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一直认为燕山山脉和恒山余脉屏障般的堵截,断了塞外人许多奢望。山北边的塞外人目光世代没能穿越。我不知1904年就修过来的那节如婴儿脐带般干瘦的铁路,为什么迟迟带不进山那边的诱惑也带不走山这边的向往?男人女人们依偎在冬天没雪春天没雨的季节里,不惊不诈、不浮不躁、不张不狂、不紧不慢地过自己的日子。
外部世界很远。
南方很远。
缸里有米、怀里有娃就行了。女人们想。
二
我24岁大学毕业时分到了塞外。想想吧,1970年前,京、津、冀3000多名大学生分到了塞外,赶羊一般。此后,我们便在不长树,草也很瘦的山这边,开始咩咩地瞭望……
女人们走过来,教我们从两丈三丈深的井里用轳辘汲水;教我们轧粉条,腌酸菜,纳鞋底——她们用麻线为丈夫、儿子们纳鞋底。她们在新做好的千层底布鞋的鞋底边抹一圈儿大白粉浆,干后,煞是雪白。男人们穿上新布鞋、推上皮轱辘车去赶集或去吃喜酒,女人们总是站在土街门口望男人,望很久。
女人们说,她们做的鞋,丈夫和儿子穿上不出脚汗。
至今,我一想起她们坐在土炕上用锥子扎眼、用很粗的针穿麻线,然后“哧溜哧溜”纳鞋底的样子,心里就特女人、特家庭。
最喜气的莫过于看女人们剪窗花——塞外的女人祖祖辈辈都会剪窗花,她们个个心灵手巧,老老少少都会摆弄手中那把小小的刻刀和剪刀,一叠叠毫无生气的白纸或红纸,在她们手中几分钟后就被切割成一张张栩栩如生的花鸟走兽抑或是戏剧人物。最称心得意的莫过于到了腊月,小媳妇、大姑娘、老婆婆们盘着腿坐在火炕上,她们把一双脚严严实实地压在腚下,开始剪窗花准备过年。她们一边剪一边哼着温情而野性的“二人台”曲:“过罢那个小年过大年,我请连才哥哥来吃饭。”“你请哥,吃什么?”“小白菜,蘸莜面……”她们嘴里哼着歌,手里飞动着剪刀、刻刀。她们把内心的向往、倾慕、期待和祝福一心一意刻在一摞摞一沓沓象征着“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福寿吉祥”的窗花上,她们刻窗花,有的只为自己家用,有的专门拿到集市上去卖,腊月所有的集市上,半条街都是卖窗花买窗花的男人女人大人小孩。
大年三十,女人们开始小心翼翼地把这些鲜艳的剪纸贴在男人们刚刚换新的窗纸上;或者,她们剪两只大红猫、一对胖娃娃,贴在后墙躺柜上方的土墙上。太阳从白灵灵的窗格纸上透进来,照耀着已经粉刷得雪白的墙壁和屋顶,于是便有一室的温馨和喜气了!
塞外的冬天漫长而深远,一年地里只长一季庄稼,于是女人们远没有南方女人能吃苦,她们不长于田野作业,男人们又绝对袒护她们,她们绝对不可能像南方女人那样肩挑背驮,她们把更多的心事用在操持家务上。她们把家务活儿做得极精细——
她们把杏仁捣碎,包在布里擦锅盖,天长日久,杏仁油把木质锅盖浸得红里透亮;她们的针线活儿很细,即使补丁,针脚也很精密;她们喜欢在堂屋后墙中央摆一个大红躺柜。她们在躺柜四周的地上,用大白粉浆刷一圈白,愈发衬得躺柜大红紫亮,女人们暗自比赛着看谁把这一圈儿白刷得又勤又白;她们每天都要把用了一代又一代的紫黑色或大红色木橱和镂花衣柜拭得一尘不染,亮得能照出人影。没有别的装饰,她们找来一只又一只无色透明的玻璃酒瓶,酒瓶里分别灌满红、黄、蓝、绿各色水液,然后一溜地摆在了古旧干净的橱柜上。她们可以半晌半晌地端详着这花花绿绿的酒瓶和窗花出神,心中的满足和甜美全在此寄托。
美也简括爱也简括——村委会演戏、看电影,早已有心思对上眼的青年男女,黑夜里悄悄一拉手一生就一锤定音,“跟你就跟定了!”她们对男人说。她们很少见异思迁,她们大多从一而终,白头到老。她们豪爽、质朴、乐于助人,但她们吵起架来,却又不惜用最能伤害他人的字眼伤害同邻姐妹。骂人家“破鞋”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她们企图以此表示自己贞操的清白,岂不知在“你是破鞋”的相互对骂中,双方都已面目皆非。其实,她们聚在一起时的话题除了丈夫、儿女外,几乎不离某某女人跟“某某男人睡了”之类。她们从不谈商业,不谈赚钱,不谈与女人、孩子无关的事情。
商品经济已到来了许久,但她们依然安分得出奇。她们永远不可能像四川妹安徽妹那样,成群结队到南方打工到京城做保姆或只身去闯世界。她们骚动不安了至多到北京、张家口走走,做三月两月小保姆、打三月两月短工就说什么也不干了,她们仍旧回塞外自家的那块土地上,结婚、嫁人、生孩子,过“鸡贵了养鸡,猪贵了养猪”的清贫日子。她们打不下天下,闯不开路子,她们胆小。她们崇尚安分也贪图安逸。她们缺乏用奋斗改变命运的自觉和勇气……
在离她们不远的塞外那座城市,女孩子们个个出落得白净清丽。我曾在这座城市里居住很久。这座城市在塞外的荒原上珍珠般玲珑璀璨,女孩们在这座城市里珍珠般玲珑耀眼。高原的阳光和风沐浴着她们,她们的青春美而俏丽。她们流着蘑菇式、窝边式、披肩式、云髻式等各类发型;她们不失时机地随季节变换着与北京人同步的服饰,时尚而雅致;她们群体性地化着淡妆,即便是卖菜的售货员和公共汽车上的售票员,也都令人愉悦地或淡抹或浓妆;她们群体性地说着标准的普通话,群体性地骑着漂亮的公主车……山那边城市(保定、石家庄、邢台、邯郸)里的人来了,没有一个不惊讶:“张家口的女孩气质真好!”我经常到山那边的城市,我发现山那边城市的女人真是俗多了!
然而,珍珠般城市里的女人依然如她们母土上的乡间姐妹一样恪守安分,她们中间出类拔萃者极少,没有很成功的大企业家,没有腰缠百万的个体户。她们缺乏老板意识和风险意识,也不想努力成为本行业的最优秀者。她们对自己的本职工作很敬业,但她们依然习惯于“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满足和安稳。即使她们每月只能领到百分之五十或六十的工资也不愿离开这个城市。婚姻上她们大多固守“一龙治水”、“从一而终”,因此,她们婚姻的稳定率比其他城市高得多。
三
燕山、恒山、阴山草巢般困卧着塞外的男人和女人,男人女人们在声光高阔的荒原上很耐心地一根一根叼着草叶、树枝,构筑着自己的日子。那节1904年就从北京修过来的铁路从这座城市边上逶迤而去。火车从这个城市边上开过时,总是留下几缕孤独的白烟,几声辽远的吼声过去之后,这座城市便又重新归于寂静……
我曾在塞外居住了很久,塞外人整体无大奢大望。这座城市整体无大奢大望。俗话说:www.xinwenju.com“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古老的黄土文化和高原文化给予塞外人的兴许永远只是耐心,而不是激情;是韧性的跋涉,而不是热情的冒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