无心以出岫”的率性才是艺术的本性所系。
就在那年多彩的秋天,我这个甫出校门的后生经历了于他人视为平淡的,而对我则是初入社会乍开眼界的两次“外事”活动。
做见习编辑,我是从报道量很少的侨务入手的。沈百昌君引领我到华侨事务委员会,介绍给宣传部长吴江,确认我为画报编辑部的联系人,挂上了号。吴江招待我们喝那时难得一见的纯可可。之后的一天,忽然接到一封请柬,淡粉色,某月日时,于政协俱乐部“洁樽恭候”云云,信封上赫然“《人民画报》周绍昌先生”,请柬下款署侨联廖承志。给百昌看了,他说:“是宴请。”“谁去?”“当然是你。”“能去吗?”“你去问问丁聪。”
丁聪看着站在他面前的我,把请柬递还过来:“去吧,见见场面。可别忘了换一身体面衣服。你有西装吗?”
“只有一件法兰绒外套。”
“行,再跟谁借一条西装裤!”他看着我尴尬的样子。“别憷头,去吧!廖承志人很随和,周总理喊他小廖,你见过就会知道。”
宴,西餐,在南河沿南口路西的全国政协俱乐部。是为华侨文教界参加侨务会议的代表洗尘。廖公主持,讲话,客人都按名签就座,司仪大声念出名字和身份,被叫到的人站起来,向四座颔首致敬,众人拊掌还礼,一一如仪。廖公讲话后,代表首都文教、新闻界先后讲话的第一位是时任北京文化局长,我在燕大读书时的教务长、蒙古史学者翁独健先生。在那完全陌生的场合,翁先生是我唯一的主心骨。再一位是陈龙,燕京的前辈学长,是外文出版社副总编,是分配工作报到后第一个和我谈话的领导,后来调新华社对外部当主任。讲话的第三人是《文汇报》驻京记者部主任浦熙修,中国四大女记者之一。这是我初次领略她的风采,修长的面庞,微黑的肤色,透露一丝隐约的高傲。
翌日上班,丁聪问:“昨天去了!不错吧?”听了我的见闻,他笑了。
印象更深的经历接踵而至。其时中印关系初现暖意,印度文化部副部长森德拉·钱达率文化代表团访华。周总理在中南海西花厅外园内设酒会,丁聪收到的请柬上写着“丁聪先生和夫人”。可当年的丁聪恰是我们光(棍)委(员)会的会长,尚不知“伊人”在何方。但是女秘书很珍惜这双请的机会,浪费一个名额不划算。不记得谁的主意,竟一致怂恿我冒充丁夫人偕同赴会。丁聪欣然同意,于是司机老王驾驶着我们编辑部仅有的那辆46型黑福特老爷车,慢慢悠悠驶进了中南海北门。警卫战士检查验看了请柬,往车里张了一眼,放行。
傍晚,夕阳的暖煦与一丝新凉中,花园若有若无间流动着不知是桂花或是幽远的菊的芬芳,给人以缥缈、不可捉摸的朦胧。草地上,一张张轻巧的圆藤桌周围布置了同样象牙白色的藤椅,淡雅娴静。因为我们是较早的“客人”,既不见庄重执礼的“服务”人员,也不见淡妆低语的绅士淑女,整个庭院轻松闲适,只迎门背靠藤桌面向来路,端然坐一位着棕灰长袍的长者,若有所思,丝毫不理会陆续从眼前身畔走过的一两位、三五个与会的渐渐众多起来的“女士们、先生们”。
“冯雪峰!”丁聪在我耳边说,“散场后记住在外面停车场等我。”他走向先到的向他招手的我不认识的朋友那边。我向右边角落尽头的几个桌位走去,怀着孩子般的好奇与欣喜。
天色向晚,庭院里灯火初放,遥见主宾席前一片光亮,虚席以待。此时静中有动,酒会的准备程序在憧憧往来的服务人员手里如同童话故事里述说的,不知什么时候,我们的小圆桌上罗列了“北冰洋”汽水和玻璃杯,依稀后面廊檐下,长长的餐台上摆满了冷餐美肴。此夕何夕,亦真亦幻,至今恍惚难忆那光影里是否有月色,只在耳畔仍回响着印度乐师弹奏着铮婉转、如泣如诉的异域旋律,仿佛进入曼舞、低吟着的泰戈尔的诗境,我心已飘举入深邃的夜空里。
笑语、掌声,如水波。
“女士们,先生们,在这美好的夜晚,是不是让我们欣赏一曲中国的陕北民歌?好不好,唱一首信天游!”周总理的潇洒、风趣,把酒会推向高潮。
我们这个角落小小骚动了。邻桌原先背向我的一位身着玫瑰紫色旗袍的大女孩站起身,走向灯火的亮光里去。
她唱了,熟悉的信天游,甜亮、高亢,是黄土高原的浑厚、寥廓,是那羊肚子头巾的牧歌,那热辣辣的旱风……伴着笛声,划破秋夜……
我和丁聪坐车返回浓荫里的北长街,路上,他问:“你在想什么?”“信天游!”“唔!”我听得出他的笑意。
上个世纪80年代,在中国美术馆举办了丁聪漫画展。那时,我落实在新组建的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当编辑,在刘尊棋的领导下工作,忙得少有喘息。直挨到展览快要闭幕的前两天才硬挤出上午两个小时骑车赶去参观。大厅里人很少,让人感到落寞。沈峻夫人在门内签名桌后的椅子上休息,似乎在合眼养神。我悄悄提笔签上名字,她霍然醒来,惺忪中朝签名簿上看了一眼才恍然抬头见我。“啊,你来了!”“是,您好。今天丁聪同志没来?”“没来,他有事。这几天都是我在这儿盯着。去吧,先进去看看,回头再说话。”
画展,当然都是真迹原件,小小的画幅包蕴着社会大天地。漫画之外,为鲁迅、老舍作品画的插图几乎占了一大半。丁聪的漫画自有他独特的风格特色。在各家众多的画幅中,人们一眼就能凭线描的隽秀通透辨识出他的作品,不论所画人物是妍是媸,是善是恶,是庄是谐,即使是为某一人物画的肖像,那技法无不烙有鲜明的小丁韵味,凭一泓流畅的灵动,凭几笔干净利落的轮廓线,就立马勾勒出人物的形貌,行云流水般,心态眉宇宛然生动,神情活脱毕现。这种深厚素描功底为底蕴的小丁风格,在中国漫画各家中,亦属不群。画如其人,耐人寻味,经得起咀嚼。于绘事,作为外行的普通受众,我自信自己的头脑。在大厅里,面对一幅幅画中情境的闪现,似乎画家的心语就要脱声可闻了。
那天,我瞩目流连最久的,却是一幅枝柯满幅的古树图。依然是交错纷披却又有序不紊的一组流动的线,上不见密不透光繁茂的枝叶和树冠,下不见根茎和树瘤,不画光影明暗,却分明突显出那树干的古拙、坚实。它郁勃的活力更显示在紧抱住主干、如巨臂样的枝枝丫丫上。那正是观者可以平视截取的那个中间段的古木的躯干。当凝视着的一刻,任人都将憬悟出那树所启示的生命,那充斥于画面以外、天地之间的心之向往和对自然之美的大爱。
蓦然我闪回到三十几年前张仃那次关于一本书籍封面装帧的驰想,同样是上可冲天,下可入地的自我解放,那艺术个性的自由与无尽奔放。
近30年来,我与丁聪先生很少通音问,各人只管做应做和能做的事,而相忘于江湖。
“这幅古树图,恰就是画家的自我写照。”那天,我对身边采访的一家英国电视台的华裔记者说,“正是这古木无言之美,俯视着现实的世俗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