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把这里叫作新鲁院。
新鲁院有一座花园,花园里有一棵柿子树,因为我们来到的时候正是秋天,属于它的季节,它便成为突出的风景。柿子树长在园子的中央,被一些别的树木围绕着,跟那些树木一样高大,因为它满枝头缀着的柿子的缘故,树木们都成为陪衬。它自身的叶子也是陪衬了。我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结着果实的柿子树,不由就看得发了呆。那是刚来到那天的中午,饭后我们到园子里去散步,一眼看见了它。震动的时刻里,觉得它根本不是树,分明是一首正在唱着的歌。是大地的歌唱,也是天空,阳光,微风,碧草,甚至是空际白云,地上湖水的歌唱。因为所有这一切都在它之中。人们会把这些笼统地称为大自然,说大自然的歌声是天籁。我甚至觉得那还是石头的歌唱,公园里散落在草坪上的那些或方或圆的石头。北京的秋天,多的是这样阳光灿烂的日子,天蓝得像是要透到天外边去,这样的蓝里,白云就呈现最艳的颜色,让人知道这世界上秾丽的极致是洁白。当美以不可言说的方式击中生命,人不免要恍神的。恍神中,就觉得那柿子树上缀着的是一团团结晶的阳光。谁把阳光制作成如此好看的形状?四下里弥散的阳光成为背景布了,奇异优美地烘托着自己的晶化品,使它们幻闪人间难以见到的明亮。我还是愿意一样一样地细细分辨,辨认柿子树里藏着的白云、蓝天、湖水、石岩,而不想简捷地直取天籁这个词。这些存在是柿子树的秘密,是它果实的秘密。那么就是美的秘密。
我却还是疑惑。以至常常夜里醒来,要仔细而久久地想,关于柿子的成长。我宿舍的窗子没有对着这个花园,不然这样的时刻我会披衣起来,去轻轻拉开窗帘对着外面遥望。
这棵树呵,它用了什么样的力气才结出如此一派辉煌?
清晨,我去看它。黄昏,我去看它。月光如水的夜晚,我去看它。我就觉得它之中还有清晨、黄昏、月辉和星光。我想,若是我吃一个柿子,那肯定就一下吃进去这么多的东西,时光,风景,一切诗歌的元素。于是便想到诗,觉得那柿子树纯粹就是一首诗,从唐诗宋词元曲里面长出来的一种新鲜的自由体诗。一时又有些呆恍,美的最高境界如果是自由,那么,诗是自由?还是自由是诗?
后来我到一个地方去听古琴,没有什么比古琴的音韵更像心愿了,一种不倾诉却遍满所有时空的心愿,唯人的心愿可以如此似水般浸润,浸透了却丝毫不湿衣。这时刻我忧伤地想到柿子树,觉得这琴音也在它里面。在树里面就是在柿子里面。当我忧伤的时候,就知道人世间的美丽在我这里凝聚了,凝聚满盈到了再不能进行的程度。忧伤是莫名的,莫名的忧伤里潜藏着深情。深到无。
是谁让忧伤成为美丽尽头?是谁总把深情化无情?
许多时候,我来到花园里,并不是为了柿子树。却总是它止住我的脚步,是由于唯它身上,秋的痕迹明显的缘故么?当然,银杏不让。但银杏的通体金黄最终在倾听中变作呼应。我不知道自己感受色彩的方式何以竟是倾听?也许已经只能这样了,面对一切都直接捧出心灵。银杏的呼应加深了柿子果实的意义,秋显出慈悲和丰饶。
这样写着的时候,秋在窗外变成了冬,不是一个字一个字变的,是信手一翻,哗的一声,就成了新的一篇。冬乘着一场寒风来,不见雨,风是独自来的。楼窗外的那棵银杏树,所有叶子都像足透了的金子,在黄昏里闪着朝晖的明亮。有些轻轻洒落地上,灿灿的,就在地上铺了一层锦。树上的和地上的都一派静,让人觉得这美景可以地久天长,宛如心中珍藏的爱情。风可是就在那个黄昏里起了?有美丽的女人穿着长长的大衣在那树下拍照,拍出一身的飘逸和仙气。风起的时候,美人已经走了,只留下悠久低回的气息。没有人知道风是何时起的,城市的这个夜晚没有月亮,月亮绕到其他地方去了,风起的时候就没有吹散月光。后来,银杏的叶子都不见了,树枝是叶片落尽后那种崭新的光洁,对于切切依恋的东西的突然离去,对于这大地上司空见惯的发生,树枝似乎还有些回不过神儿来。叶子跟它是那么血肉相连,彼此饮着对方的血液,可是说走就走了,一去不回。
这时候,柿子树一派沉静。它的叶子也不见了,都被风带走了,柿子却以果实的姿势仍旧挂在枝头。我从小径的回环处走来,抬头看着树上的柿子,强烈地感觉对视了一些清澈温暖的眼睛。柿子是大地的眼睛?那么它就是高悬在枝头的泉。柿子仿似诗句一样精致地悬挂在没有了叶片的枝头,那枝干的光洁就成为诗歌里的留白。我看柿子的时候,柿子也在看我,犹如我看蓝天的时候,蓝天也在看我。这样的惊觉下,内心怎能够不慌迫?我有那样足够的澄明么?有那样足够的灿烂、温暖、殷实和爱么?
刹那明白自己为什么总要到这柿子树旁边来了。
是的,它在看着我,以无声之言与我交谈,说在那些喧腾的日子里,它怎样让自己的心泊于安详和沉静。它打开自己让我细细地进入,让我在抚摸和凝视中明白,自己来到了一个只有祝福、珍惜和善良的地方。真的从来没有过愤怒、尤怨、仇恨以及伤感么?曾经的时光会告诉说,那是曾经的青涩。柿子在春天曾经是花朵,在夏天曾经是一颗小小的被叶片遮蔽着的青果。只到秋天来了,它的金色才漫天归流,凝成这样一捧盈硕结实、可摸可触的爱。
所有的爱都是这样漫天而来,静谧凝结么?
爱的前身是什么?
也像柿子一样在春天曾经是花朵?在夏天曾经是一颗被叶片遮蔽着的小小青果?
我思索柿子树在来到这里之前的经历,是长在一群同样的树木中间?或于园圃,或于野谷深山。山风的强劲中有灵,阳光和花朵的灿烂中有情意的香气。它是怎么样被命运选中,这样站到鲁院的花园里来,成为它独特的风景?就如同我们被命运选中,来到这里度过一段珍贵的学习时光。我们是遍涉了苦难之河而终于被长风荡尽衣衫上的淤尘,踏上这清宁的岛屿。你呢,柿子树?你命运中的飓风雷霆是怎样?你生命里的春风清露又是怎样?你可是也深味人间悲喜,世上情仇?才这样以物外之姿呈示尘世的喜乐和殷实?
将这些献给生命,所有的挣扎、疼痛、念想便都化为风景。
有一天,我清早来到柿子树下,在枯萎的草棵间捡了两枚熟透坠落的柿子,小心地抚摸它们,就像抚摸深夜里自空而降的神谕。我甚至相信这里面包含着一切关于世界和生命的宣言,也就是爱的宣言。我把它们轻轻放在书案上,让它们的光芒和馨香在整个屋子里音乐一样荡漾,发出银河流淌的声响。感觉自己端立在星星的河流的岸上。
我由此知道了,果实怎样演绎音乐与星光,传递快乐和希望。
这座独一无二的花园里,在树阴和花丛中掩映着一些大文学家的塑像,巴金、茅盾、丁玲、冰心……他们生命的气息透过那些颜色沉郁的大理石火焰一样在时空中传递,这是永恒的穿透,永恒的温暖和光照。当微风轻拂,花摇影移,四下里充满眷爱的情意,谁听见星光、月辉、草木、清波,这些事物轻盈地转化成意象,以审美的方式凝聚成饱满玲珑的主题,那是喜悦和善的思绪。那是文学的痕迹。
而柿子树在这些思绪和痕迹中,从容呼吸着,就像一篇文章在写作着,一幅画在描绘着,一声祝福在传响、流布着。
冬天一日一日深了,霜冻从很高很远的地方砸落了,花园里一切都沉进稳妥静寂的灰色里,沉进无言的诉说,只有柿子树,仍旧高举着一簇簇火焰般的鲜艳的柿子,在微笑着高歌。这样的时候,你看着那些一片叶子都没有的枝头上,挤挤地悬挂着的果实,会觉得它们还仅仅是果实么?那已是宇宙天地之心。是关于生长、繁衍、丰收、护佑等等仁慈的旨意。
当我不再追问柿子树是怎样从它原来的地方来到这座花园,就觉得自己浑身披着一层淡淡的辉光,恰是答案萦绕于心的景象。这便是那世间不可问的,为了奔赴一场爱,一个倾情的亲吻,一个轻轻的拥抱,甚至一个深情的凝视,那奇妙而美丽的缘。是柿子树跟我的缘?还是我跟善与美的缘?
柿子树,也许我还知道,你历经了怎样的脱胎换骨,才终于使自己这样褪去本意,结出一树阳光,升华成艺术。
因为站立之所,因为我的凝视,你成为一棵文学的树。
这个秋天是唯一的,这个院落是唯一的,这棵树是唯一的。于是我的凝视和书写是唯一的。